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要听多久?」
清冷的聲音在靜默了許久後毫無征兆地響起,讓床上的女孩兒嚇了一跳。她訕訕地睜開眼,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屋中長衣如雪優雅漠然的男子,又趕忙轉過頭去,垂下眼簾,小聲道︰「我不是故意偷听……我醒了,你在給天涯哥哥講故事,我、我就……」
就忍不住被吸引了,喜歡故事中那兩個小男孩兒,喜歡幽篁師傅,听到幽篁師傅死了,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不知怎麼辦好,然後听到封天涯劇烈地咳嗽,似乎肺都被咳出來了,她就跟著發顫,被那咳嗽聲震出眼淚。
「你听到了多少?」
白衣男子來到床旁,居高臨下地審視她,英俊異常的臉上不見了慵懶的笑,眸子中的璀璨星光也被幽暗湮沒。
「你……你要殺我滅口?」腦海中這個念頭讓她駭然,她瑟縮了一下,在被子中止不住地抖。
「你也知道怕嗎?」
白衣男子冷笑著伸出手,她嚇得閉緊眼楮——然而那手只是停在她臉上,輕輕拭去她臉上猶掛著的淚痕。
然後,她听到幽幽的嘆息︰「听到什麼……都忘了吧。」
她吃驚地睜開眼,卻見白衣男子已經轉身離去。她趕忙坐起身,叫住那個背影︰「沈星河,你去哪里?」
「嗯……是啊,要去哪里呢?」
那個背影看起來如此茫然,她便著急,「沈星河,你不能說話不算話,我、我都已經帶回了彼岸花!」
她九死一生才帶回來的引魂之花呀,現在想起花徑鑽入血脈的疼痛還能讓她靈魂出殼……好吧,雖然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背負了很沉重的東西,可是,可是也不能抹煞她的努力與堅持呀,更何況還牽扯到另一個人的生死。
「你說過我帶回彼岸花,你就出手救武嬸嬸,你、你……」
那個背影終于轉過來,絕對不同于背後的茫然,他臉上的笑容明朗而戲謔,類似于奸計得逞的樣子。
她怔怔地看著,忽然松了口氣,仿佛有繃得很緊的東西斷了,眼淚就 啪啪落下來,人卻笑著,「原來,原來你是耍我的,太好了,我還以為……以為……」
「以為封天涯那個臭小子把我打擊得毀諾背信嗎?放心,那臭小子還沒那麼大的能量——更何況,一個小泵娘不管受多大的苦都能堅持下去,我有什麼理由不去堅持呢?」
「嗯。」床上的女孩兒欣喜地用力點頭,仿佛這一刻陽光都撒在她身上,過往的苦難投不下半點影子。
他看著,那種漫不經心的目光就慢慢溫暖起來。
「我現在就去救你的武嬸嬸,如果你願意,可以來做我的助手。」
「真的嗎?」女孩兒眼楮瞬間熠熠生輝,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用受寵若驚來形容。
他點點頭,不吝嗇讓她臉上的光彩更長久一些。
女孩兒雀躍著跳下床,走在他旁邊,仿佛作為回報似的,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沈星河,你不是想找天心明月嗎?那顆明珠我見到過,我知道在哪兒。」
白衣勝雪的男子瞥了她一眼,眼底里藏著笑意,「想用這個報答我,可惜,我也知道。」
「啊?你知道?」女孩兒驚訝地瞪大了眼楮。
那樣晶瑩剔透的表情讓俊美如斯的男子眼底的笑意在加深,「你的母親,北靖王端妃上官雲端的鳳冠之上——我說的對不對?」
「你說的不對。」
女孩兒忽然停住了腳步,明亮的大眼楮被烏雲遮蓋。她望著也隨之停下來的男子,一字一頓道︰「上官雲端不是我的母親,她只是我的……繼母。」
提起劍又放下,拉開門又關上,秦鉞舉棋不定,坐立不寧。
心口的傷已無大礙,心中卻更加沉重。
十天前,封天涯許諾帶回彼岸花的夜晚,寧淨雪說等得心焦,要出去迎接,誰知一去不返;而封天涯也始終不曾出現。
整整十天!
究竟出了什麼事?
是繼續等?還是出去找?
