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男人低不可聞的嘆息,而後是飽含不忍的低柔叮嚀︰「那麼……你忍忍……」語音未落,他拽著鐵鏈一端的手驀然往外一扯。
「啊——」當鐵鏈磨過琵琶骨的裂痕時,風冥發出了野獸般淒厲的慘嗥,在靜夜中遠遠傳出去。那一刻,她發誓,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曾折磨過這具身體的人。
嘩啦!鐵鏈被滿頭冷汗的宴十二丟到一邊,上面帶著新鮮的血肉。他看著因劇烈的疼痛而閉上眼劇烈喘息卻未昏厥的女人,跪在她身邊,突然一陣乏力。
被風冥的慘叫聲嚇得醒過來的阿大茫然睜眼,等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後,爬了過來,小臉輕輕地貼向風宴冷汗淋淋的臉。
「風姨不疼……風姨不疼……阿大在這里。」軟軟的聲音仍帶著些未睡醒的迷蒙。
宴十二突然反應過來,忙在那不停往外冒血的部位灑上藥粉,只是兩只手卻無法遏制地輕顫著。
良久,疼痛稍稍緩解,風冥吃力地睜開眼,赫然發現那張貼著自己的小臉,微一恍惚,冰冷的黑眸中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草笛聲在淡月下悠悠地飄蕩。
宴十二坐在土地廟外,背靠著殘牆,落向遠山的目光幽遠而深邃。
阿大睡了,風冥也睡了,可是他卻睡不著。帶著阿大流浪三載,他從來沒有像此次這般不安過。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眼看到風冥眼楮時的感覺。寒涼,邪惡,不帶一絲感情,讓他心中沒來由地生起巨大的恐懼。那不是人類會擁有的眼楮。
但是他沒有辦法不管她。
他想起,那日和阿大走在野地里時遇到她的情景。就那樣被丟在亂葬崗上,如同一個破爛的布女圭女圭,連蔽體的葦席也沒有一張。原不過是一念間的不忍,打算草草將之掩埋,以免入了野獸之月復,卻不想竟發現仍有一口氣。拉著她一路求醫,不過只是想盡人事,听天命罷了。
她會是一個麻煩。他知道。在看清她所受的傷之時他就知道了,沒有人會對一個普通無害的人做那樣的凌虐。只是明知如此,他仍然做不到見死不救。
廟內傳來阿大翻身時與干草摩擦產生的沙沙聲。宴十二嘆了口氣,將含在唇瓣間的草葉拿下,看著繁星密布的夜空怔怔地出神。
是禍是福,听天由命吧。他們的日子其實不會更糟了。
寂靜的夜,草笛的聲音雖細卻清晰,裊裊繞繞侵入人的夢中。
傷處的疼痛就像蘇醒了一般,如附骨之蛆,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放過風冥,她稍一合眼,便即醒了過來。柴草燃燒的煙味在土地廟不大的空間里彌漫,風撥動屋外的芒草,沙沙作響,靜寂的夜中不時傳來一兩聲野獸的嗥叫,時遠時近,讓人心驚。
草笛聲仿佛有撫慰人心的力量,她在黑暗中睜開眼楮,疼痛仍然繼續著,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寧靜平和。
萬年之劫即至,所以她沒有防備風離,甚至可以說是打算借她的手渡劫。
和她一樣,風離也同樣在尋找避劫之法。神識離體的那一刻是她最脆弱的時候,她知道風離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要在她本體毀滅的那一刻將她因無物可依而即將消散的龐大靈力據為己有,風離就可以擁有與天劫對抗的能力。
雖然本體被毀時她本能地出現了短暫的慌亂,但是仍然搶在風離之前利用神識挾住自身的靈力逃逸。而風離則早探知到她準備好的人體藏處,已在該處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她自投羅網。風離萬萬想不到那具精挑細選的人體其實是她的障眼法。以她的智慧,又怎麼可能為自己設下一個如此明顯的目標,供人利用?
