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轆轆地響著,仿佛一直一直都在響,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像永遠都不會停止,不時插進一兩句人類的說話聲,很快又恢復寂靜。
身體是從來沒有過的沉重,仿佛被大山壓住一般無法動彈。自出生以來,風冥從未感到如此虛弱過。
「傷成這樣,恕老身無能為力。小爺你另請高明吧!」
「咳咳……您還是別奔波了,為她準備身後事吧。」
「去去去,看不了看不了……」
鎊種各樣的人,或有禮或無禮,給出的均是同樣的答案。風冥無法出聲,亦無法睜眼,只能在心中冷笑。如若不能重生,她又怎會附魂其上,這些人類醫者只能診治,卻無法勘察神識,實為庸愚。
然而無論那些人怎麼說,用什麼樣的態度,都會有一個粗獷卻溫和的男人聲音不厭其煩地重復著一句話︰「勞煩大夫!」接著再帶著她在轆轆的車輪聲中尋往另一家醫館。
「爹爹,姨什麼時候才會醒?」稚女敕的小孩聲音在枯燥的車輪聲音襯托下像黃鸝的叫聲一般悅耳。
「不知道。」
「爹爹,姨和我們一樣沒有家嗎?」
「嗯。」
「爹爹,那麼姨要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了?」
「嗯。」
「爹爹,姨如果醒了,會不會像娘親一樣對我們?」
「……」
沉默之中,車輪的聲音又嘈雜起來。小孩突然安靜下來,似乎懂事地知道自己提到了什麼不該提的事。
微風輕輕地拂在臉上,帶著樹葉和青草的味道,疼痛開始悄然蔓延,五髒欲裂,筋骨錯位……知覺恢復的那一刻,風冥輕輕地嘆了口氣!
不是因為劇烈的痛楚申吟,而是為重拾生命而嘆息。在她復活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無數生命的消失,其中包括她唯一的妹妹。沒有喜悅,亦無傷感,活著就是為了盡力活下去,那麼擋在這路上的一切,都自然需要像荊棘一樣被鏟除。
「啊……爹,姨出聲了……」小孩驚喜的叫聲突然響起。
車輪的聲音終于停了下來。風冥只覺身體隨著車板微傾,然後是微促的腳步聲,一只溫熱而粗糙的大手覆上她的臉。
「姑娘!泵娘……」男人輕拍她的臉,語氣依舊是一直以來的沉穩。
風冥仍然覺得累,渾身像被巨石碾過一樣的痛,所以並不想費力地去睜開眼楮向人證明什麼。
然而,唇上突如其來的濕潤讓她一怔。一股沁涼的液體緩緩注入口中,她反射性地咽下,不停地,直到不再有水流注入。耳中傳來男人無奈的嘆息。
車輪聲再次響起,風冥緩緩睜開了眼楮。入目是參差交錯的樹枝,肥大油綠的樹葉,以及枝葉間隙中的青藍色天空。雖然九重山巔雪飛如傾,其實山下正是炎夏。炎夏,對于身患重傷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鼻中開始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的血腥以及腐臭味,風冥知道自己急切之下找到的這具身體實在是破爛得夠厲害,要想恢復,並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
「咦?」一個小腦袋擋住了滿眼的綠,晶亮的黑眼楮骨碌碌地看著自己,其中是說不出的興奮與驚奇,還帶著一絲絲畏懼,「姨。」
清秀的小臉,卻瘦得皮包骨頭,只有一雙眼楮,撲閃閃的,生動而活潑。風冥冰冷地與他對視,直到一只跟雞爪差不多的小髒手試探地輕輕踫觸她的臉。
「姨,痛的話就跟阿大說,阿大幫你吹吹。」阿大,排行一也,原來是個男娃。
對于小孩的殷勤,沒做出絲毫回應,風冥疲憊地閉上眼,很快便又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他們最終在一個城鎮外的廢棄土地廟安頓了下來。
第一次看到男人長相是在他抱她下車時。她睜著眼,他很意外,伏身抱她的時候,臉微微地發紅。男人長相說不上好看,與那叫阿大的孩子並無絲毫相像之處,五官平凡,身型在人類男性中算是極高的,肩很寬,如果不是太瘦,看上去必然很魁偉。
男人叫宴十二,很顯然,他的妻家姓宴。人類男子生下無姓,以排行相稱,直到嫁人後,才會從妻姓。
土地廟很小,抬頭可見天,俯首可見草,破到極致。宴十二收拾了一處不至于漏雨的地方清掃干淨,又燃草燻過,去除了濕霉之氣和鼠蟻,在這夏天,倒也勉強能住。
