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別墅鐵門前的是段不長的鵝卵石路,路旁燈火通明,掩映著下方整齊列隊的花木盆栽,盞盞連成了線,像是生怕主人看不見似的。
「老爺子很喜歡你。」兩人快走到鐵門前時,鄰安旬終于忍不住出聲打破了太久的靜謐,「雖然我知道蘇主編一直很忙。但偶爾有空回別墅的話,就順道過來陪他聊聊天吧。」輕淺的微笑浮上嘴角,他當下的語氣竟是月兌胎換骨的溫和,「女乃女乃一向喜靜,他現在已經無聊到只能喊阿栗陪他說話的地步了。」
「唉,看來我又要對著那個古董花瓶說些違心的話了。」蘇奐伊笑著聳聳肩。
「什麼意思?」鄰安旬揚眉不解。
「你沒看出來?其實那個原始瓷花瓶是贗品。」蘇奐伊笑了笑,「明明秦國統一六國之後才通寫小篆體,春秋越國的花瓶又怎麼會刻上‘越國珍品’那四個小篆呢?」她的眼里有流光飛舞以及藏不住的頑皮都悄悄漫上了眉梢,「雖然不知道造假的人是哪個朝代的,不過可以肯定他絕對沒好好學史。」這麼大條的錯誤也能犯。
鄰安旬驚訝了好半晌,忽然「哈」地笑出聲,「原來老爺子小心翼翼珍藏了這麼多年的家寶,竟然是——」他驀地正了臉色,「你明明說過你看不懂小篆!」嘖,又被她騙了!
「那是因為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當然只能說是看不懂了。」蘇奐伊再度將眼簾垂下,視線停駐在手心里的那袋海洋寶寶上。
「其實是首詩吧。」心知那是善意的謊言,鄰安旬的語氣也漸漸平和下來,「雖然看不大明白,不過根據對仗應該是——」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蘇奐伊淡淡地接上話,「是白居易寫的。」
那一刻,鄰安旬的眼里閃過一抹極其復雜的神色,「所以,你差不多也猜得出那究竟意味著什麼了……」他從來沒用這樣輕柔的語氣和她說過話,在這個詩意闌珊的季節里,「老爺子是個念舊的人,所以一直對他的初戀念念不忘。或許這樣對于女乃女乃並不公平,但——大多數人都會那樣的心理吧,正因為一輩子得不到,所以會惦記一輩子。」他理解性地笑笑。
蘇奐伊的笑容黯淡下來,咬唇低低地說了一句只有自己才听得見的話︰「所以你,是不是也繼承了他這一點,才會一輩子記得那款天堂粉色的唇彩?」
心像被什麼刺痛了一下,毫無來由的。不是應該覺得他痴情——甚至覺得他好偉大嗎?這一副不羈的外表下卻是挽著至真至沉的惦念啊!可是卻連自己都無法編出任何美麗的謊言欺騙自己——她是真的,真的,很討厭這樣的他啊……
因為封閉了心,所以完全不給別人進駐的余地。同樣的,也包括她。那麼許多瞬間差點以為是出自真心的情感,是不是也因此變得毫無意義?這場若即若離的游戲,她不僅沒能抓住他的心,反而先讓自己陷了進去——蘇奐伊,你這一次還真是輸慘了!
鄰安旬並沒有听見她的話,卻清楚地望見了她眼底的落寞,但又竭力壓抑著不敢流露得太多。那麼一瞬間,他竟情不自禁地伸手扳正她的臉——
「喂……吻你好不好?」些許輕佻的笑容讓她看不出里面的真心,是因為只有表現得這樣漫不經心,被拒絕了才可以覺得無所謂吧?
蘇奐伊驀地將臉別過去,「唇彩都快被我吃完了。」飛快地將眼里的那點霧氣眨去,再對上他的眼時重又是之前那副完美無瑕的面具笑容,「女人都是愛慕虛榮的。所以千萬不要在我最沒自信的時候吻我——」眉眼彎彎,她笑得極其惑人,「鄰安旬,等我下回再用天堂粉色的唇彩,可不可以再提這個要求?」
鄰安旬眼里的溫度慢慢涼卻,唇角勾起的弧度卻一直都在,「為什麼不呢?」
如果她只是要一個自信的證據的話,那麼他隨時隨地都可以給她。花言巧語,甚至肌膚之親,只要不是出自真心的東西,沒有什麼是他鄰安旬給不了的,不是嗎?
