瓏染伸手撫上自己平平的小骯,凝神听著,仿佛那里還停留著某個幼小生命的氣息,曾經令她欣喜若狂的另一個存在,卻只住了那麼短,那麼短的時間……「為什麼……非要走到這一步呢……」她茫然自問,如今她就像是一個被牽了線的傀儡女圭女圭,身後是萬丈懸崖,逼得她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錯下去。
不知不覺間人已走到東宮,曾經的太子府邸,朔凌殿毓琉齋鳳竹苑,還有多少葳蕤入畫的水榭游廊玉樓金闋——自從鳶帝移居正和殿後便閑置了。
瓏染沿著落花成衣的小徑往前走,間或被石綠的草木絆住了裙角,她也不顧。腦中明明暗暗浮現許多畫面,猶記得朔凌殿的窗外,他站在月華深處問出的那句——
「我一路走來,卻只見竹影橫斜,你道為何?」
——我獨自走過這些路,眼前始終只有你的影子,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你是從……我家門前走過了麼?」
——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夜思念你的那般,偶爾將我放到心上?
「嗯。」
時隔這麼久,再度回想起那日的對白,才知這寥寥字句之後他的真心——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那日愛上了他,情根深種,從此嘗盡相思之苦,卻不知——在她還未認識他之前,他便已經傾心于她。
談相遇,嘆相遇,昔日遺音今朝意;怨相遇,願相遇,相遇轉眼化別離。
瓏染心懷戚戚地走過毓琉齋,走過鳳竹苑,當初與他隔簾相望,當初邀他青梅煮酒,當初沉溺于他的眼神無以自拔,當初——卻難回當初啊!
甭身站在竹林盡頭,最初與他相識的地方,涼蟾清波,太醫院內還有一盞燭火。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只是朱顏改……」瓏染喃喃念起,這世間萬物,連同恩怨情長,到底是逃不過滄海桑田的變遷的……她就這樣悵惘地站了許久,直到三更梆響才猛然想起要回去,誰知才一轉身,忽覺腳底陷入了一處凹地,緊跟著身子一晃——「噗 」!
竟是跌進一個池子里!
「咳,咳咳……」瓏染狼狽地嗆了幾口水,扶著邊緣站起來。所幸池塘不深,想必是宮里新造出來的,連磚石都沒有砌好,才會令她失足跌落。
她果真已有太久未經此地了……瓏染嘆息著想,卻因耳邊的一道聲音而呆在當場——
「何人?」男子聲音平淡,似乎只是不經心的一問。
瓏染的思緒有一剎的空白,手指搗住嘴又松開,這樣漫長的一瞬間,喉嚨眼里擠出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是我。」
意料之外的相逢,她又是以這樣一副潦倒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
「謝謝……」瓏染不大自然地笑笑,接過萱見遞來的一杯祛寒參茶,「萱見太醫這麼晚了還不回府?」她局促地找著話題。
「一個人,身在何處都是一樣。」萱見淡淡道。
瓏染心中驀然一陣抽痛,勉強笑道︰「府里……不是還有ど妹在麼?」
萱見目光直視著她︰「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何需多此一問?」
「抱歉,」瓏染匆忙別過臉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眼里的淚光。已經分開了這麼久,這咫尺天涯的距離里都不曾听到彼此的音訊,當她以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時,這個男子總有辦法——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讓她控制不住落下淚來。
「臣已差人去了宸央宮,這里只有臣的衣服,秋姬若不介意,且先將濕衣換下來,以免天涼受寒。」萱見尋來一身干淨的藏青色官服,態度恭而不卑,波瀾不興的一番話也僅僅出于醫者的寒暄罷了。
可她怎會忘記?曾經幾個夜晚冒雨趕到他府邸時,她總是一身濕透地站到他面前,而他每每都不悅地皺起眉頭,不由分說地讓她換上自己的衣裳……那時他還會給她說一些傳奇故事,她便挽著寬大的袖管靠在他懷里吃吃直笑,無所憂,無所惑,便這樣安心入眠。
一別數月,她已有多久未曾睡個好覺了?多少次午夜,她總在噩夢中驚醒,獨坐到天明。
瓏染手指抓緊他的衣服,輕輕問了句︰「你……最近可好?」
「臣已向陛下請辭,七日之後便回焉耆。」萱見起身往外走去,有意避開男女之嫌。
「七日之後……」瓏染苦笑,正是立後大典那天。他是決計要離開這里,不再回來了麼?曾經說要等她的承諾終究只成了指間流砂……「陛下……或許能夠成為一位賢德之君。」
萱見勾了勾唇角,笑容卻是冷的︰「因他身邊將有一位賢後輔佐?」
「萱見——」瓏染情不自禁地喚出聲,對上他淡漠的目光又垂下眼去,「我定是第一個教你看走眼的人罷?」
這幾個月來她的所作所為宮里人都看的分明——先是在鳶帝面前出謀獻策,逐步收回左大將軍的兵權,也令菱姬在後宮的勢力一落千丈,又暗中買通椿姬身邊的丫鬟,在給椿姬浴洗時用了鳶帝最厭惡的一味香料,使得當晚的千金春宵不歡而散……她精心布置這一切,不僅讓後宮的那些妃嬪對她心懷畏忌,便連椿姬和菱姬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常有人道︰「秋姬不是陛下最寵的侍妾,而是陛下最敬的正妻。」
立後當要選妻。
「你素來看人極準,可曾料到原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般模樣……」瓏染自我解嘲道。
「你,一直,不曾變過。」萱見一字一字低沉說著,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你原本就是一個——甘心為了某個執念而拋卻所有的人,‘寧願天下人負我,不願我負天下人’——你從來就不會善待自己。」
瓏染的身體猛地一顫,那一刻她幾乎以為——如果他問下去,甚至只需一個催促的眼神,她也會毫無保留地將一切告訴他——
可萱見沒有問,他的眼里掠過一抹蒼涼的笑容︰「若你認為值得,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她情願放棄一個人的清靜,加入這後宮女人的斗爭,費盡心機也只是為了金鳶一人——他還能有什麼話說?她喜歡竹,喜歡酒,喜歡平淡與長久的生活,可今日的浮華逸樂與她的初衷相差甚遠!所以他無法釋懷——她總是委屈自己為別人而活,何時才能為自己活一次?
