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抵達龍骸城。
不為拘魂,不為游歷,只為替主子……收拾殘局。
誰教他領人冥俸,受于人,身不由己。
上頭不負責任,掏著耳,一臉頑劣,說︰「有這麼嚴重嗎?不過兩三頁紙,賠你呀!甭找了!喏!」丟來冥幣一枚,便想了事。
如果,事情用一枚冥幣就能解決,這世上還需要公理嗎?
文判有時……很厭惡自己這性子。
認真,有擔當,絕不含糊,更不昧良心做事。
最厭惡的是──
苞錯了主子!
收拾起無奈神情,自家丑事不值對外人提,面對龍骸城之人,文判換上爾雅淺笑,一派雲淡風輕。
「下官此趟來,是奉冥爺之命,給龍主一個交代。」來意直言,不拐彎。
真想也丟枚冥幣,轉述主子之言,就掉頭走人,但文判不行。
此等無恥行徑,文判做不到。
做不到,只好乖乖認分。
「關于九少之事……冥府確實出了些,嗯,差錯。」
而冥府最大的差錯,是主子!
「九少的歲壽尚未終止,自是不算死亡……」
「不算死亡?!你去瞧瞧!尸體還躺在床上,魂魄卻不知去向!」龍主威怒,斥文判睜眼說瞎話。
「……說來話長,不如省略不說,總之,下官正是來修正錯誤。」文判四兩撥千斤,說得輕輕描、淡淡寫。
重點,只想擺在「總之」之後。
「本王空閑,能听你長話長話,本王倒想知道,你們冥府的‘差錯’究竟為何,大或小,也讓本王估估!」失去麼子之痛,使龍主連日悲憤,維持龍首人身,無法自制。
文判知道,此回難以含糊帶過,若不吐實些什麼,恐難踏出龍口大門。
是要揭主子瘡疤,留話柄于外,冥界之主威信?
抑或顧左右而言他,拿別件事搪塞過去?
兩相權衡,取其輕重,定見立現。
為主子名聲,天機亦可泄漏──悲哀呀,奴性。
文判清清嗓,啟唇始吐︰「許久、許久之前,有一對戀人……」
「慢,這開頭,有點怪……」感覺與「差錯」,沒有關聯。
「不怪,不怪,既是長話長說,自當由初始道來……不麻煩的話,能否上壺熱茶,再來些小點,下官娓娓說,龍主與龍子稍安勿躁,細細听來?」故事說太久,口會渴的。
「奉茶!」龍主命令身側魚婢,速速去辦。
茶來了,數碟精致茶點,分擱貝形小盤上,顏色花俏,色香味三要件中,「色」便完全得分。
文判茶喝了,小點嘗了,繼續說下去。
「那對戀人,遮視物種,不理世俗眼光,愛上了,便是轟轟烈烈,奮不顧身,他們確實深愛對方,即便生命到達盡頭,相偕同行奈何橋,也不願相離,一步,一隨,你在,我在……」
「如果這故事,最後和小九無關,我可以出拳打他嗎?」四龍子想與兄弟說悄悄話,可惜天生龍嗓大,壓不下來,小不了聲。
文判毫不受影響,兀自續道︰「其中一魂,是難見奇靈,生死簿所載,他的下一世,乃是最獨特之身──墨鱗金骨。」
總算听見了「勉強」和小九攸關之詞。
「是小九的前世?文判,你未免扯太遠?」二龍子輕啐。
誰管前世呀,他們只想知道,這世的小九,怎會變為今日田地?
文判不答是否,僅僅餃笑︰「另一魂,則不然,上世是蛟,下一世,仍是只蛟。蛟並無不好,也屬強悍物種,鮮有天敵,投胎為蛟,算小有福報,勤奮認真些,尚能成龍,躍升一等。」
文判言稍頓,暫歇,悠然飲口茶。
文判不指名、不道姓,听者倒自有結論。
「難道……他是驚蟄?」五龍子說出眾人之疑。
文判仍不回對錯,維持說故事的步調──
「那兩魂,獲知下世結果,皆無太過詫異,似乎早已預料。接下來,便是靜待入世之日到來,一前,一後,蛟魂先,龍魂後。」
因為,龍魂尚需領往靈山,洗滌凝聚。
「當晚,龍魂前來找我,向我提出要求。」文判說話本便緩慢,帶股鬼腔的飄忽,旁的鬼嗓,听來陰森,偏文判出口,倒添了些慵懶。
那雙眸,微抬,環視在場眾人。
下一句,那麼輕,卻轟然︰
「他要將‘墨鱗金骨’的來世,讓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靜。
沒人發出聲音,這段話,他們仍在咀嚼……
「他親眼見過,求升龍過程中,蛟魂嘗到的磨練,他不願蛟魂再受,所以他把屬于他、一具求之難得的奇軀,拱手讓人。」龍魂當日神情,堅決、肯定,文判記憶猶新。
大龍子最先反應過來,淺平的嗓,亦意外微揚︰
「蛟魂,是小九?而驚蟄……才是龍魂。」他用的並非問句。
墨鱗金龍的正主?!