秦鉞心亂如麻。
耳听得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秦鉞一驚,寶劍出鞘,藏身門後。
然後門被撞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封天涯!
他似乎回到了初見的模樣,衣衫襤褸,胡子拉碴,落拓潦倒——甚至還不如從前。那凌亂迷茫的眼神,渾身染血的衣衫讓秦鉞驚駭地丟下劍,沖上前扶住他,「天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封天涯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摟住她,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依憑,用一種能把她揉進身軀里的力量,讓她不得不隨著他一起顫抖。
許久,那力量才慢慢松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秦鉞慢慢環住他,傾盡一個女子所有的溫柔與體貼——她已經感受到了,封天涯身上一種近乎崩潰的情緒。
她柔聲道︰「天涯,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沒有回答,那頸邊濕涼的是他的淚嗎?很長時間之後,她才听到他低啞的聲音︰「他死了。」
「誰?」
「幽篁師傅……」
一直支撐的力量倏地散盡,他在一片黑暗中天旋地轉地跌下去。
封天涯再醒過來,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睜開眼,看到一雙溫柔擔憂的眸子。
「你終于醒了。」
她輕撫著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他便捉住那小手,放在唇邊細細吻著,「我睡了多久?」
「兩天。」
「兩天……」他嘆息地笑著,眼神遙遠起來。
兩天,是夢境?還是靈魂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他分不清,只知道在那虛幻的世界中感覺卻如此真實,原以為忘記的、放棄的、不在乎的,原來自始至終刻骨銘心。于是吶喊、宣泄、撕扯、滂沱地哭、血淋淋地疼,直到看到那個英俊斑大的雪袍男子,穿過浮雲流光向他走來,把手輕輕地覆在他頭上,溫和地笑,我的孩子,別哭,無論你做什麼,幽篁師傅都會疼你寵你……
幽篁師傅,其實我做了什麼,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我能躲得過所有人的眼楮,卻躲不過你的眼楮,是不是……那為、為什麼不怪我?
秦鉞安靜地依偎進他懷里,頭枕著他的胸口,沒有刨根究底地追問,只有簡單的四個字︰「你,好了嗎?」
從那種近乎崩潰的情緒中好轉起來,讓刻骨銘心的傷口愈合。看慣了你玩世不恭的樣子,如今才發覺,其實那看似輕松率性的笑容背後,掩蓋著試圖忘記的疼痛與傷感吧。
「我想……是的。」
懷中女子的善解人意讓他的心暖起來,熟悉的笑容又回到臉上,盡避有些淡,有些疲倦,然而……終究是慢慢好了吧。
得到的要珍惜,失去的就放棄——這些話,他不僅拿來教訓沈星河。
他撫著那一頭柔順的長發,心也跟著柔軟起來,「當時我把你嚇壞了吧?」
滿身是血地沖進來,一句話沒說完就倒在地上,不用想也知道她有多駭然。
「還好我給你找到了大夫,大夫說你只是太疲憊了,心力憔悴,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她的淺笑讓他心驚,「你去找大夫……這麼說你出去了?」
「是……不過我很小心的,應該沒有被日尊堂的人發現……」
封天涯猛地扶她起身——就這一瞬間,那些柔軟惆悵的情緒都遠去了,他整個人又全副武裝起來。
「這地方你不能呆了,趕快走,日尊堂那些人是附骨之蛆,被他們嗅著蛛絲馬跡,能把你啃得骨頭都不剩……」
片刻之間他已有了對策,「沿小路去荼蘼山武將軍府,找那個算命的沈星河,寧淨雪也在那里,就說我讓你去的,他有辦法保護你們。」
他的全身戒備讓秦鉞心中惴惴不安,「天涯,我是不是給你惹了大麻煩?對不起,我當時太著急了……」
封天涯回身摟了她一下,沒有責備,反而笑了,「不,你沒給我惹麻煩,你只不過給游戲增加了一個小插曲……商衍那邊是麻煩了點兒,但是我想應付那個笨蛋應該還不是太難。」
秦鉞一驚,「你還要回日尊堂?難道彼岸花還沒有拿到?」她還以為,這一次,她可以和封天涯一起離開,走得遠遠的,把一切都拋在風中……原來,原來只是她的奢望吧。
「不,拿到了,現在來不及和你細說,等你見到寧淨雪,那丫頭會告訴你當晚有多麼精彩。」
封天涯開始檢查身上的弩箭裝備,但是秦鉞猛地沖上前按住他的手,「那為什麼還要回去?」
她的語氣讓封天涯忍不住端詳她——她眼中不僅僅是擔心和牽掛,似乎還有一些別的什麼。
「當然要回去,難道你想一輩子在東躲西藏之中——更何況,游戲才剛剛開始,豈有中途退場之理?」
游戲?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僅僅是一場游戲?
