九月初九。重陽。雨。
風冥手執湖青色油紙傘,一步一步踏上松柏間的寬大石階。雨濃霧重,濕了她的衣擺。
傘是宴十二拿給她的。臨行前,他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為她理了理落在頰畔的發絲和微折的衣襟。
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只是有的事,必須去做。他因為明白,所以最終什麼也沒說。
想到宴十二,她心口微微一暖,像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那般。
凌天殿。高大的山門出現在眼前,風冥心思一斂,目光瞬間變得冰冷深幽,如同遙遠黑暗的蒼穹一般。
「去告訴冷千里,花未若來找她收一筆賬。」對著看門的人,她冰冷而緩慢地道。
一听花未若之名,守門的女子臉色瞬間大變,一個匆匆而去,留下的另一個站在原地,滿心驚恐卻又要戰戰兢兢地賠笑,恨不得方才去報信的是自己。
風冥沒有理她,徑自拾級而上。那女子想攔又不敢攔,只是躊躇的當兒,風冥的背影已漸行漸遠。
冷千里,凌天殿主,花未若的死對頭。花未若被自己的未婚夫及親妹聯手出賣,落進她的手中,被施以各種慘絕人寰的酷刑,只為逼其交出九天閣的尊主之位,未成,于是刻意留她一口氣,丟于亂葬崗,任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未若的所有記憶,在昨日那一夢之後全部復蘇。風冥發過誓,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曾折磨過這具身體的人。所以,冷千里,是第一個。
石階盡處,現出巍峨的殿宇來。
一路寂然無聲。風冥神色無波,清楚地感知到隱藏在暗處的殺機,腳下卻絲毫沒有停滯地踏入了重圍當中。
身形移動,衣袂拂風,弓弦張緊,箭扣上弦……一連串細微之極的聲響落進風冥耳中,毫不意外,當她停下步伐的時候,廣場四周的高牆之上已布滿弓弩手。
自從十多萬年前巫神與天人達成永不互犯的協議之後,巫族雖再不像上古之時那麼好戰,但依然橫行于天地之間。在風冥任巫帝的七千年間,就親自參與過內爭外斗大大小小的戰役無數。眼前的陣仗,對于她來說,便似小兒的游戲一般。
一陣強烈之極的恨意以及近乎恐懼的戰栗驀然自心底躥起,風冥眼神一沉,往正前方向看去。軋軋的輪子聲響,一個穿得如同粉蝶般的中年美婦懷抱兩個絕美少年躺在一個寬大的輦輿上,被數個白衣少年用素錦拉著出現在廣場進入宮殿的大門處,緩緩駛進了廣場。
風冥感覺到體內花未若靈識開始躁動起來,唇角不由揚起一抹嗜血的微笑。
「花未若,沒想到你的命比野狗還賤,那樣都死不了?」車輦停下,中年美婦發出銀鈴般的嬌笑,一臉的有恃無恐。這是她的地方,就算是以前花未若還是九天閣主時,亦不敢單槍匹馬地來闖,何況是在眾叛親離之後。
「冷千里。」風冥平靜地看著女人,緩緩地道,對于她的挑釁波瀾不起。
美婦笑容一斂,驀地推開懷中的少年,傾身向前,「怎麼?鬼門關走了一遭,記不得老朋友了?還是……花未若,你這次來是專程讓我再送你一程?」
確定是花未若記憶中那如蛇蠍般狠辣的女人,風冥緩緩收起傘。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傘柄,腦海中再次浮起宴十二溫和關切的眼。
「我來收債。」她說,沒有看冷千里,「當初踫過這具身體的人,一個也不留。」而後緩緩地掃過全場,目光過處,人人膽寒。
冷千里聞言,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頓時笑不可遏,「好狂的口氣,就讓本殿看看你是否有那個本事吧!」
風冥沒有理她,雨水順著發絲往下滴,目光又掃過在場諸人一遍,而後低低道︰「還差一個……」音未落,體內靈力倏動,一股強大無比的邪惡力量突然月兌離人體溫和內力的包裹,如怒濤一般以她為中心向四周狂涌而去。
誰也想不到,她在不動聲色間會突然發動攻擊,多數人連反應也不及,身體已被高速而至的靈力刺入,轉眼化成一道血霧。
如果說還有人能夠思索的話,那麼在他的眼中,那只能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沒有反抗,連逃逸也不能,仿佛所有人就只是為了站在那個位置等著被宰殺一樣。
「鬼……」武功最高反應最快的冷千里,只來得及恐懼地發出這樣一個字,便被一股尖銳陰冷的靈力刺透心髒,而後靈力突然膨脹,將她的身體炸成難以辨別的肉屑。
「是妖。」解決了場上最後一個,低頭看著滿地的血肉被雨水沖得四處橫流,風冥轉過身,淡淡地丟下兩個字,而後撐開傘往山下走去。
在家門前,風冥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水月笙站在雨中默默地看著她,沒拿傘,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顯然是在雨中站了很長的時間。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陷害過花未若的人,風冥不自覺撫了下疼痛的額角,她感覺到花未若的矛盾。即恨不得殺之食之血肉,卻在見到他狼狽的樣子時又壓制不住心疼。人類的感情真是讓人傷腦筋!
