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珠有淚(上) 第十章 魂斷崖(1)
作者︰王璟

封天涯終于踏上了魂斷崖。

一處遠離人間的冰封之地,覆蓋著皚皚白雪,極冷,極淨,像一柄寒光閃爍的青鋒巨闕,輕而易舉洞穿湛藍的天,睥睨著冷笑。浮雲在腳下翻滾,與山峰的雪連綿成白色的海洋,一望無際,仿佛隨時準備洶涌而上,像真正的海浪一樣,吞噬天地間渺小得不成比例的人。

封天涯立在蒼茫雪色之中,一身日尊堂護法的黑色戎裝在風中獵獵,鮮明凌厲得像一把出鞘的墨劍。他身前是日尊商衍,身後是獵豹侍衛——他現在的位置,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嗅著風中冰凌的味道,輕揚的唇角笑意在加深,商衍把那笑容當作志得意滿,陰沉的臉上閃過近乎欣慰的表情。他抬手拍著封天涯的肩,「只要你讓本尊滿意,本尊就能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無外乎金錢、權力、地位,一個人夢寐以求的萬千榮耀——商衍如是想。

封天涯于是笑得更像商衍期待的表情,「日尊,屬下做的就是讓您滿意的事。」

他坦然地接受著商衍加諸在他肩上的力量,「三個月後,您會看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巔峰戰隊,用不了多久,不會再有人記得玄甲鐵騎曾經的榮耀。」

也即,不會再有人記得月尊堂是與日尊堂並列的堂座之一,軒轅宮三足鼎立之勢將被打破,日尊堂一方尊大,指日可待。

這是封天涯言語盡頭的真正意思,也是日尊商衍理解的意思——他喜歡封天涯這種語盡意未盡的表達,聰明得恰到好處。短短幾天,他見識了這位新任護法的實力,該張揚的時候,鋒芒畢露;該內斂的時候,隱而不發。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這樣合乎他的心意,讓他幾乎視他為左膀右臂。

幾乎而已。

他不會忘了他是一把劍,能傷人,也能傷己。他用一個時辰寫出破玄甲鐵騎弩陣的攻略,以證明自己有助他商衍成就宏圖霸業的實力,卻也不可避免地暗示了他有反戈一擊的本事。所以,一旦讓他感受到這把劍的威脅,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讓它折刃——商衍加諸在封天涯肩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封天涯驚覺商衍陡然凝聚的殺氣,不動聲色地順勢跪倒,「屬下絕不會讓日尊失望!」

近乎謙卑的姿態泄去了商衍下意識的殺機,他扶起封天涯,臉上有虛偽的溫和,「本尊絕對相信封護法的實力,封護法請看——」

他遙指著四周,「在魂斷崖上受訓的人偶都是千中選一,一定能夠滿足封護法組建戰隊的要求。」

封天涯借此機會打量四周的地形,他不知道商衍讓他看什麼,他眼中只有連綿到天際的白雪浮雲,這不像是能夠長出花的地方,他多少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在還沒想清楚之前,人已經本能地繃了起來,像蓄勢待發的野獸。與此同時,四周雪砂激揚,白色充斥到半空,像一場突然而至的雪崩。

視線被飛雪阻擋,在周圍迷茫的影像中,封天涯擋在了商衍身前——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表現得好像什麼都不明白,臉上的表情緊張而慌亂。

商衍對封天涯的反應滿意極了,他拍拍他的肩讓他放松,指著雪砂落定現出的人形,不無得意,「這些就是在魂斷崖受訓的人偶,能留到現在的,體力、耐力、武功都出類拔萃,千中選一。不過,還沒有結束,等待他們的還有更為嚴酷的訓練和考驗,能夠活著離開的,才能成為日尊堂的一員——怎麼樣,封護法,他們方才的表現還讓你滿意吧。」

封天涯臉上的吃驚倒不是裝的,他看著這數十名驟然現身赤身的彪形大漢,不敢想象他們就是這副樣子在冰天雪地中潛伏,他現在可是全副武裝還覺得寒氣襲人呢。而更讓人吃驚的是,在魂斷崖上站了這麼久,一向感覺敏銳的他竟然根本沒有察覺這些人的存在,如果他沒猜錯,他們一定是用意念控制身體與周圍冰雪融為一體,拋棄人的一切特質,這種修煉似乎是東瀛忍術中的一種——日尊堂的殺手,的確有過人之處。

封天涯輕呼了一口氣,「屬下今日真是長了見識。不過,日尊,屬下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但問無妨。」

「日尊為什麼稱這些人為人偶?」封天涯看著周圍這些大漢,無一不是凶狠噬血,看得人膽戰心驚,哪里像人偶?分明就是野獸!