難怪每一次強敵環伺之時,他眼中的興奮更甚于緊張——那完全是獵人面對獵物的表情。
秦鉞慢慢放開手,她想起被天刃四衛追殺躲在密林中那一次,她抱歉封天涯因為她而惹了大麻煩,封天涯卻說惹了大麻煩的是軒轅宮——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那種鋒銳的光,而那道光,除了「野心勃勃」,她想不出其他詞來形容。
原來,從一開始,他已經做了野心勃勃的獵人,羽破天驕,他要做的是一切盡遍囊中——那麼她呢?他狩獵游戲中的意外收獲?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獵物?
她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你當初救我究竟是出于真心,還是……那只是你引起商衍注意的手段?」
她眼中的遙遠與飄忽讓封天涯笑不出來,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拉進懷里,「我承認最初我把你當成一個機會,接近商衍、接近軒轅宮的機會,可是後來不一樣了,你看不出來嗎,我在拼了命地保護你呀?」
溫暖的懷抱讓秦鉞繃著的東西一下子斷了,她不顧一切地緊緊摟住面前的男子,哭喊著︰「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的游戲恰恰是我的夢魘啊,讓你興奮的一切,只會讓我拼命地想逃離……天涯,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里,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離開這里的一切人和事,好不好?求求你……」
那樣絕望得似乎生離死別的哭聲包含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封天涯不甚明了,心卻不由自主地沉下去。他想他應該問一個問題了——
「秦鉞,商衍為什麼追殺你?」
哭聲漸漸停了,懷中的女子以一個僵硬的姿勢離開他的懷抱。她沒有看他,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片死灰的顏色。
「因為他想取代夜修羅。」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以為我若死了,他就可以對夜修羅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絕殺令主人。」
「為什麼?你和他們有什麼關系?」
「我是南嶺秦家的大小姐。」
「南嶺秦家?」
封天涯一愣——這名字好熟悉。然後下一個瞬間,他忽然想到,就是兩個月前在酒肆中听聞,風耀堂收到絕殺令一夕滅門——而風耀堂,當年為了一本劍譜滅了南嶺秦家一門!
他想起那個江湖漢子的疑問︰這一次,是什麼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求得軒轅宮絕殺令?
現在,他知道了答案。
「是你,是你求得軒轅絕殺令,令風耀堂一夕滅門。」
「是。」
秦鉞的目光穿過他,落在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地方,「當年我一家人都死在風耀堂手中,我在江湖中輾轉,始終報仇無門,無計可施之下便上了未央山,以生命為代價去求軒轅絕殺令。」
那一段血腥殘酷的往事從她嘴里講出來,只剩下如斯荒涼,封天涯卻顧不上心疼,他看著她,眼神是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鋒利。
「可是風耀堂被滅了門,你卻還活著。夜修羅沒有按照絕殺令的規則行事,如果商衍能殺了你,便可以取而代之。」
「是。」
「可問題是,夜修羅是死神,他不會對你仁慈。他不要你的命,是因為他跟你要了其他東西。」
秦鉞的目光一寸寸移到他臉上,那里面只剩下哀傷,「商衍怎麼可能是你的對手呢?你比他聰明了那麼多啊。」
封天涯慢慢握緊拳頭,「是什麼?」
「……寧淨雪的命。」
……
「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從那麼瘋狂血腥的殺戮中逃出來的,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江湖游蕩。我想報仇,可是一個弱質縴縴的女流,無權無勢,憑什麼去向風耀堂討公道?不止一次,我都在想,怎麼才能變成厲鬼,那樣,就可以向那些人渣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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