尤其是對于蘇奐伊——而現在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種女人,好像生來就擁有魅惑男人的資本,那種魅力已不只于光鮮華美的外表,卻真正是滲透進骨子里的——進退合宜,更具有絕佳的氣質與內涵。即便再怎麼告誡自己應該淺嘗即止,卻還是排遣不走源自心底的那份思念……既然他早已失去了反客為主的能力,便只能退一步——駐地自保。
「我得回去了。」不自覺地避開他的目光,蘇奐伊掏出手機望了一眼時間。
鄰安旬淡淡地「嗯」了一聲,感覺到風勢大了些,便伸手幫她攏緊了外套的領口。很自然的一個動作,像是很久以前就養成的習慣了,或許更是因為對任何一個走在身邊女人都可以做到這樣貼心的吧?「路上小心。」
蘇奐伊略微怔了怔,「你想偷懶啊?都還沒送到車庫呢。」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忽然竟貪戀起他指尖的溫度,那雙手曾幫她攏緊外套,然後將她抿至耳後的長發放下來遮住耳朵——是那樣細致的一個小動作,那樣的,溫柔。
鄰安旬皺了皺眉,眼底的異樣神色瞬閃即逝,「抱歉,我不太習慣在天黑的時候出門。」
好敷衍的借口,真不符合你巧言辭令的作風。蘇奐伊輕嘲地抿抿唇,雙手插回外套口袋里,「跟你開玩笑的,難道我還不認識路啊?」
轉身的時候夜空一片金光絢爛,蘇家的人已經燃起了煙花。紅黃藍紫,許許多多瑰麗的顏色盛放在一起,像含苞待放的少女穿著最華美的舞裙赴這場晚宴,然後在自己最迷人的那瞬寂然凋謝,不留痕跡。竟還是那樣天真的無怨無悔……
那年的大年夜過得格外安寧。蘇奐伊一家三口圍坐在空曠的廳堂里吃著牛肉火鍋,不算豐盛的菜肴,細細回味著卻也樂在其中。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嬉笑著燃放出五彩的煙火,鞭炮聲聲響徹了大半邊天,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和鄰安旬的聯絡也時有時無,偶爾一兩句寒暄的短信,有了上文便沒了下文。倒真像是關系太淡的朋友,唯有靠這點微薄的話語來維持那一份若有似無的掛念。而曾經允諾了要送她的禮物——她沒有開口要,他也不曾主動提起過。
也只有在大年夜的晚上,凌晨時分,當蘇奐伊半躺在床上發出那條「新年快樂」短信的同一時間,收到了鄰安旬的短信——四個字,分毫不差。
太過戲劇化的巧合讓蘇奐伊啞然失笑,然後關機,蜷著身子縮進厚厚的被窩里。等思念也開始了漫長的冬眠,有個昏昏沉沉的念頭隨之跑進夢魘,詭異地化成閣樓窗台上那盆袖珍梅花的身形,還要用一種曼妙的聲音輕輕問她︰這個冬天,是不是比往常要冷一些?
剎那間所有從前的畫面爭相出籠,散落的片段里有那個男人俊挺的五官,深邃的瞳色。太擅長不露聲色的男人啊,總用浮華的外表虛匿了自己的神情,讓她讀不懂里面的真心。明明,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幻想著許多莫須有的可能。會許他也是個寧願獨藏寂寞不肯說出口的男人?會許他也是個認真而執著的男人?會許他也是個……值得依賴的男人?
