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珠有淚(下) 第十二章 天衣神相(2)
作者︰王璟

「你拂開寧淨雪的頭發,露出她的額頭,是為了我破血畫符;將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口,是為了讓我植入她體內的所有靈力都回歸心脈——這都是施術的準備,完全是你在焦急時的本能反應,只因你太熟悉血封之術了。」

「我?」封天涯看看床上仍然昏迷著的女子,又看看面前逼視他的男子,一臉的冤枉,「我是心疼我妹子,我模模她頭發,模模她手都不行了?這能說明什麼,沈先生還真是奇怪……」

「包括把傷者的手像祭祀似的交疊擺在胸口?」

「我們這邊兒照顧病人都這個動作,沈先生不信,就去打听打听。」

沈星河氣得想笑——知道封天涯吃準了他不會做這麼無聊的舉動。

「好,就算你說得過去,血封之術神異無比,世人見之無不稱奇,為何你如此平靜?」平靜得讓人生疑,除非他見怪不怪。

封天涯嗤之以鼻,「俺老封見多識廣,你這算什麼,俺還見過神醫能讓死人復活呢……敢情我沒像門口那人似的對你頂禮膜拜,讓你天衣神相的自尊心大受打擊?」

他疑惑的目光落在沈星河身上更似挑釁,英俊邪異的男子深吸一口氣——算了,無理矯三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見。

好,既然什麼都不肯承認,那他就看看他能無動于衷到什麼程度!

他臉色一轉,起身,到椅子上坐下,一揚眉,悠悠然道︰「封兄,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封天涯大概沒想到他劇烈起伏的氣息居然轉眼就平靜了,臉色轉變之快簡直與自己不相伯仲,遲了半拍,大喊︰「慢著!」

譏誚的笑浮上唇邊——不敢听是嗎?終究是假裝忘記的事不敢觸及。

天衣神相勝利的笑容還來不及綻放,就見滿身血跡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邊走邊忙不迭地回頭,「慢著講,我要壺茶水先。」

在沈星河詫異的目光中,他真的就拉開門叫人上茶,甚至還要了果盤、點心——當他說書先生!

好吧,但願你听故事的時候真的可以做到輕松隨意。

在封天涯  啪啪的嗑瓜子聲中,沈星河開口了︰「在離中洲大陸很遠的地方,有一片遼闊的海域,叫做雲溟滄海。雲溟滄海里居住著靈犀一族。這是一個神秘的部族,世人無從窺探,卻有種種關于它的傳說。有人說,這是像魚一樣在海里生活的異族,流出來的眼淚化為珍珠,織的綾綃能防水,唱歌像天籟,听到他們的歌聲可以一生平安。

「事實上,只有靈犀族的人自己知道,他們介于人神之間,直接諦听神的旨意,擁有讓世人頂禮膜拜的力量,存在的使命就是守護帝旒珠——那是凡塵與神界溝通的寶物。」

他平靜地講述,不曾忽略封天涯眼中淡淡的譏誚。

「靈犀族世代的首領都是天帝之子,與生俱來擁有至高無上的靈力,能夠驅動帝旒珠,與神界溝通,所以,只要他願意,他擁有的是創造世界與毀滅世界的力量。而作為代價,他要將靈魂封印進帝旒珠,時刻傾听天帝的旨意,終生再不得踏出聖殿,而旨意的傳達與執行就交由族中的大司命完成。靈犀族就這樣平靜地生活在雲溟滄海。

「直到九世之後,族中的首領淵修君上在諦听天帝旨意時,帝旒珠的光芒突然晦暗,再得不到天帝的指示。他知道災難將降臨靈犀一族,必須盡快驅動帝旒珠,重新與神界溝通,挽救聖族。然而,那時的淵修君上重病纏身,虛弱到極點,已經沒有這個力量。無計可施之下,他想到禪位給繼承者——年方十歲的青崖少君。

「然而淵修君上的這個想法遭到了巫祭大司命與族中長老的一致反對,原因無他,只因為在青崖少君身上,看不到一點靈犀族首領的影子。

「那時的青崖少君,除了偶爾顯露出來的通天靈力,實在只是個頑劣的孩童。歷任君上在繼位之前只要在姑射山縹緲峰自行參悟,就能領會天意,自如地運用至高無上的靈力,然而青崖少君卻不行。他連半個時辰都坐不住,那種與生俱來的靈力在他身上更像是一種錯誤,除了毀壞東西和傷到他自己,再沒有什麼其他用途。

