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十二剛抓到桶沿的手一顫,如觸電般收回,水桶被帶倒,骨碌碌滾向井邊。
他身體僵住,清晰地感覺到風冥柔軟的曲線隨著冰涼的水珠浸透他背後的衣衫,灼燙著他的知覺。
「風姑娘……」他聲音微啞,手下意識地抓住風冥勒住他腰的冰涼手臂,失了方寸。
懷中的身體在顫抖,風冥一怔,緩緩松開手,「你在害怕?」她並不想嚇他。
「我沒……」宴十二尷尬得面紅耳赤,急急往前邁了一步,與風冥隔開了些距離,這才稍稍好些。他本是血氣方剛的男子,喪妻以來再未踫過女人,這一夜前後被兩個女人挑逗,哪里會沒感覺?江久竟倒還罷了,他確實無心,但是風冥卻不同。風冥的身體他是看過也抱過的,兩人又有了終身之約,這樣一來,叫他怎不情動?只是在成親以前便與她行了夫妻之禮,便是苟合,恐怕會被她輕看。
他心中這百般思量,風冥如何明白。人類的一些禁忌她其實是知道的,比如男女之防,比如尊卑之分,再比如恭孝之道……只是知道歸知道,她卻從不會放在心上。此時見宴十二別扭,便道是自己做得過了。當下,伸指點了點宴十二的背,聲音放柔︰「好了,別怕,我不欺負你。你去屋里給我拿件衣服來吧。」
宴十二自不好解釋,但听她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和,便知她沒生氣,當下放下心來,如獲特赦一般逃離了那里。
看著他倉惶逃離的背影,風冥突然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很無聊的事,模了模鼻子,她走過去撿起水桶,打了桶水上來兜頭淋下。
等她洗完,宴十二已經拿著衣服等在一旁。當然,仍然是背對著她。
衣服是現成的女裝,屋內的一切都是現成的,甚至還有現成的熱食擺在桌上。
面對著這一切,宴十二說不疑惑是假的。
「我先找到了住處,才來尋你。」風冥稍做解釋。閉上眼,感覺他的手和梳子穿過發間,只覺無比的舒服。哪里像她自己,總是扯痛自己。
她穿的是套湖水綠的襦裙,烏黑溫潤的長發披在背上,未經刻意修飾,卻已是秀雅絕倫。宴十二的目光緩緩掃過鏡中她修長的眉,輕闔的眼,秀挺的鼻……最終落在手中鴉羽般的濕發上,心不覺微微揪緊。
她這等女子如何甘願將一生束縛在自己身上?只為報恩嗎?
「以後我的頭發就交給你了。」風冥輕輕的嘆息聲讓原本胡思亂想的他心中一熱。
「嗯。」他輕應,手下更加輕柔,眼神更加專注。
餅了許久,宴十二抬眼看了眼鏡子中似乎已經睡過去的人,猶豫了下,低低喊︰「風姑……冥……」音落,心中忐忑,她是否會不喜自己如此喚她的名字。
鏡子中那雙狹長的眼緩緩睜開,詢問地對上他有些慌亂的眼。
宴十二心中一緊,吸了口氣,才緩緩道︰「你真願和我過一輩子?」這個問題若不弄明白,就會像一個疙瘩始終擱在他心里,讓他無法安然。
「嗯。」風冥應,然而神色莫測,讓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為什麼?」終究是對自己和她的差距看得太明白,行事素來沉穩的宴十二怎能不弄清楚。總不能這樣糊里糊涂跟了她,最後才發現她心中的不情願吧。之前她提要伴他一生一世,他是願意的,所以應得爽快。但是如果她現在想後悔,他亦不會怨怪她。
風冥訝然,突然發覺自己並沒細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救過她,她就要陪他一生。然而,事實上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他的救于她其實是可有可無的。當時就算沒有他,她依然能夠活下來。何況,要報救命之恩,于她實在是有很多種方法,完全沒必要把自己也搭上。那麼是為什麼呢?
「宴十二,我是妖。」她說。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
宴十二垂下眼,沒有說話,臉上雖無意外之色,正在給她梳頭的手卻顫了一下,扯動頭發,引起輕微的疼痛。他知道她不屑說謊,但是這樣的事實委實讓不信鬼神的他難以接受,即使相逢以來所發生的那些事,以神怪之說來解釋會更加合理。
「我本體被毀,以後只能住在這個人體之內。對于我來說,和你住在一起,還是我獨自一人,並沒有什麼區別。」風冥說得淡漠,無意向他證實自己的話是真是假。她只說事實,像這樣的解釋于她已是例外。
宴十二手頓住。燭光下,濕潤的長發,湖水綠的衣服,清冽貴氣的眉眼,眼前的女子明明那麼實在,他為何會產生遙遠不可觸及的感覺?
