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匆匆一面猶如在畫中聚散,墨尾落注,徒添一筆淒涼。
回焉耆住了幾日,萱見的心境卻並未因此好轉,相反……愈發的焦躁難安,夜不能寐。
窗外晨光熹微,西域的清晨總有一種超月兌俗世的透徹的靜,大漠孤煙,偶爾僅能听到車隊經過時遺落的一兩聲駝鈴。萱見早就睜眼,卻沒有下床,只望著那雕螭龍方角櫃上的一疊衣物出神。立後大典那天,他終究無法寬心以對,稍事收拾了一些細軟便連夜回到焉耆,當時並未注意到——昔日瓏染因落水換下來的那身官袍也被他一並收拾在內。
「萱見,我為你熬了一盅藥,你可準備起來了?」
——正失神間,那衣裳竟變成她穿戴時的模樣,挽著寬大的袖管,坐在床頭靜靜看他。
又來了,那些幻覺……萱見疲乏地揮了揮手,企圖趕走眼前的影像。
「怎麼了?傷口還疼麼?」
——她傾身過來,要去查看他左肋的傷勢。她的臉龐離得很近,眉尾藏有朱青小痣,濃黑的睫一根一根清晰分明,在眼皮底下窠著細碎的陰影。
這滿屋子里都是她的影子,牽牽絆絆的都是她!萱見倉猝閉上眼楮,假的,假的——她的面容她的聲音都是假的!這一切都是虛妄!是因他心中有魔,無法解月兌,才會陷入這樣荒誕的幻境——她如今正在樓蘭安心地當她的皇後,怎麼可能出現在這里?
「萱見,我幫你換藥可好?」
——那聲音已近在耳畔,若有似無地朝他呵氣。
「萱見,萱見……」
「走開!」萱見陡然一喝,霍地拂袖而起,卻是震住了適巧推門而入的紅衣女子——
「四哥?」ど妹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我前腳還沒進來,你倒要趕我走了?」
萱見搖搖頭,勉力站穩身子,回頭再一看那角櫃之上,衣裳整齊地疊放在那里。幻象消失了,可他心底始終壓著一股郁氣,怎樣都排遣不去。「什麼事?」
ど妹不急著回答,卻笑吟吟問他︰「那位中原的阿姐怎麼沒隨你回來?」她只知萱見與瓏染相好,卻一直不曾知曉瓏染的真實身份,自然不會料想她已成為樓蘭國的皇後。「不會是她變了心不要你了吧?」她故意挖苦他。
「是啊,她不要我了。」萱見自嘲笑道。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呢,那日病榻前的一番話,便已是她棄他而去的決心——她選擇了鳶帝,選擇了皇宮。她不會跟他走。
盡避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麻痹自己,告訴自己這只是她的權宜之計,她一定是有不能說的苦衷……等到塵埃落定、一切都已無力挽回的時候,他才相信了——她只是遵從自己的心而已。
她說,「從前那個瓏染,對你多少是有些情意在的。」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瓏染。或許最初的兩情相悅不過是彼此汲取溫度罷了,也曾許過關于「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的情諾,而如今卻由他一個人去守。
啊生若夢。萱見漠漠一笑,抬首時赫然發現她竟坐在床前,又是那樣靜默不語地看著他。
「你總是這樣,不想說的事情抵死也不會透露一個字,一個人能承受得住麼?」萱見的神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如果這只是夢——那麼,起碼給他留一些動人的慰藉。
反正他已經走火入魔了,不是麼?
伊人搖頭嘆息,她的語氣茫然而無措︰「萱見,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在那里見到我們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同他交代。」一截伶仃手腕自袖口支出,愈發襯得她整個人蒼白無骨,或許在那里的只是一縷魂,「我口口聲聲說會用這余生去疼他愛他,不讓他受半點委屈和傷害,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沒有為他想好名字,還沒有為他縫制滿月的衣裳,就讓他一個人走了……他那麼小,那麼小,一定還不會走路吧……」
萱見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問出聲︰「什麼孩子?」
「四哥?」ど妹推了推他,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四哥你怎麼了?」從剛才起他的神色就有些恍惚,簡直像被邪鬼附了身一樣!「難道真是相思成疾……」她自言自語,心想這位阿姐真有本事,能夠讓四哥這樣理智的人變得魂不守舍。
「恐是最近有些勞累,無妨的。」萱見抬頭扶住額頭,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
「唉,本來還想跟你說說那位樓蘭皇後的事呢,看來你也沒興趣听了。」ど妹扮個鬼臉,轉身要走,卻被萱見疾聲喚住——
「她出事了?」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念頭,瓏染一定是出事了!
「嘿嘿,出大事啦!」ど妹一拍巴掌,登時眉飛色舞起來,「我也是從幾個剛從樓蘭回來的信徒那里听來的,听說樓蘭鳶帝立後那天,原本是立秋姬為後的——也就是中原嫁來的那個公主!本來多喜慶的一件事,可你猜怎麼著?那天的立後大典正好有位中原使者在場,結果人家一眼就認出來——那個秋姬根本就是假的!」
「那她後來怎麼樣?」萱見驀地抓住ど妹的肩膀,急問道。
ど妹因他失態的舉動而愣了一瞬︰「她……被賜死了呀。」她似乎並不覺得惋惜,對于無關她本人的生死離別她從來只當好戲看著,何況是樓蘭王室傳出的噱頭——她多少抱著一些幸災樂禍的心態。「被中原使者一逼問,那個冒牌的公主就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說是她害死了真正的公主,因為貪圖榮華富貴才頂替她入宮……嘖嘖,那可是欺君之罪!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鳶帝真喜歡她也沒辦法,他怎麼敢得罪中原皇室,姑息一個冒充公主的罪人……」
後面的話萱見已經听不清,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炸開,立後大典那天——瓏染的身份被中原使者識穿了?不可能——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巧的事?何況依她的性子,怎麼可能一經逼問就坦白不晦?還是用了「貪圖榮華富貴」這樣拙劣的借口?哈——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而這一切只能說明——這是她早就布好的局!她根本是一心求死!
