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華替她綁好了兩個辮子,瞧著她的小臉,也是越看越喜歡,「小妹,」她忍不住模模那對白茸茸的兔耳朵,問,「你叫什麼名字呀?」
兔姑娘自己卻也不知。九刁一直叫她「兔小姐」,自她生下後,就沒人替她起過什麼名字。她能化作人形,卻還不大會人言,平時要說兩句話,都是以靈力直接將意思傳達到對方腦中。這時,她頭一次開了口,支吾地、用力地吐出字節︰「沒……沒……」她想說自己沒有名字。
「妹妹?美美?」
她搖頭,茫然又點了幾下頭。她也不知自己要說的是什麼了。
「原來你叫美美。」硯華笑起來,「美美,呵呵,真可愛呀!」
兔姑娘就這麼懵懵懂懂地有了個名字叫「美美」了。
硯華從樓梯上走下來,看見大堂里的一張桌邊,路煙狼正一個人坐著。
她猶豫了一會兒,走過去,「你在做什麼?」
路煙狼抬頭望了她一眼,說︰「喝茶。」
他其實根本沒在喝,面前的一杯水還是滿的。茶杯旁邊還擺著一條暗紅的帕子。硯華眼中浮出一抹驚訝,問他︰「那個是九刁的‘一帕胭脂’嗎?」
「是吧。」
「他不是丟了嗎?怎麼在你這兒?你撿回來的?」
「沒。是風吹來的。」
騙人。硯華目光轉向客棧大門。雖然雪停了,門開了,但門前還掛著一排厚厚的簾子。什麼風有本事把它從大外面吹到這張桌上來?
不過,她還是在桌邊坐了下了,盯著那條染著陳年血污的手帕出起神來。二十年了,九刁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他剛剛卻又丟掉了它。他不要它了。為什麼不要?因為知道再也不可能和李姑娘在一起了,未免睹物思人,所以徹底放手?
九刁說,有過情,記住便好,不必再求朝朝暮暮。听他說這話時,她的心里就是一顫,有微微的暖意,又有太多的蒼涼。現在想起來,她竟不由有些神往了。
「二十年,唉……」她想著想著就不自覺地冒出一聲嘆息,「不求情長久,但求永銘于心。」無論如何,她真的有點感動了。
路煙狼涼涼地瞥了她一眼,只評價道︰「胡扯。」
她自美好的心境中被他打擊出來,瞪過去,「你說什麼?」
路煙狼不屑道︰「傻瓜,什麼‘永銘于心’?心又能記住多久?人心是最會變的,只有長相守才是真的。那些好听的說辭不過是騙騙別人騙騙自己而已。獨守上一輩子,你說苦不苦?我才不要呢。」他望著她奸奸地一笑,「我若喜歡上你,一定要天天看見你的臉才行。」
硯華張大眼楮瞪著他,想罵上幾句,突然發現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反駁他了。她的神色從忿然變得沮喪,心卻不由從九刁那里向他剛才那番話偏去了。
長相守,真的,多好。
若能如此,又有誰不願意呢?
