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涯终于踏上了魂断崖。
一处远离人间的冰封之地,覆盖着皑皑白雪,极冷,极净,像一柄寒光闪烁的青锋巨阙,轻而易举洞穿湛蓝的天,睥睨着冷笑。浮云在脚下翻滚,与山峰的雪连绵成白色的海洋,一望无际,仿佛随时准备汹涌而上,像真正的海浪一样,吞噬天地间渺小得不成比例的人。
封天涯立在苍茫雪色之中,一身日尊堂护法的黑色戎装在风中猎猎,鲜明凌厉得像一把出鞘的墨剑。他身前是日尊商衍,身后是猎豹侍卫——他现在的位置,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嗅着风中冰凌的味道,轻扬的唇角笑意在加深,商衍把那笑容当作志得意满,阴沉的脸上闪过近乎欣慰的表情。他抬手拍着封天涯的肩,“只要你让本尊满意,本尊就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无外乎金钱、权力、地位,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万千荣耀——商衍如是想。
封天涯于是笑得更像商衍期待的表情,“日尊,属下做的就是让您满意的事。”
他坦然地接受着商衍加诸在他肩上的力量,“三个月后,您会看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巅峰战队,用不了多久,不会再有人记得玄甲铁骑曾经的荣耀。”
也即,不会再有人记得月尊堂是与日尊堂并列的堂座之一,轩辕宫三足鼎立之势将被打破,日尊堂一方尊大,指日可待。
这是封天涯言语尽头的真正意思,也是日尊商衍理解的意思——他喜欢封天涯这种语尽意未尽的表达,聪明得恰到好处。短短几天,他见识了这位新任护法的实力,该张扬的时候,锋芒毕露;该内敛的时候,隐而不发。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这样合乎他的心意,让他几乎视他为左膀右臂。
几乎而已。
他不会忘了他是一把剑,能伤人,也能伤己。他用一个时辰写出破玄甲铁骑弩阵的攻略,以证明自己有助他商衍成就宏图霸业的实力,却也不可避免地暗示了他有反戈一击的本事。所以,一旦让他感受到这把剑的威胁,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它折刃——商衍加诸在封天涯肩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封天涯惊觉商衍陡然凝聚的杀气,不动声色地顺势跪倒,“属下绝不会让日尊失望!”
近乎谦卑的姿态泄去了商衍下意识的杀机,他扶起封天涯,脸上有虚伪的温和,“本尊绝对相信封护法的实力,封护法请看——”
他遥指着四周,“在魂断崖上受训的人偶都是千中选一,一定能够满足封护法组建战队的要求。”
封天涯借此机会打量四周的地形,他不知道商衍让他看什么,他眼中只有连绵到天际的白雪浮云,这不像是能够长出花的地方,他多少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在还没想清楚之前,人已经本能地绷了起来,像蓄势待发的野兽。与此同时,四周雪砂激扬,白色充斥到半空,像一场突然而至的雪崩。
视线被飞雪阻挡,在周围迷茫的影像中,封天涯挡在了商衍身前——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明白,脸上的表情紧张而慌乱。
商衍对封天涯的反应满意极了,他拍拍他的肩让他放松,指着雪砂落定现出的人形,不无得意,“这些就是在魂断崖受训的人偶,能留到现在的,体力、耐力、武功都出类拔萃,千中选一。不过,还没有结束,等待他们的还有更为严酷的训练和考验,能够活着离开的,才能成为日尊堂的一员——怎么样,封护法,他们方才的表现还让你满意吧。”
封天涯脸上的吃惊倒不是装的,他看着这数十名骤然现身赤身的彪形大汉,不敢想象他们就是这副样子在冰天雪地中潜伏,他现在可是全副武装还觉得寒气袭人呢。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在魂断崖上站了这么久,一向感觉敏锐的他竟然根本没有察觉这些人的存在,如果他没猜错,他们一定是用意念控制身体与周围冰雪融为一体,抛弃人的一切特质,这种修炼似乎是东瀛忍术中的一种——日尊堂的杀手,的确有过人之处。
封天涯轻呼了一口气,“属下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不过,日尊,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
“日尊为什么称这些人为人偶?”封天涯看着周围这些大汉,无一不是凶狠噬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里像人偶?分明就是野兽!