「所以,在青崖少君六歲上縹緲峰的時候,淵修君上擔心他無法參悟,便請了族中術法最高深的幽篁長老陪同,以便時刻指引頑劣的青崖少君。幽篁長老雖然稱長老,卻長得一點都不老,反而是個相當年輕英俊的人,幽默風趣,不像其他老氣橫秋的長老,青崖少君很喜歡他。他也喜歡青崖少君,喜歡他身上不飾雕琢的靈氣。他知道山中歲月清淡無聊,對愛玩愛鬧的青崖少君來說無異于一種酷刑,所以帶了一個弟子,也是年方六歲的小男孩兒。

「三個人就這樣上了姑射山縹緲峰,整整四年。外人眼中的清修苦練,其實是三個人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歲月。」

說到這里,沈星河停了下來,看著在旁邊不嗑瓜子改喝茶水的封天涯——或許他該改口,是兩個人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歲月,面前的男子,縱使不是真的忘記,恐怕也不像他和幽篁師傅一樣刻骨銘心吧。

封天涯埋首在茶杯上,始終不曾抬起,似乎他很渴,而杯中的茶水也似乎永遠喝不竭。

沈星河轉過頭去,眼神落在遙遠未知的地方,繼續道︰「在姑射山上,幽篁師傅並不曾刻板地說教,也沒逼著青崖少君枯坐悟道,反而陪他玩耍,捉蟈蟈,編鳥籠,數星星,放煙火,與草木為鄰,與野獸為伴,去感受這天地間最純淨本真的靈氣,漸漸地與他與生俱來的靈力相融。而那個同上山來的弟子,沒過多久就與青崖少君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兩個孩子同進同出,同修煉,同玩耍,彼此親近信賴,把對幽篁師傅都不肯講的話講給對方听。在雲溟滄海,只有術法高深的長老才有自己的守護星,守護星不僅能夠助其修煉,還能夠助其驅動幻世之瞳,探查天意,從而成為僅次于君上的與神界溝通的人。青崖少君知道,那名弟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成為像幽篁師傅一樣術法高深的人,擁有自己的守護星,所以有一天,在縹緲峰上,他指著夜空中的銀河對那名弟子說︰你一定會成為雲溟滄海法力最高強人,這銀河里的所有星星都是你的守護星,從今以後,你就叫星河吧。」

星河,天衣神相,沈星河。

「星河問青崖少君,你最大的心願是什麼?青崖少君說……自由。」

你想要的自由,現在得到了吧。

璀璨清寒的眸子瞟了身旁的男子一眼——他在吃點心,卻不小心被噎了一下,捶著胸口。他倒了一杯茶水遞過去,他接過,仰頭而盡,卻自始至終不曾看他一眼。

沈星河于是淺淡的笑,給自己也倒滿茶水,「不要像泥菩薩似的被人擺進聖殿,也不要去守護帝旒珠,這就是青崖少君最大的心願。

「他說他不想去驅動帝旒珠听什麼天帝的旨意,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他說‘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刻,星河開始知道,青崖少君不是不會用他與生俱來至高無上的靈力,而是……不屑用。

「日子就這麼一年一年過去,兩個小男孩除了修煉、談談遙遠的未來與理想,最常做的還是調皮搗蛋。在幽篁師傅睜一眼閉一眼的縱容下,他們經常從縹緲峰的弱水之淵跳下去,泅過雲溟滄海到有中洲船只經過的地方,做出種種幻象捉弄那些中洲旅人,海獸啦,美人魚啦,海市蜃樓啦,看那些旅人或驚惶失措、或如痴如醉,兩個孩子便躲在水中偷笑。現在中洲許多關于海中神秘部族的傳說,其實都來源于那兩個孩子的惡作劇。

「不過有一次,他們也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不知道在海中漂了幾天的小男孩,和他們差不多大。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趴在一塊木板上在海中沉浮,虛弱得像一條瀕死的小魚。他們不能帶他回雲溟滄海,便把他帶到海中一個孤島上,經常偷偷跑去看他,給他帶縹緲峰上起死回生的仙丹靈藥,那個小男孩兒沒過多久就好起來了。