其實,這一切並不與她相關。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幕少女憧憬中的夢罷了。
夢或許會實現,或許會破滅。在未來,還不在現在。
又听路煙狼問道︰「你不是和兔子她們在一起嗎,怎麼到這里來了?」
硯華這才想起來,「美美說她餓了,我是下來叫飯菜。」
「美美?」路煙狼念了兩邊,才明白這就是兔子姑娘的名字,「那你也不用叫了。」他說,「小月已經點了一桌菜。等隊長去驛館寄了書信回來我們就開吃。你把風丫頭她們一起叫下來吧。」
一隊人圍著一桌菜吃飯。
菜有七個,都是玄夜月點的,栗子雞、泉水魚、芙蓉肉、樟茶鴨子、素燒鵝、百花杏仁豆腐、羅漢四季蔬。確實不錯。
人有七個。公孫寧、君硯華、沈听風、路煙狼、玄夜月,外加上九尾狐仙九刁、兔子姑娘美美兩位。
硯華小口地吃飯。沈听風比她吃得快一點。美美坐在兩人中間,把四季蔬中的紅蘿卜、白蘿卜全撿到自己碗里,埋著頭吃得一聲不響。
玄夜月夾菜的時候算是比較開朗的了,不過,有兩個菜,就是他最愛吃的泉水魚與芙蓉肉,因為正好擺在桌對面的隊長面前,所以他沒好多夾上幾筷子。
倒不是嫌站起來搛菜麻煩,而是,隊長老大的臉色此刻實在不怎麼好看。
鮑孫寧的左邊坐著路煙狼,右邊坐著九刁。九刁顯出了十二分的豪爽,端著酒杯向公孫寧道︰「來來來,濁酒一杯喜相逢!我與各位的這場邂逅也算是有緣,今後還請各位多加抬愛!鮑孫兄,此酒乃我精釀的‘月下仙人’,我先敬你一杯!」
鮑孫寧臉色黑到不能再黑。一望旁邊,路煙狼早端起了自己面前的杯子,杯里是他早早倒好的茶,他這時便在裝模作樣、目不斜視地兀自喝自己的茶。再看其他人,無不埋頭吃自己的飯。九刁一張笑得賊賤的臉湊過來,「公孫兄,喝呀,不會不給小弟面子吧?」
這頭萬年的老狐狸,還好意思自稱「小弟」?
鮑孫寧沉著臉推開面前的酒杯,咬著牙道︰「你為何還在這里?」
「 ?不是公孫兄將我綁來,要帶回紫坤復命嗎?」
那是之前。星部擒魑魅、滅妖鬼,但風華大陸上的靈禽聖獸卻不在他們管轄的範圍之內。何況九刁已列仙班,確切來說,還是他們的上位者。
鮑孫寧自然不能再擒他。于是,他恨不得早一刻離那狐狸遠遠的。
他不喝,九刁唉聲嘆氣︰「公孫兄真是不解風情。也罷,明兒還要早早動身趕路,喝酒會誤事,不如吃了飯早些歇息吧。」公孫寧瞪著他,「明天我們動身趕路,與你何干?你難道也想跟著來?」
「深知我心!炳哈哈,公孫兄深知我心呀!一來,兔小姐的新家我得跟著你們一起替她安頓好了,才能放心。二來,此處地脈異狀並未根除,公孫兄這樣回去復命,難免落個辦事不力之嫌,我一道回去替你說幾句公道話,也算個人證。三來,近來實在閑得很,本少爺有預感,和你們一起,一定會踫上什麼好玩的事!呵呵呵呵!」
九刁就用這三條令公孫隊長氣得吐血的理由硬是賴下來了。
是夜,累了兩天的人們早早都睡了。
路煙狼躺在床上,眼已閉了好一會兒。驀地,門口傳來一絲輕微的動靜,是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他張開眼,視線移向門口。那里,一簇火光先探了進來,接著是光暈中一段雪白的發。九刁端著一盞燈,踏進房間,關上門,又走到床邊。他把燈放在床頭的案上,對著床上的人微微一笑,「我來了,你還好嗎?」
路煙狼面無表情地望了他一眼,道︰「還好。」
九刁又笑道︰「這麼久沒看到你了,瞧見我高興嗎?」
路煙狼給了他一個白眼,「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哎呀呀,居然說不認得了。人家真是好傷心。」九刁一邊做傷心狀,一邊爬到了床上,伸手去撫他的臉。
路煙狼抬起胳膊擋開他的手,冷冷道︰「你留在這兒又想做什麼?」