商衍轻声慢语地解释,平静的声音裹着魂断崖的风,带来透骨的阴寒:“因为这些人进入魂断崖的第一步就是洗脑,忘掉过去,没有未来,只看得到现在。这些人没有思想,服从成了本能,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像傀儡师手中的木偶,所以他们只配称为‘人偶’——要不要试试?”
他看着封天涯的目光绝不是征求意见,后者索性做了个请的手势。
商衍唤来一名负责训练人偶的侍卫,低声吩咐一句。那名侍卫转身,随手点了两名赤身的大汉,然后做了一个手势。封天涯还在想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就见那两名大汉转过身去面对面站着,手中的匕首忽然就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那几乎不是血肉之躯能做出的动作,迅捷、机械、凶狠却又木然,刺人者与被刺者都是一派石刻木雕般的表情,眼中的空茫在匕首刺入对方身体的一刹那便冰封成了永恒。若不是有血沿着匕首一滴滴滑落,在雪地上逐渐盛放,封天涯简直要疑心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两个诡异的雕像。
他小心地调整着呼吸,勉强挤出笑容,“太……太可惜了。”
商衍阴鸷地笑,“可惜两条鲜活的生命转眼凋零?”
“不,可惜这两个大费周折训练出来的人偶,还没来得及为日尊堂效力,就这么死了——咱们连本钱都没收回来,岂不可惜?”
封天涯的本利计算让商衍开怀大笑,“没什么可惜的,这些人偶千中活一,不仅靠天赋、武功、耐力,总还要靠点运气。只能说,这两个家伙今天没运气,因为我们的封护法想看看人偶是什么东西。”
他瞥了封天涯一眼,后者小心地藏起对枉死者的怜悯,无所谓地耸耸肩,显出和众人一派的冷漠。
商衍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兴致勃勃地看着封天涯,“封护法,你就是个很有运气的人哪。”
封天涯心中戒备,脸上却不显山露水,“属下能跟随日尊左右,蒙日尊赏识,当然算是有运气的人。”
商衍伸出一只手指,轻摇两下,“不仅如此,封护法以往在江湖中虽然没什么名号,看似落魄,但事实上,封护法自少年起,就先后师从数位奇侠异士,习得一身高强本领,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遁甲,随便一项本领显露出来,都足以名扬江湖了,封护法又何必过谦呢?”
他看着封天涯笑,笑容浅淡随意、目光却阴鸷冰冷,就如同他的话,隐含的意思让封天涯脊背都泛寒——短短四天,商衍居然能把他这个毫不起眼的江湖小人物调查得一清二楚,日尊堂的实力可见一斑。不过,这也就是极限了吧,有些事情,就算倾尽轩辕宫之力,怕是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思念及此,封天涯勾起一抹让商衍甚感意外的笑容。他揉揉鼻子,轻描淡写地道:“我拜的师父虽多,肯承认我这个徒弟的却没有。每一次拜师学艺,最后都因为我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以被逐出师门而告终。这样一个无门无派的落拓小子,在江湖上又如何扬名立腕呢?我纵自比乐毅、管仲之贤,也要遇到赏识的人才得施展——日尊,您说是吧。”
最后一句话,近乎恭维,让威慑江湖的日尊堂主人忍不住微笑——然而,绝不是被捧得醺醺然的表情,那笑容清醒而意味深长,让封天涯不敢掉以半点轻心。
商衍在微笑中开口:“封护法,本尊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
“请教不敢,日尊想问什么尽避问。”
商衍盯住封天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封护法,十岁以前,你在哪里?”
十岁以前的人生,居然在日尊堂庞大的情报网面前呈现出一片空白。商衍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久已忘却的震惊,他对这个几乎是毛遂自荐来到他面前的男子,第一次产生了不能掌控的无力感。那么,封天涯究竟是什么人,才有能力把自己的一段人生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看情报资料的显示,他十岁以后的经历堪称传奇,那么,十岁以前呢,又该用什么去形容?
封天涯迎着商衍的目光,“那重要吗?”
“当然重要!”重要到关乎你的生死。
封天涯环视着四周那些剽悍而木然的人偶——这就是他组建巅峰战队的成员来源,但前提是,他得有一个让商衍满意的答案,否则他会立刻成为这些活死人的靶子。
他掂量了片刻,向商衍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可否屏退左右?”