「他告訴兩個孩子他是中洲大陸的王子,也是未來中洲大陸的皇帝陛下,名叫高朔。與父皇在海上巡視時遇到風暴,他們的船翻了,船上的人被風浪打散,他抱著一塊木板浮啊沉沉的,也不知漂到了哪里,直到遇到他們。兩個孩子把他送到有中洲船只經過的海域,讓他得以登船回家。而作為回報,他把隨身攜帶的一塊九龍玉璧送給青崖少君,還講了許多中洲有趣的事情。青崖少君听得無限神往,送走高朔後回到了姑射山縹緲峰,還時常拿出九龍玉璧把玩,想象著那個遙遠的世界。

「那之後,他們再遇到中洲船只,青崖少君便不再做出種種幻象捉弄那些旅人,反而拉著星河偷偷溜上船躲起來,听船上的旅人談天說地,談論中洲的風土人情。那時候是青崖少君最安靜的時候,他可以一動不動听上三四個時辰……

「快樂的日子總是轉瞬即逝。忽然有一天,幽篁師傅把兩個孩子叫到面前,跟他們說下山的時間到了。他夜觀星相,知道靈犀族遇到了劫難,無論青崖少君多麼不情願,他都必須承擔起屬于他的責任。

「三個人就這樣回到了族中,而族中長老驚奇地發現,四年未見,青崖少君頑劣依舊,卻在關鍵時刻表現出敏銳的判斷力與果斷的決斷力。他治理的才能與快刀斬亂麻的鐵腕讓先前反對他的長老紛紛轉來支持他。

「但是,那時,青崖少君能夠運用的靈力還不足以驅動帝旒珠,幽篁師傅便借助守護星的力量打開幻世之瞳,察覺即將到來的災難來自于靈犀族內部。幽篁師傅和青崖少君都懷疑是有人想趁著淵修君上重病,無人能用帝旒珠之際,搶奪這個與神界溝通的至寶,于是定下引蛇出洞之計。野心勃勃之人終于上鉤,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然是大司命巫祭。

「巫祭沒想到自己的老謀深算竟然會被一個孩子識破,惱羞成怒之下打開雲溟滄海下的幽暗世界,驅動被鎮封在其中的邪靈肆虐,雲溟滄海的碧水都成了黑色。歷經九世的靈犀一族遭遇了最慘烈的戰爭,無數族人被邪靈吞噬,鮮血涂滿天空。

「災難來臨之時,年僅十歲的青崖少君表現得比所有人期望的更像個王者。他不曾有半點退縮畏懼,一直站在風口浪尖,用自己的靈力與智慧保護他的族人。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驅動帝旒珠,但是又不能讓帝旒珠落在妄圖掌控世界的巫祭手中。最終,他用了一個連幽篁師傅都沒想到的辦法——運用血封之術將帝旒珠封在自己體內,讓天帝之子做帝旒珠的櫝。

「巫祭想得到帝旒珠,就必須殺了天帝之子;而若殺了天帝之子,帝旒珠瞬間失去所有的神力——這是個死結,讓巫祭處心積慮的設計轉眼成空。

「這是個完美的辦法,幽篁師傅卻不同意,因為沒有人知道把帝旒珠封進體內會出現什麼結果。然而,什麼結果也阻擋不了青崖少君。他最終躲進聖殿之內,用血封之術實現了目的——代價就是一直昏睡下去。

「巫祭想不到自己十幾年的籌謀被一個孩子十幾天就破壞殆盡。他不甘心,調動最後的邪靈力量闖進聖殿,並在聖殿外用幻世之瞳設下結界……那之後,在聖殿里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

也許,只有在聖殿中的青崖少君知道吧——沈星河看著封天涯,後者一臉不知所謂的表情讓他眼中的探尋化為嘆息。

「等幽篁師傅帶著眾位長老和星河沖破幻象,打開結界,聖殿里只剩下一攤血跡,封印了帝旒珠的青崖少君和巫祭都無影無蹤。他們只能猜測巫祭得不到帝旒珠,又不甘心放棄,便帶走了青崖少君,妄想找到辦法取出帝旒珠。