商衍輕聲慢語地解釋,平靜的聲音裹著魂斷崖的風,帶來透骨的陰寒︰「因為這些人進入魂斷崖的第一步就是洗腦,忘掉過去,沒有未來,只看得到現在。這些人沒有思想,服從成了本能,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像傀儡師手中的木偶,所以他們只配稱為‘人偶’——要不要試試?」

他看著封天涯的目光絕不是征求意見,後者索性做了個請的手勢。

商衍喚來一名負責訓練人偶的侍衛,低聲吩咐一句。那名侍衛轉身,隨手點了兩名赤身的大漢,然後做了一個手勢。封天涯還在想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就見那兩名大漢轉過身去面對面站著,手中的匕首忽然就捅進了對方的胸膛。

那幾乎不是血肉之軀能做出的動作,迅捷、機械、凶狠卻又木然,刺人者與被刺者都是一派石刻木雕般的表情,眼中的空茫在匕首刺入對方身體的一剎那便冰封成了永恆。若不是有血沿著匕首一滴滴滑落,在雪地上逐漸盛放,封天涯簡直要疑心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兩個詭異的雕像。

他小心地調整著呼吸,勉強擠出笑容,「太……太可惜了。」

商衍陰鷙地笑,「可惜兩條鮮活的生命轉眼凋零?」

「不,可惜這兩個大費周折訓練出來的人偶,還沒來得及為日尊堂效力,就這麼死了——咱們連本錢都沒收回來,豈不可惜?」

封天涯的本利計算讓商衍開懷大笑,「沒什麼可惜的,這些人偶千中活一,不僅靠天賦、武功、耐力,總還要靠點運氣。只能說,這兩個家伙今天沒運氣,因為我們的封護法想看看人偶是什麼東西。」

他瞥了封天涯一眼,後者小心地藏起對枉死者的憐憫,無所謂地聳聳肩,顯出和眾人一派的冷漠。

商衍似乎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興致勃勃地看著封天涯,「封護法,你就是個很有運氣的人哪。」

封天涯心中戒備,臉上卻不顯山露水,「屬下能跟隨日尊左右,蒙日尊賞識,當然算是有運氣的人。」

商衍伸出一只手指,輕搖兩下,「不僅如此,封護法以往在江湖中雖然沒什麼名號,看似落魄,但事實上,封護法自少年起,就先後師從數位奇俠異士,習得一身高強本領,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明陰陽,懂八卦,知奇門,曉遁甲,隨便一項本領顯露出來,都足以名揚江湖了,封護法又何必過謙呢?」

他看著封天涯笑,笑容淺淡隨意、目光卻陰鷙冰冷,就如同他的話,隱含的意思讓封天涯脊背都泛寒——短短四天,商衍居然能把他這個毫不起眼的江湖小人物調查得一清二楚,日尊堂的實力可見一斑。不過,這也就是極限了吧,有些事情,就算傾盡軒轅宮之力,怕是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思念及此,封天涯勾起一抹讓商衍甚感意外的笑容。他揉揉鼻子,輕描淡寫地道︰「我拜的師父雖多,肯承認我這個徒弟的卻沒有。每一次拜師學藝,最後都因為我生性頑劣,不服管教,以被逐出師門而告終。這樣一個無門無派的落拓小子,在江湖上又如何揚名立腕呢?我縱自比樂毅、管仲之賢,也要遇到賞識的人才得施展——日尊,您說是吧。」

最後一句話,近乎恭維,讓威懾江湖的日尊堂主人忍不住微笑——然而,絕不是被捧得醺醺然的表情,那笑容清醒而意味深長,讓封天涯不敢掉以半點輕心。

商衍在微笑中開口︰「封護法,本尊有一事不明,想當面請教。」

「請教不敢,日尊想問什麼盡避問。」

商衍盯住封天涯的眼楮,一字一頓道︰「封護法,十歲以前,你在哪里?」

十歲以前的人生,居然在日尊堂龐大的情報網面前呈現出一片空白。商衍在那一刻體會到了久已忘卻的震驚,他對這個幾乎是毛遂自薦來到他面前的男子,第一次產生了不能掌控的無力感。那麼,封天涯究竟是什麼人,才有能力把自己的一段人生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看情報資料的顯示,他十歲以後的經歷堪稱傳奇,那麼,十歲以前呢,又該用什麼去形容?