商衍审视着他,眼中有针一样的寒芒。然而,他还是一扬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魂断崖上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商衍与神色复杂的封天涯。
“现在你可以说了。”
封天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商衍,轻声吐出两个字:“宫里。”
“宫里?什么宫?”
“皇宫。”
“皇宫?”
商衍皱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封天涯会给他这样一个近乎离奇的答案。
封天涯却来了精神,把他原本空白的一段人生描绘得浓墨重彩:“日尊不相信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日尊不能不相信日尊堂情报网的实力。试想,我一个不名一文的落魄小子,有什么本事把自己的过往掩藏起来呢?除非,有人不想让我留下痕迹。”
他仰天长叹,衣袂在寒风中与浮云共翻滚,“如果现在权倾朝野的北靖王在八年前那场夺嫡大战中失败的话,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高抟了?”
“你是说……”
“没错!我就是当年二子夺嫡中失败的秦王高朔!”
商衍倒吸一口冷气——八年前的皇位之争,让远离庙堂的江湖都为之震动。太子高抟与秦王高朔为夺皇位,手足相残。太子党与秦王党各为其主,杀了个天翻地覆。最终,以宁天策为首的太子党胜出,高抟继承大统。而秦王与拥戴他的人则被赶尽杀绝,灰飞烟灭——难道,当年那位天之骄子真的能侥幸余生,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吗?
但是,时间上却似乎说不过去。
“为什么偏偏是十岁以前?”
“因为十岁以前的高朔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封天涯的神情仿佛回到了一段久已被尘封的岁月,“那时我虽为次子,却甚得父皇的宠爱,被立为太子,随父皇去东海巡视。谁知我们遭遇了风暴,船翻了,我与父皇失散,等我九死一生回到皇宫,太子已另有其人。我的身份变得敏感而尴尬,我知道再呆在宫里一定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奏请父皇在宫外为我建了一座秦王府。不过是月余之间,我从太子变成秦王,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在王府中暗中积蓄力量。我化名封天涯闯荡江湖,为的就是学习各种非凡本领、结交能人异士,以求反戈一击,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哪知最后……”
悠长叹息作为结束,丝丝入扣的故事让商衍一时间难辨真假。他隐约听说过太子易位之事,也听说过秦王高朔用化名闯荡江湖的传闻,但事实如何却无从知晓。
他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亲眼见过他的落魄潦倒,也领教过他的胸中丘壑,更不曾忽略他偶尔泄露出的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霸气与贵气。封天涯身上曾经让他迷惑的种种,此时,似乎都可以用这个天皇贵胄的身份去解释。
然而,他还是不能轻易相信。
“我听说秦王有一块先帝所赠代表至尊身份的九龙璧,不知——”
“日尊说的可是它?”
封天涯手掌一翻,现出一块玉璧,掌心大小,九龙环绕,栩栩如生,在雪光的映衬下璀璨辉煌。
信物在手,由不得对方不信。商衍脸色骤变,一撩衣袍,俯身拜倒,“参见秦王殿下。”
封天涯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说出的话却近似苍凉的叹息:“往事不堪回首,休要再提,自古成王败寇,这才是王道——日尊请起。”
此时的封天涯,神情虽然落寞,却难掩背后的骄矜与高傲。商衍不以为意,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封天涯小心翼翼地把九龙玉璧塞回怀中——那绝不是一个甘愿放弃的人该有的动作。
商衍放心了,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成王败寇,这话不错,然而未到最后,鹿死谁手都还不一定呢,封护法以为如何?我还可以称呼您封护法吗?”
封天涯也笑了,笑容和商衍如出一辙,“日尊,您是我的贵人。”
“彼此彼此。”
“他日我若能重掌庙堂,愿与日尊共享天下。”
“不敢。商衍但求一统江湖,还要仰仗封护法。”
二人相视而笑,目标不同,相互倚仗,各取所需,近乎真诚。
彼岸花,花开彼岸——生的彼岸。
那是黄泉路上的引魂之花,又怎能在人间见到?花开之地,必是离幽冥最近的地方。
或许只有到阴曹地府,才能找到那见鬼的彼岸花——封天涯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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