「這只是個猜測,沒有結果。在那之後,靈犀一族的諸位長老用盡所有辦法都找不到青崖少君或是巫祭。

「而雲溟滄海因為其下的幽暗世界被打開,海水漸漸渾濁枯竭,日月隱去,姑射山縹緲峰也被冰雪覆蓋——失去了帝旒珠,再沒人有力量關閉幽暗之門。

「靈犀一族一直不肯放棄希望,他們始終堅信在危難中守護了他們的青崖少君會帶著帝旒珠回來,幽暗之門終將關閉,雲溟滄海會恢復曾經的澄碧祥和。

「可是,漫長的十六年,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絕望,足以讓青絲變成白發。幽篁師傅沒有時間等待了,當年在與巫祭交手中,他受了重傷,生命慢慢枯竭,曾經那麼英俊的年輕人迅速蒼老下去。最終,他以生命驅動守護星全部的力量,在幻世之瞳中看到四樣幻象——如意琉璃鏡、彼岸花、天心明月以及幻世之瞳的眼淚。

「除了幻瞳之淚,其他幻象指示的事物都在中洲,他告訴靈犀族繼任的大司命星河去中洲尋找,尋齊三樣再得到幻瞳之淚就能見到青崖少君。他讓星河告訴青崖少君,在他心目中,青崖少君不是他的君上,而是他的孩子,是無論做什麼他都會疼他寵他的孩子。他說,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臨死前再沒能見青崖少君一眼……」

他看著封天涯——封天涯卻似乎無動于衷,仍在吃點心,一塊又一塊往嘴里塞,塞得滿滿的,嚼也不嚼便往下咽,于是被嗆到,劇烈地咳,一直咳出眼淚。

沈星河看著他的狼狽,良久,慢慢開口︰「現在,你不承認,那麼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不是青崖少君,你也不記得到死都念著他的孩子的幽篁師傅。」

封天涯在劇咳中似乎沒有听清,只是胡亂地擺擺手,「沒意思……咳咳……真沒意思,比那……咳咳……天橋說書的差遠了……」

沈星河真的憤怒了,眼中有火在熊熊燃燒。

他拍案而起,揪住封天涯,大吼︰「幽暗世界就要吞沒雲溟滄海,靈犀一族將失去他們的家園,失去與天界的聯系,真真正正成為被神放逐的人,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你听到沒有?听到沒有!」

「听到了,听到了!」封天涯捂著耳朵的樣子像討饒,然而他接下來的話讓沈星河更想掐死他。

「听到了又怎樣?我真的沒有那麼多房子收留流浪者。」

「你——」沈星河的頭被自己的怒火燒得嗡嗡作響,「你有力量驅動帝旒珠,你能夠關閉幽暗之門,你能夠與天界溝通,諦听神的旨意,讓一切回到從前!」

「我要是有那個力量,還能被你拎著脖子吼來吼去嗎?」

沈星河一震,滿腔怒火凍在臉上——是啊,他的靈力呢?難怪幽篁師傅感應不到他的存在,現在的青崖,分明就是個普通人!

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脖領,卻只是一個僵直的動作,力量都因為震驚疑惑無影無蹤,這時候才想到比逼著他承認身份更重要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與生俱來的靈力怎麼會沒了?帝旒珠是不是已經不在你身上了?」

封天涯終于得以拉開他的手,仍然咳著,「早說過不知道你說什麼了,偏死腦筋,還問。」

他夸張地搖頭嘆息,見沈星河沒有再動手的意思,起身,邊咳邊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像喝醉酒,「這世上,就是有這麼多一根筋的家伙,才看不到這世界的好,得到的不珍惜,失去的不放棄,哎……」

一聲悠悠長長的嘆息飄進沈星河的耳朵,表演的成分居多,卻也含著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復雜得讓天衣神相皺了皺眉。他並未阻攔,所有的震驚疑惑慢慢壓回心底,眼神幽暗起來。

他盯著那個拉開房門的背影,「好吧,你不說,隨你!幻世之瞳中顯示的幻象我已經四中得二,待到尋齊之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那背影頓了一下,並未回頭,徑自走出去,慢慢地淡出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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