每日宴十二都早出晚歸,留風冥和阿大在土地廟里大眼瞪小眼。最初,因為風冥周身都籠罩在一股陰冷邪惡的氣息當中,阿大對她心存懼意,不願親近,常常獨自一人在廟門外玩,只定時進來喂她喝水進食。兩三天下來,察覺到她雖冷漠,卻無害,膽子便漸漸大了起來。不僅多數時間都呆在她身邊,還跟她說話,又或者摘些花,用草睫編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給她解悶,即使她不回應也沒關系。
「姨,你什麼時候才會好?」
「爹爹得去干活,不然我們就沒吃的了。」
「姨,你好起來後是不是要娶爹……爹爹看了你的身體,你得娶他。可是,你別打他。」
好莫名其妙的話。風冥的目光終于定在了阿大認真的小臉上。阿大被她不帶絲毫人類感情的冰冷目光看得一瑟縮。
「不娶。」巫族之女不娶男子。她們只會在和男子交配後,殺掉對方,食之靈。
這是風冥醒來後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如同磨砂一般,粗礪難听。阿大先是露出驚喜的神色,當明白她的話意,小臉不由一垮,整個人都蔫巴下來。
「爹爹很好啊,姨你為什麼不娶他?」
風冥沒再回答,目光轉向廟門。
一臉疲憊的宴十二出現在那里,神色間隱現尷尬,顯然听到了她和阿大的對話。
「爹爹。」也看到了他,阿大跳起來,撲了過去。
宴十二嘴角微揚,模了模阿大的頭,將手中油紙包的半斤熟牛肉遞給他,「阿大去用碗裝了,咱們晚上吃。」他的手上還提著一個紙包,不知道是什麼。
看著阿大捧著牛肉顛顛地跑開,宴十二這才來到風冥身邊蹲下,先時的尷尬已不在,「姑娘,我買了點治外傷的藥,吃過飯我給你把傷口處理一下吧。」之前一直沒處理,一是因為請大夫看診花完了錢,沒錢買傷藥,二是她情況極差,不易亂動。
「嗯。」風冥應了聲,看向他平凡的臉,直到他眼中出現不自在的神色時,才緩緩道︰「我叫風冥。」風冥欠他一條命。
宴十二怔了下,而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站起身去生火煮飯。
「風姑娘家住哪里,要不要送你回去?或者請人捎個口信?」
「我沒家人。」為了生存,手足相殘是他們出生所學的第一課。家人,在他們的觀念中與仇人的含意沒有兩樣。
宴十二沉默下來。
薄刃,熱水,還有干淨的布帶。
風冥躺在火堆邊,宴十二跪在她的另一邊,因為要處理的傷有些在女性私密處,阿大被支去了睡覺。
傷得最嚴重的是仍穿著鐵鏈的琵琶骨以及被挑斷的手足筋,其次便是胸背部的鞭傷,不僅皮肉翻卷,有幾處竟深可見骨,由此可知那鞭非普通的鞭子。四肢和背上的皮被剝了許多去,此時已開始流膿。事實上,要在她身上找一處完好無損的地方,其實不是很容易。
銳利的刀刃劃過腐爛化膿的肌肉,黃濁的液體和黑紅的死血流出,惡臭味開始在空氣中流動,越來越濃。
風冥平靜地看著隱在火光陰影中的屋頂,唇色蒼白微顫,卻一聲也沒發出。屋頂破了一個大洞,幾根朽敗的木梁岌岌可危地架在上面,透過那里,可以看到星光閃爍的夜空。
宴十二額角浸出豆大的冷汗,抬頭看了眼她,見她眼神清醒而堅毅,心下敬佩,手上盡量加快了動作。
怕她的身體吃不消,所以只處理了胸背部的傷,宴十二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次才繼續清理剩下的。
「把鐵鏈取下來。」風冥卻冷冷開了口。
被鎖住琵琶骨,練武之人無法動用內力,而妖,則無法運用靈力。若是本體的話,則是連幻化成人也不能。
宴十二遲疑了,「等你身子好些吧。」若說穿琵琶骨的過程可以讓人生不如死,那麼將之取出,恐怕比之痛苦百倍。他不確定她能承受得住。
「取了。」風冥沒有其他話,閉上眼,神色不容反駁。
宴十二知道自己沒理由听她的,但是偏偏下意識中覺得她的決定是對的。此鏈不除,她的復原能力便要大打折扣。
「當」的一聲,鐵鏈應聲而斷。風冥睜開眼,目光落在他削斷鐵鏈的刀上,半晌緩緩道︰「好刀!」好身手!這個男人不簡單。
「風姑娘,咬住這個。」宴十二似乎並不介意自己被人看出什麼,徑自用布條折成厚厚的一疊,放到風冥嘴邊。
風冥唇角微抿,別開頭,「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