惆悵、惦記、想念……原來那些細致入微的東西才最是銷魂蝕骨。許多微妙的念頭總是來得突然,往往只是一個輕描淡畫的眼神,一句言不由衷的話語,心便已經淪陷。
然後畫面連連跳轉,漏過許多被自己忽略了的心動的瞬間,是他呼吸近在咫尺時凝望著自己的那雙眼?是他剛洗完澡後隔著陽台喚自己時的驚艷?又是那個煙花絢爛的夜晚,在自己悵然若失猝不及防的瞬間,他曾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听見他說︰喂……吻你好不好?
明明是那樣輕漫的語氣,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那一刻,她差點以為他其實是真的想吻她——甚至有那麼多滿斥于心的悸念,仿佛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隱約期待著這個吻了。然而當時的她太狼狽,太無措,所以本能地扭過頭,避開了那個吻。
而扭過頭的剎那,眼眶也毫無預兆地濕潤。原來竟是後悔了……後悔自己的動作不該那麼果決,完全的,不留余地。于是從那之後有很長時間,哪怕臉頰的余熱早已褪盡,卻還是排遣不去心中的遺惘,甚至連自己都討厭起自己的虛偽。
向來以為自己是個伸縮自如的女子,但只有在他面前,她反而不懂該怎樣退步。每每都是爭鋒相對,不肯輕易認輸,仿佛認了就是單方面的棄甲丟兵,所有隱晦的情感也都溢如潮水——她害怕被他知道。
倘若這份感情注定了只是一支天堂粉唇彩的替代品,那她寧可親手埋葬了它。
冷不冷冷不冷冷不冷……陽台上的那盆梅花再度朝她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不不不。有母親在,有微微在,一點、一點都不冷。半醒半夢時,她這樣告訴自己。然後死死用被子蒙住眼,將夢里出現的那個人以及那些鮮活旖旎的片段統統忘個徹底。
所幸這個冬季並不像書里寫的那樣難熬,畢竟春天也是耐不住寂寞的。而等蘇奐伊再次見到鄰安旬時,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
「听我說听我說——那個全球第三大服裝集團EVE,請Eric鄰當品牌代言人了!」
臨上班前的幾分鐘,顏樓女性雜志編輯部里照例一片喧嘩。一向消息最靈通的單墨開始和大家侃起了最勁爆的八卦,「听說它還準備讓我們《顏樓女性》在中國市場為它做一輯全程實錄呢!」
「全程……實錄?」一旁的泉吟有些反應遲鈍地眨了眨眼,「什麼概念?」
單墨眯起眼楮「嘿嘿」一笑,「這樣的,EVE服裝準備讓Eric鄰和許多世界名模一起接拍一期長達三十多分鐘的宣傳片,好像是要到好幾個著名景點去拍的,然後讓我們雜志全程記錄下來——」
「哇,還要全程記錄下來啊!」又有人迫不及待地插上話來,「也就是說,被挑中去寫實錄的人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和那些華麗麗的尤物們零距離相處咯?」那麼長的宣傳片,不花上個把月的時間肯定是拍不好的嘛。
「呀!那我得趕快毛遂自薦去全程護草——」
不知是誰夸張的聲音還沒收尾,就見蘇奐伊推門而入,「早啊,各位。精神不錯的樣子。」優雅的笑容不變,只是眼眸深處的陰冷卻隱隱讓人不寒而栗。
一時間眾小編們噤若寒蟬。蘇主編的臉色,好像不太好看哎……
「泉吟,十分鐘之內找出全球流行七大彩妝。」省略了日常的噓寒問暖,蘇奐伊直接分配起任務,「單單,這是最新的殺毒軟件,幫我安裝一下。」她利索地從包里取出一套嶄新的光盤丟到辦公桌上。整個編輯部里的氣氛剎那間凝固下來。
「可是……」泉吟的聲音壓得極低,「沒听說有什麼七大彩妝啊……」
「隨便你去找吧,我們《顏樓女性》說是七大彩妝,難道還會有人懷疑是八大彩妝?」蘇奐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緊接著喊來自己的助理Candy,「馬上打電話給我的彩妝顧問梅琳,讓她盡快過來一趟。」
奇怪了,蘇主編的彩妝顧問不是一直形同虛設的嗎?眾小編們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