「進來吧。」她無奈地嘆氣,推開了大門。
水月笙臉上浮起狂喜的表情,忙緊隨其後,生怕慢一點她又會改變主意。
看到他們一起回來,宴十二即使心中詫異,臉上也沒表現出來。只是平靜地為風冥收好傘,給水月笙拿來自己未穿過的衣服,讓他換下濕衣,又去熬了姜湯給兩人去寒。
「何事?」風冥目光落在自己打濕了的衣擺上,漫不經心地問。她還沒去找他算賬,他自己倒先跑了過來,這算是有恃無恐嗎?
順著她的目光,宴十二驀然發現她的鞋幫上沾有些許暗紅色的泥濘,眉不自覺皺了皺,先一步退了出去。
「為什麼不回九天閣?」水月笙將碗放在身旁的幾上,緩緩問。
風冥目光從門口收回,落在他的身上,「九天閣與我何干?」她問。她附身為人後,也並沒想過再去爭奪巫帝之位,小小的九天閣就更加不被她放在眼里。
水月笙失望地發現,她的眼中再沒了以往深沉的痴迷。
「未若,難道你連我也不要了?」他低聲喟嘆,眼神淒迷,似三月的煙雨。
風冥感到心口重重地一撞,竟無法說出無情的話。當真是禍水,明明知道他曾那樣陷害自己,花未若竟然仍對他無法忘情。可惜她不是花未若,否則真有可能被迷惑。
「我並不是花……」她的申明被水月笙打斷。
「你是在怪我昨天沒有在眾人面前承認你的身份嗎?」他幽幽問,「你可知,在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的時候,突然跑出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來,就算我說是,他們就不會懷疑嗎?何況現在九天閣內斗厲害,各座明爭暗斗,企圖讓自己一閣獨大,無論你是真是假,他們都一定會一致否認你……」
風冥沒有讓他繼續解釋下去,有的事他顯然並不知道她已明了在胸,因此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在她看來簡直像一個笑話。
「一男不侍二妻。這個道理,水月笙你應該明白吧。」她唇角噙起一抹淡笑,意有所指。
正拿著一雙干淨的鞋和外袍走進來的宴十二听到這一句話,神色微僵,心髒仿佛被什麼掐了一下,他垂下頭,來到風冥面前,單膝跪下開始為她換鞋。
水月笙聞言微怔,片刻後浮起一抹苦笑,「原來你已知道……如果我說,那次我們是被人下了藥,你恐怕不會信……」頓了頓,他又接著道︰「但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仍然要告訴你,這天下除了你花未若,我水月笙從未將任何女人放在心上過。」
這樣的話,由天下第一美人說出來,想來沒有哪個女人能不心動吧。然而風冥的目光卻落在了低著頭的宴十二身上,發覺自回來以後,就沒听他說過一句話。所以當他為她換好鞋,站起身要幫她換衣的時候,她卻故作不知,動也未動。
「水月笙,你走吧。」她嘆氣,在雨中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無論他是否說的是謊話,花未若都無法真正狠下心對他下殺手。既然這樣,她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宴十二見她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不由抬眼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大小姐,請先換衣。」
風冥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張開手臂。
沒想到她打算就在這里換,連避也不避一下人,更沒想到她會讓自己為她月兌衣。宴十二有些尷尬,遲疑了一下,才去解她的腰帶。
「你不高興。」在換好干衣,宴十二的手伸到她身後去整理腰帶,兩人靠得最近的時候,風冥突然低語。早上還好好的,不是嗎?
宴十二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沒……」他神色平靜,然而眼楮始終低垂,沒去看風冥。
他確實沒有不高興,只是心里堵得難受。一男不侍二妻。原來她是這樣看的,難怪再三申明不會娶他。
風冥突然覺得一股怒氣倏地由心底躥上來,又疾又猛,把她自己狠嚇了一跳。在有所反應之前,手仿佛有自我意識一般一把抓住拿著髒衣髒鞋準備離開的宴十二。
「你們人總是愛說謊話!」
宴十二詫異地抬起眼,沒想到她竟然會說出這麼孩子氣的指責。
「時候不早了,我拿傘去接阿大他們。」然而自得知她是那樣看待自己的過去之後,他暫時還無法扯出敷衍的笑。
緊盯著那雙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風冥仿佛想從里面找出些什麼來,半晌,緩緩松開,「去吧。」她失常了。她很清楚,這次的情緒顯然不是來源于花未若,而是她自己。
冥十二默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