至少,她沒有說是因為他救過她。那一刻,他如是慶幸。
紅衣少女是第二天早上出現的。彼時,風冥已梳洗畢,正在檢視整座廢宅,思索著在這里住下的可能性。
「大小姐,江家那里已處理妥善,小紅幸不辱命。」少女垂手跟在她身後,一反昨夜的狐媚,神色間畢恭畢敬。此少女正是風冥走前安排來照顧宴十二父子的狐小紅。
此宅佔地約五畝,有前後兩個院落,繞以木構的檐廊。堂屋,正寢,東西側廂,還有一個馬廄。前院寬敞,可停車馬,後院則布有假山竹蕉等物。除昨日所睡正寢外,余皆荒廢。院中牆垣殘頹,荒草人高,蛇鼠滋生,房內蛛網封門,塵埃寸積。
「嗯。」整理一下,也可久住。風冥在那株老槐下停住,伸手捻下一片老葉夾在指間,突然想起那夜的草笛聲,「以後,你就跟著我吧。」淡淡拋下一句話,她往回走。
狐小紅先是一怔,而後大喜過望,忙跪下興奮地道︰「謝謝大小姐。」她千年之劫即至,風冥言下之意無疑是答應要為她擋劫。想她一向懶散,連修行也不認真,能活到現在實在是憑著些小聰明,但是千年之劫已經不是僅靠著小聰明就能擋的。風冥願意助她,那她的小命自然是保住了。
「起來。」風冥沒有停,一直走上檐廊,過了根廊柱,才像是想到什麼,回過頭︰「對了,你去找下屋主,看看這座宅子賣不賣。」她雖然無所謂,但是宴十二父子畢竟是人類,一切還是按人類的方式來解決比較好。
狐小紅領命去了。
風冥回到主屋,宴十二和阿大都已經起了,正坐在階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見到她,阿大立時跳了起來,沖過去一把抱住她的腰。
「風姨!你娶了爹爹,好不……」
「阿大!」誰也沒想到阿大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宴十二當即就蒙了,只覺得頭腦充血,在反應過來之前已失控地吼住了他。
這樣疾言厲色的宴十二是阿大從未見過的,頓時被嚇得小臉一白,扁了扁嘴,淚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轉。
宴十二見阿大委屈的樣子,心口一痛,臉色忽紅忽白,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並沒忘記那天回破廟時,阿大也是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以及風冥的回答。
不娶。
當時她是這樣說的。而此次,她雖然答應要伴他一生,卻仍然沒有提要娶他的話。他是男人,怎可屢次厚顏相求。
風冥眉微微皺了下,牽著阿大的手來到宴十二面前。
宴十二無措地站起身。
「宴十二,你記住,雖然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會娶你。這樣,你可還願與我在一起?」風冥聲音淡漠。若娶,那麼他只有死路一條。千萬年來,巫族女子與男子交配後,皆會殺之食之靈,這已是她們的天性,她不認為自己能夠像巫神那樣例外。畢竟這世上男子少有像戰神那樣強大的。
宴十二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臉上瞬間失去血色,心空落落地無處可依。那個時候,他才清楚地知道,原來自己對她是有所期待的。
原來由頭到尾,他都誤解了她的意思。他一個鰥夫,又無絕世的容貌和才華,憑什麼要求她給他一個名分?
看了緊緊攀著風冥手臂的阿大一眼,他垂下眼,唇嚅動了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地道︰「宴十二明白,風……大小姐,十二願終身為僕役共您差遣。」那個名字,他只叫了一次,以後再也不會逾越。他寧可為僕,也不願自甘下賤,為人暖床。
風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解釋。
「我們以後就住在這里。」她開口,沒有應允,也沒拒絕。自然也沒讓他知道,若不是為了他們父子,她根本不會在人間停留過久。
「是。」宴十二神色變得恭敬起來。他原可不必受她的恩惠,離去的話在舌尖打了幾個轉,卻始終說不出來。無法否認,如同阿大對她莫名其妙的眷念,他亦找不出理由硬要與她分道揚鑣。
氣氛突然凝滯下來。
風冥眼角余光瞟到宴十二身後廊上白影一閃。
「先吃早餐。」她說,語罷,牽著阿大越過宴十二,往屋內走去。
宴十二抬頭,看著她修長柔美卻疏冷的背影,臉上不覺浮起一絲落寞。
秋風勁,卷起地上敗葉,在破敗的庭院中飛舞。再要不了多久,冬天就要來了。這南邊的冬天,總沒有北邊的冷吧。
草笛嗚咽,吹落了滿天秋霜。
燭透窗紗,冷月灑地,宴十二靠坐在老槐樹下,一曲吹罷一曲響。
猶記年少時,錦衣玉食,母姐皆居朝中高位,也曾享盡榮華,恣意妄為。如今回想,前塵往事不過黃粱一夢,再憶,恍如隔世。
他已經很久不曾想起那些。人在為生存掙扎的時候,總是不會想得太多。
住在此地已經足月,在整理完整座宅子之後,他便再無事可做。外有風冥和狐小紅奔勞,內有一個始終沒見著人影的人料理飲食起居,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雖然他甘居僕夫之位,風冥卻從不使喚他,人一閑下來總愛胡思亂想。
江家那邊並沒有來尋事,顯然狐小紅處理得極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