封天涯迎著商衍的目光,「那重要嗎?」

「當然重要!」重要到關乎你的生死。

封天涯環視著四周那些剽悍而木然的人偶——這就是他組建巔峰戰隊的成員來源,但前提是,他得有一個讓商衍滿意的答案,否則他會立刻成為這些活死人的靶子。

他掂量了片刻,向商衍的方向傾了傾身子,「可否屏退左右?」

商衍審視著他,眼中有針一樣的寒芒。然而,他還是一揚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魂斷崖上只剩下面無表情的商衍與神色復雜的封天涯。

「現在你可以說了。」

封天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湊近商衍,輕聲吐出兩個字︰「宮里。」

「宮里?什麼宮?」

「皇宮。」

「皇宮?」

商衍皺眉,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封天涯會給他這樣一個近乎離奇的答案。

封天涯卻來了精神,把他原本空白的一段人生描繪得濃墨重彩︰「日尊不相信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日尊不能不相信日尊堂情報網的實力。試想,我一個不名一文的落魄小子,有什麼本事把自己的過往掩藏起來呢?除非,有人不想讓我留下痕跡。」

他仰天長嘆,衣袂在寒風中與浮雲共翻滾,「如果現在權傾朝野的北靖王在八年前那場奪嫡大戰中失敗的話,現在坐在龍椅上的,就不是高摶了?」

「你是說……」

「沒錯!我就是當年二子奪嫡中失敗的秦王高朔!」

商衍倒吸一口冷氣——八年前的皇位之爭,讓遠離廟堂的江湖都為之震動。太子高摶與秦王高朔為奪皇位,手足相殘。太子黨與秦王黨各為其主,殺了個天翻地覆。最終,以寧天策為首的太子黨勝出,高摶繼承大統。而秦王與擁戴他的人則被趕盡殺絕,灰飛煙滅——難道,當年那位天之驕子真的能僥幸余生,隱姓埋名浪跡江湖嗎?

但是,時間上卻似乎說不過去。

「為什麼偏偏是十歲以前?」

「因為十歲以前的高朔是貨真價實的天之驕子。」封天涯的神情仿佛回到了一段久已被塵封的歲月,「那時我雖為次子,卻甚得父皇的寵愛,被立為太子,隨父皇去東海巡視。誰知我們遭遇了風暴,船翻了,我與父皇失散,等我九死一生回到皇宮,太子已另有其人。我的身份變得敏感而尷尬,我知道再呆在宮里一定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奏請父皇在宮外為我建了一座秦王府。不過是月余之間,我從太子變成秦王,心有不甘,卻也無計可施,只能在王府中暗中積蓄力量。我化名封天涯闖蕩江湖,為的就是學習各種非凡本領、結交能人異士,以求反戈一擊,奪回屬于我的一切,哪知最後……」

悠長嘆息作為結束,絲絲入扣的故事讓商衍一時間難辨真假。他隱約听說過太子易位之事,也听說過秦王高朔用化名闖蕩江湖的傳聞,但事實如何卻無從知曉。

他打量著面前的男子——他親眼見過他的落魄潦倒,也領教過他的胸中丘壑,更不曾忽略他偶爾泄露出的凌駕于眾人之上的霸氣與貴氣。封天涯身上曾經讓他迷惑的種種,此時,似乎都可以用這個天皇貴冑的身份去解釋。

然而,他還是不能輕易相信。

「我听說秦王有一塊先帝所贈代表至尊身份的九龍璧,不知——」

「日尊說的可是它?」

封天涯手掌一翻,現出一塊玉璧,掌心大小,九龍環繞,栩栩如生,在雪光的映襯下璀璨輝煌。

信物在手,由不得對方不信。商衍臉色驟變,一撩衣袍,俯身拜倒,「參見秦王殿下。」

封天涯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勾了一下,說出的話卻近似蒼涼的嘆息︰「往事不堪回首,休要再提,自古成王敗寇,這才是王道——日尊請起。」

此時的封天涯,神情雖然落寞,卻難掩背後的驕矜與高傲。商衍不以為意,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封天涯小心翼翼地把九龍玉璧塞回懷中——那絕不是一個甘願放棄的人該有的動作。

商衍放心了,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一些秘而不宣的東西,「成王敗寇,這話不錯,然而未到最後,鹿死誰手都還不一定呢,封護法以為如何?我還可以稱呼您封護法嗎?」

封天涯也笑了,笑容和商衍如出一轍,「日尊,您是我的貴人。」

「彼此彼此。」

「他日我若能重掌廟堂,願與日尊共享天下。」

「不敢。商衍但求一統江湖,還要仰仗封護法。」

二人相視而笑,目標不同,相互倚仗,各取所需,近乎真誠。

彼岸花,花開彼岸——生的彼岸。

那是黃泉路上的引魂之花,又怎能在人間見到?花開之地,必是離幽冥最近的地方。

或許只有到陰曹地府,才能找到那見鬼的彼岸花——封天涯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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