一切都是臨時決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往哪個方向去,會附在什麼身上。也許是一匹狼,也許是一只羊,甚至可能是一頭豬……
她設的這個局,其實驚險之極,無論當中哪一個環節稍出差錯,她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然而,若不嘗試,那麼萬年之劫實在難以避過。
她贏了。當她進入人體之後,只要不動用靈力,風離就找不到她。
任風離再聰明必然也想不到一向高傲的她會隨便撿一個破爛的身體附身。為了避劫,她和風離也算是用盡心機了。
此次相斗唯一月兌出她掌控的就是,宴十二和阿大的出現。因為他們的相助,她可以暫時都不動用靈力,也相應減少了被風離發現的機會。
風離是不可能放過她的。
一陣布料摩挲的細微聲音從廟外傳進來,風冥看過去。
宴十二走了進來,恰恰對上風冥在陰影中異常晶亮的眼楮,不由怔了下。
「不必擔心。」短短幾個字,是風冥的承諾。
那草笛悠悠,隱含心思,她如何听不出來,又如何想不明白。她們巫族雖然為了生存可以毀天滅地,手足相殘,但是絕不會傷害對自己無害之人,何況他還有助于她。
她知道?宴十二愕然,心卻因她的話而稍安。
前前後後用了三次,風冥身上潰爛的傷口才處理干淨。宴十二依然每天出去干活,掙的錢多用在了給她買藥上面。
這個世道男人地位低下,做的都是些苦力,掙不了幾個錢。為了給她治傷,他們的日子過得便越發窘迫起來。
夏天雨多,土地廟漏雨,除了風冥躺的地方,雨過後幾乎找不到干的地方。晚上的時候,不方便像阿大一樣跟風冥擠,勞累了一天的宴十二多是在濕地上蹲上一夜,第二日又趕著去出工。
「我也去。」那天早上,在宴十二服侍過風冥進食如廁之後,正要出門,風冥突然叫住了他。
宴十二有些意外,卻依然抱起她往擱在廟外的木板車走去,同時叫上了阿大。他想她成天躺在破廟里,也確實會悶。
板車行駛在人群中,引來不少好奇憐憫的目光。在經過城外野地時,阿大摘了兩片芭蕉葉頂在頭上坐在她身邊,為她遮擋烈日。
將板車放到牆角陰涼處,叮囑了阿大幾句,又將蓋在風冥身上的薄衣往上拉了拉,遮住她出的肩頭,宴十二才走到對街等活干的男人堆中蹲下。
人類的女人雖然因為掌控著生育的自主能力而位處尊貴,但在體力上仍然較弱,所以就相應產生了苦力這一行業。凡是開礦,搬貨之類的體力活,都可以到苦力市場上去雇人來做。而會出來做苦力的,都是家境不好的男人,家境好的一般不會被允許出來拋頭露面。
也許是因為天熱,人都縮在家里避開暑氣,因此等了一早上,宴十二一單活計也沒接到,倒是不時跑過來照看一下風冥兩人。
「你女人?」閑極無聊,那些同樣等活干的男人不由「關懷」起這奇異的一家三口。
宴十二笑了笑,沒說話。
「她怎麼了?」
「好像病得很嚴重……」
「女人倒下了,你一個男人家帶著孩子要怎麼活啊。」
男人們平時在家被女人管得厲害,一月兌了拘束,七嘴八舌起來也相當可怕,即使那些言語中多是關切同情的意思。
宴十二很少遭遇這樣的場面,以往和這些人雖然一起等活,卻並不是很熟,多是偶爾才搭上一句話。此時被他們這樣的熱情波及,不由有些不知所措。訥訥地道了聲歉,便找個理由擺月兌了人群,回到風冥他們身邊。
「餓了吧,想吃什麼,我讓阿大去買?」不自覺松了口氣,宴十二一邊問自他過來後目光就沒離開過他的風冥,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折好的舊手絹,然後打開,猶豫了下,從里面撿了幾個銅板遞給眼巴巴看著他的阿大。
「回去。」風冥突然覺得有些累,闔上眼,冷冷道。如斯勞碌,難怪人類壽命極短。
「呃……」宴十二一向平和的眉不由皺了下,為她頤指氣使的語氣,但是他脾氣溫和,轉眼便把那輕微的不悅拋在了一邊,「好……你們等我一下……」
有一個管事模樣的女人後面跟著個撐傘丫頭走到了對面,等活的男人們都圍了上去,宴十二趕緊跑了過去,打算踫踫運氣。
風冥睜開眼,恰對上阿大擔憂的眼。
「風姨,你別氣爹爹,他如果不找活干,咱們都要餓肚子了。阿大在這里陪你,阿大唱歌給你听。」
風冥沉默。
小孩子的聲音悅耳如鳥啼,風冥听不懂唱的什麼,不過看到他唱歌時小臉上神采奕奕,心中竟覺得莫名的舒暢,有種被涼風吹過的感覺。
轉頭,目光落向那群等待女人挑揀的漢子,宴十二擠在其中,額頭汗津津的,反射著晃人眼的陽光,但是那雙眼卻平靜如常,與其他人的急切希冀大異。
這個男人就如同她所佔據的這具身體一樣,並不普通。風冥如同一個旁觀者般評斷。
餅了一會兒,宴十二走了回來,手中拿著幾個包子。原來只是那一會兒的工夫,他已去不遠處的包子鋪走了一趟。遞了兩個包子給阿大,然後扶起風冥靠坐在自己臂彎。
「江家在招人采石,這期間必須住在里面。」他說,拿了一個包子放到風冥嘴邊,一口一口喂她吃下,「江管事答應我可以帶上你們。」如果不能帶上他們,他自是不能做的。
包子是白菜肉餡的,阿大幾口就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向宴十二拿著剩下包子的另一只手。宴十二便又拿了個給他。
「你為什麼不吃?」等到喝下他喂自己的水時,風冥月兌口問。語畢赫然發覺自己竟然會開始關注別人,不由微異。
宴十二微笑,「我還不餓。」他神色坦然,與她對視的目光溫和清澈。
不可思議的人類!風冥垂下眼,她活了近萬年,由來便是活在為了生存你爭我奪的環境下,從來不會做舍己為人的蠢事,自然無法明白他為她和阿大省下食物的做法。
宴十二的身體因為天氣而散發出極高的熱度,淡淡的汗味刺激著她的嗅覺,這種感覺比他為她擦拭身體,幫她如廁感覺更親密,這讓向來與人保持距離的風冥突然間開始覺得有些微不自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