「萱見,我還記得你曾講過一個故事——」瓏染突然岔開話題,眼里浮動著墨色的流質,但溫存的,「一個關于‘因果報應’的故事,有個男孩生性惡劣不知悔改,佛便懲罰他,每每他做錯一件事便會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他說錯一句話,嘴里的糖葫蘆便掉在地上;他踩死一只螞蟻,自己的錢囊便被人偷走,後來……」她似乎有些疑惑,「後來他怎麼樣了?他……死了麼?」
「他沒有死。」萱見沉靜回答。
「他還有個喜歡的女孩,那個女孩會為他難過麼?」瓏染又問。
「他沒有死。」萱見加重語氣,注視著她。「他們在一起過得很好。」
「這樣啊……」瓏染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恍然一笑,「謝謝你給他安排了這樣好的結局。」一面輕喃著,她的神色卻有些恍惚,不是說「善惡到頭終有報」麼?難道上天也會原諒這樣的壞孩子?那她自己呢?還有余地為自己贖罪麼?
「瓏染?」她像在發呆,燭光與月影交錯在她臉上形成一種蒼白詭譎的神色。萱見心頭沒來由的一陣不安,「你想說什麼?」
「啊,抱歉,」瓏染連忙笑著咳嗽兩聲,用他的衣裳擋住臉,「本宮該換衣裳了。」
癘窣的珠簾踫撞聲最後歸于平靜,意味著那個男子已經走到外堂。瓏染緩緩把臉埋進他的衣物里,無聲地哭了。
男孩沒有死,他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樣的結局太美好,卻不屬于她。
她的七竅里都充斥著衣服上蘭芷燻香的味道,胸口似被一大塊巨石壓著,她竭力抽噎,卻哭不出聲音,那種感覺幾乎逼得她窒息……漸漸也沒有力氣再哭,只是機械地將身上的濕衣換下來,穿上他的。縴瘦的身軀裹在寬大的官袍里,使她看上去像個布偶,華麗衣飾下是空蕩蕩的靈魂。系腰帶,挽起袖管,她的每個動作都細致而緩慢——像是在作最後的告別。
走出內室的時候,瓏染已是一臉平淡,萱見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眼眸微闔,側臉落了一層幽謐的陰影。她輕步走到他身後,他沒有回頭。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瓏染茫然伸出手,多想再抱抱他啊,這個給予她一生柔情的男子……今日一別,是否就是天涯陌路,永不相見?
指尖就要觸上他的衣角,突然一道聲音自廊外傳來︰「奴婢來接秋姬回宸央宮。」
瓏染的手指陡然僵在半空,而後縮回。只听得她在他耳後輕笑︰「我走了。」
「夜黑,走好。」
萱見始終沒有回頭,無人瞧見他眼角清薄的一層水意,還未滑落便已在月光里干涸。
七日之後,樓蘭國立後大典。
爆內密燈水雲天,宮外千江明月夜。玉石紅毯鋪就的樓階,嚴妝霞帔的瓏染由槿戈牽著一同踏上步輦,狐皮軟墊,藕色簾幔垂落及地。通往正和殿的闊道上,幾十里畫角連營,太監宮女浩浩蕩蕩跪了一路,回望繡成堆。
「你愛陛下麼?」瓏染伸手搭在槿戈的手背上,不著邊際地問出這麼一句。
槿戈嫣然一笑,雙眸熠熠生光︰「若不然我做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何時開始的?」
「或許……」槿戈略有遲疑,「是從我進宮的那天起。」又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當她從人群里看到金鳶太子披甲凱旋的那一刻,便已存了一份遐想。
「你進宮也有兩年多了。」瓏染似笑似嘆,這丫頭也是個痴情人。停頓半刻,又道︰「如今菱姬已廢,但椿姬同樣不容小覷。你已懷了陛下的龍嗣,陛下自然不會虧待了你,但若想坐穩皇後之位,便不得不拔掉椿姬這根利刺,而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容易沉迷。」她低眉撫弄耳邊鬢發,略略沉吟道,「我听她身邊的丫鬟說過,椿姬曾因一只喜歡的鸚鵡死了而三日三夜不肯進食。你若能利用這一點,以後除掉她也不算難事。」
「姐姐?」槿戈心中一驚,這番話怎麼竟像是臨別前的交代一般?「姐姐放心,我今日的一切都是姐姐助我得來的,我發誓以後絕不會同你爭搶皇後之位!」
瓏染只淡淡一笑,並不說話。無論槿戈日後會不會變,但她至始愛著鳶帝——僅這一點便足以讓她放心了。她到底還是希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即便只是看著別人團圓也能會心一笑。
步輦經過玉螓宮時,瓏染的視線驟然一緊,下意識地抓緊身邊槿戈的手。
槿戈抬眼一見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便明了七分,遂抬手掀開簾帳一角,嬌柔出聲︰「走慢一些,本宮坐著頭暈。」
萱見便俯首垂袖立于道旁,而伊人盛裝華衣高坐步輦,交錯之間只對望了一眼。
良久無言。直至步輦經過正和殿的大門時,才听瓏染幽然嘆息︰「怎麼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