「呵,你真不知道嗎?冤家,人家還不是為了你才留下的∼」
「鬼知道你在說什麼。」路煙狼別過頭去,無視他。
「好了好了,別這樣嘛。」九刁硬是又扳過他的臉,「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一時無聲。他細細凝望著路煙狼的面孔。微皺的眉,冷冷的眼,嘴唇抿著,不耐的神色中夾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無畏。也許不是無畏,而是無所謂了。
九刁嘆一口氣,修長的手指從他的下巴滑到領口,輕輕解開他的衣服,月兌掉。
路煙狼蒼白的胸口上,有一道明顯的紅印,如鴿子蛋大小,還有斑斑縷縷蜿蜒到月復下,紅得滴血。九刁伸指戳了戳,問他︰「疼嗎?」
路煙狼擰緊了眉頭,輕哼一聲,沒搭理他。
九刁又模向他胳膊上的臂環。雖然早就裂了,但它一直還沒被拿下來。九刁手指扣著環邊,突然一發力,路煙狼頓時慘叫出來。
「你干什麼?」他捂著手臂,狠狠瞪著那頭狐狸。
九刁眨眨眼,無辜地攤著手,「我只是想試一試嘛。怎麼,還拿不下來嗎?」
路煙狼咬牙道︰「你覺得呢?」
九刁笑道︰「呵呵,你們家的東西倒真結實。我還想幫一幫你呢,不過,看來也只有等哪天你家人心情好了,再替你摘了它了。」
路煙狼冷冷道︰「用不著你多管。」
「別這麼見外嘛。雖然你家的事我幫不了你,不過另一件事我倒可以幫個小忙。」九刁笑嘻嘻的,手指順著他身上的紅印一路滑下去,「這個,讓我來幫幫你吧。」
怎麼幫?自然是以靈力為他療傷(不然你還以為能怎麼著……)。
九刁將清潤的靈力從背後輸入他體內。不過就是在這種時候,他也不大老實。他的頭擱在路煙狼肩上,賊兮兮地貼在他耳邊道︰「你不錯呀,得了個太陽。星部那些人在疇華島上找得要死,誰又知道給你吃了?呵呵,這買賣劃算。」
路煙狼恨恨道︰「你以為我想要?哪天弄出來了,給你塞下去瞧瞧!」
「哎喲,人家可要不起!人家冰清清的一口仙氣,怎受得了那正火屬性的摧殘?除了龍首妖那老怪,你我族中,任誰都要給燒死了。」
「你也知道!」
「知道知道,不過,真奇怪,你怎麼還沒死?」
「哼,我現在這個樣子還不夠廢嗎?」
「哎喲,這倒是的。不過小優你原來不就已經被廢了嗎?現在廢上加廢,似乎也沒多大區別,哦?」
路煙狼恨不得把他一掌拍死。九刁卻毫不在意,繼續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又問︰「他們知道嗎?」
「知道什麼?」
「你的事呀!」
路煙狼聲音如冰︰「我自己都已不知,還能讓別人知道什麼?」
九刁含笑搖搖頭,「我才不信你都忘了。就算忘了,你也能再記起來。有種很耐命的可愛小動物叫做什麼……蟑螂?你就和那玩意兒差不多。」
「臭狐狸你現在就想死嗎?」
「哈哈,小優,等等——不說笑了,你的傷要緊……對了,你現在是不是叫小狼?」
冷了半天臉,對方才回答︰「……路煙狼。」
「哦——」九刁拉長聲音點點頭,「這個名兒也不錯。誰給你起的?那個琥珀眼楮的可愛妹妹嗎?」
「不是!」
九刁仿佛沒听到他憤怒的回答,兀自念念有聲︰「嗯,路煙狼……優羅魅,路煙狼,不錯,那以後人家也叫你‘小狼’了!」「你滾!」
「小狼呀,你放心,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九刁越發愉快地笑,笑著笑著,他的神色慢慢沉靜,玩世不恭的臉上顯出一絲奇特的鄭重,「你知道,我這個人最守約了。你去幽雲洞找我,我不在,並不代表契約失效了。我們多年前的約定,我一定會信守如初的,小狼……優羅魅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