文判不點頭,不搖頭,又是那副「「言,不可多」」的淡笑,全憑眾人猜。
「那有這種事?!冥府怎可能同意?!沒有哪只龍,甘願隱等為蛟!最後冥府打回票了吧?沒答應龍魂的要求,對吧?」四龍子逼問文判。
「這要求,確實為難,難說,人魂時有錯體互換之例,可龍與蛟之魂,從不曾出錯過,是否會有影響,無人敢擔保。」文判緩道。
「所以……拒絕了?」七龍子只想知道結論。
文判幽幽嘆笑,神情縹緲,遙憶往事。
「你可知,等待著你的下世,是何種福澤?」
當時,他這般問龍魂,並不厭其煩再次復誦︰
「你將擁有,俊逸無儔的外貌、群龍稱羨的根骨,曉武的天性、驚人的學習力,更是備受寵愛的麼兒。」
這些,你舍得不要?
龍魂絲毫不受動搖,嗓,兀自毅然︰
「你讓我更堅信,我要他入胎。」
「我要他擁有那些。」
「可惜……下官當時青女敕,初接‘文判’一職,又不加深慮,還殘有側隱之心,受此深情感動,見有人如此無私,願將原屬己身、一切完美的來世,送予他人,唯愛而已……答應了。」
最後三字,才是重點。
若換成現在,不再青女敕,處處深慮,側隱之心完全消散,徒留一顆鐵石心腸的文判,破判同意,絕無可能。
他定會拍拍龍魂的肩,眼笑,心卻不笑,清淺而冷淡地回他︰「別想」。
唉,鬼差的青春鳥兒,一去不返。
「你答應了?!」龍主揚高嗓,不信文判……如此好商量!
「是,下官答應了。龍魂不讓蛟魂知情,瞞著沒說,搶先一步投胎,入了蛟身,當時,蛟魂仍在燋山之下,無法阻止。」
事後,蛟魂自然知曉此事,暴跳如雷。
他氣得大吼,咬牙頓足,魂體都漲成火紅色。
「誰要他多事?!誰要他禮讓?!我當蛟,也能當得很快活!」
「我不稀罕墨鱗金骨!我不稀罕外貌!不稀罕根骨!」
「誰讓他自作主張?!」
「我要還給他!什麼墨鱗什麼金骨什麼外貌,全還給他!」
文判適當時機開口,打蛇隨棍上︰「你入此胎,便有機緣再見他,到時,要還要討,你們兩人私下商量。
真好騙,蛟魂想也沒多想,氣呼呼跳入忘川,結束了此次換體的特例。
冥世,終于回歸陰曹該有的幽靜,方才太熱鬧,一點也不死氣沉沉。
「那真是……小九與驚蟄的前世?」四龍子仍無法置信。
驚蟄……差一點點,變成他們家小九?!
「驚蟄遲遲無法成龍,正為此因?」三龍子想到這問題。
「他的魂與體並不相屬,以魂魄而言,他本已是龍,又如化再成龍?」文判道出原委。
眾人這才明白,憑驚蟄之資,為何轉不了龍身,原來……竟有這等始末。
「不過……文判,你為何要告訴我們,這一段前世故事?」八龍子听故事之余,沒忘了最初──大家想知道的,是小九的魂魄在哪兒?
「對厚!差點忘了正事!」龍主如夢初醒,拍桌,震吼道︰「文判!你是來說故事的嗎?!現在,誰管驚蟄能否成龍!你還沒說清楚,小九殞命這件事,你們冥府方面,做錯了什麼?!」
來意,文判當然沒忘,說了個故事,不過是想掩蓋……冥爺的舉手之錯。
「下官此趟前來,正是特來知會龍主,九少之魂身在何處,我們已經追查出來了。」
「這事如此重要,你怎麼不一開始便說?!」龍主發出責難。
「我何嘗不想?」
「是你們逼著要听冥府過錯,不得已,只好拿這故事交換。」
「小九在哪?!」眾人吼。
「驚蟄那兒。驚蟄帶走了他,附帶一提,九少之死,驚蟄……正是始作俑者。」
「墨鱗金骨……許是驚蟄前世,銘鏤于心,渴望尋覓的想望,盼憑藉它,再興蛟魂重逢,才有如此執念……」
大龍子淺聲如嘆,風颯颯,衣飄飄,嗓音在聘馳之中變得虛渺。
執于意念,深刻想著墨鱗金骨,以為是貪婪它的滋補,實則──
鼻血深處,對它的獨欲,卻是──思念。
思念著,入胎轉世,藏于墨鱗金骨中,那抹渺渺魂魄。
約好下一世,以此為憑,得以尋覓。
「只是弄錯了原意,尋人的線索,竟成他做蠢事的動機!」二龍子真想吽棄驚蟄。
「此時說這些何用?速速帶回小九,是首要之務!」七龍子鎖眉。
再遲,小九命都沒了!
「若文判沒扯謊,驚蟄他、他本該是咱兄弟,排行老九……」四龍子仍舊一臉震驚,遲遲未消。
心情好復雜!
知道驚蟄的行徑、對小九所做的事,氣得想狠揍他一頓,可是──
那具墨鱗金骨的身軀,原本就是驚蟄的!
他將「它」讓給了小九!
結果,轉了世,忘掉這回事,又想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