「你、休、想!」萱見咬牙切齒地撂下這句話,轉瞬便消失了蹤跡。
「四哥——」
他走得太快,ど妹甚至來不及告訴他——其實今日便是秋姬下葬的日子。
遲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鳶帝旨意︰秋姬冒充公主,其罪當誅,但因其賢淑厚德,亦為國事盡心盡力,功過相抵。朕念惜往日情分,賜秋姬毒酒一杯,三日後水葬渡魂。
孔雀河畔,巍巍一帶碧水青山。憑祭當日卻是雪霽霜旦的晴天,猿啼依約空谷澗,水色流經之處淋灕畫滿草木的枯榮。舉目眺望湯湯東流水,年輕的帝王臉上有著掩飾不去的蒼涼,他終究還是失去她了——他不僅留不住她的心,如今連她的人也留不住。
「下葬。」
金鳶一聲令下,幾位祭司便緩緩將載著秋姬的竹筏送入孔雀河中,豈料竹筏還未駛出幾步遠,忽見河心沖出數道水柱——「嘩啦」,強勁的水流生生將幾位祭司刮倒在地。
眾人驚異抬首,只見堆滿白花的竹筏上不知何時多出一名長發素袍的男子,水流在他身後盤轉積璇,衣服上卻滴水未沾。他蒼白的臉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只見得一雙黑眸幽寒如鬼︰
「誰再上前一步,我便讓他為我妻子陪葬。」
一字一字,他的聲音輕而清晰,似乎還像往日一樣平淡無波地說著那些話,但——他說得出,必做得到!
「放肆!你——」金鳶怒叱一聲,然而除了一個「你」字他竟無話可說,仿佛連他自己也無法辯駁這個事實——瓏染並不是真正的蘅秋公主,與他亦無夫妻之實,而這皇宮便是她精心搭建的戲台,演了一出白狐報恩的傳奇故事。他甚至想過要用道德的枷鎖綁住她,逼她留下來,可她依然離開了——那樣瀟灑且名正言順地走,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攔她。
他頭一次感到身為帝王竟也有這般無力的時候。偌大皇宮,重重院落,留得住拌舞升平,留得住榮華富貴,留得住一顆顆不經誘惑的貪婪飽脹的心,卻留不住一個他愛的女人。
萱見淡淡掃來一眼,那一眼,卻足以讓萬籟噤聲——
「大義之君,薄情之夫,臣不屑苟同。」
金鳶心中一驚正欲上前,卻見萱見霍然劈掌而出,霎時地脈震動,那河畔竟生生裂開一道縫,形成幾丈深的斷崖,阻隔了去路。而萱見站在對面,乘著竹筏漸行漸遠。
「哈哈……朕顧忌中原婬威,保全了樓蘭,卻賜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難怪你不齒為之。哈哈哈……」金鳶仰天大笑而起,眼底卻有至深的落寞,「可你怎麼不問問,到底是誰逼就了朕的成全……」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那是她早已立下的決心。而這無波井水里,倒映的只有他的影子。
碧波清漪,悠悠綿延致遠。萱見抱著瓏染坐在竹筏上,伸手觸模她的臉容,她的神情平淡柔和,仿佛只是睡去。他溫柔笑起︰「這一次,我終于能帶你走。」
從第一眼看見她,他便知道,她不屬于這皇宮,她自有她的瀟灑與追求,這囚籠一樣的地方關不住她。那日她邀他青梅煮酒,她說︰「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顛沛流離,便會由衷羨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他在心里默默接下︰若我能夠給你這樣的平淡與長久,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將他視作唯一可信之人,懷著歉疚的心情讓他替自己辦事,而他一直都在算計著怎樣讓她愛上自己。
他千方百計尋來了絳靈珠送給她,因為知道她很想得到——為了成全另一對有情人。
那夜他故意繞過她的臉頰為她扶正那支金釵,明明看見她的驚慌失措,卻笑得坦坦蕩蕩。
天璣樓內,他一眼便看出耶蘿女神像由她幻化而成,所以上前撫上她的足,撢去那一寸香灰。「羅襪生香」——他不畏懼當著諸神的面表明自己的心意。
她本是個矜持自重的姑娘,即便對他心懷情愫,也總礙于身份與他保持著距離。所以那日在焉耆國,他暗中使詐驚動了駱駝,讓她毫無防備地落入他的懷抱。
淼焱節的那場游戲,他故意藏在人群中不被她找到,便是為了讓她著急,探探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直到她紅著眼眶地找到他,又哭又笑︰「……直到剛才我才忽然有種錯覺,就算整個世界棄我而去了,你也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在心里笑著嘆息︰傻姑娘,你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他等了這麼久,那些纏纏繞繞的絲和結,細水長流的情意,終于將她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