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靳見她久久不言,心底浮上不安,他拉過她、坐到自己腿間,像過去一樣,將她緊緊抱。
「清兒,你不要想太多,我保證,以前我們的日子怎樣過,以後就會照樣過,你安安穩穩把孩子生下來,什麼話都等以後再說。」
她笑而不言,卻是在心里輕視起自己,她還要利用孩子,與江雪再拚上一回嗎?
她的無言讓他恐慌,手臂增了力道,急切說︰「清兒,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不能想象離開你的日子要怎麼繼續,不要再說什麼成全的話,不要再提和離,讓我們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好不好?」一個濡濕的吻落在她額間,他勾起她的下巴,輕輕封上她的唇,細細的吻輾轉來回,封緘了她敏感脆弱的心靈。
曾經,她調皮地想逼出他的「我愛你」,卻是無論如何都逼迫不出,後來認了,他是個實誠男人,既無心便無口,而今,他為留自己下來,卻違己心,她該為此而感激嗎?感激月復中孩兒替自己掙來這一句?
黎育清始終無言,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的痛苦糾結,靜靜地看他在罪惡感間沉浮來回。
這樣很不好,她知道,她想當好人的,怎能折磨自己最在意的男人?
緊咬唇,好半晌,她才開口,誰曉得,一開口竟是「對不起」三個字。
「對不起,是我的錯,當初不該強要嫁給你的,老人家都說了,強扭的瓜不甜,是我不听老人言,現在,那瓜再苦澀,也該是我獨自吞,不應拉著你一起吃苦頭。」
「不,我們是夫妻,自然是甜的共嘗、苦的共咽。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有丈夫,有個可以為你遮風避雨的男人。」他不喜歡她的「獨自」,更不喜歡她說什麼強扭的瓜,他們己經是一體,無法分割的一體。
她搖頭。「自己造業自己承擔,我不愛拉著無辜的人下水,要不是我勉強了你,你不會這般心寒。」
「你在說什麼?你胡涂了、傻了,你說的每句話都錯了,我不同你計較。周譯說,懷孩子的女人會情緒不穩定、會胡思亂想、會把好好的事往壞的方向想,所以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在意。」他在掩耳盜鈴,因為她那話分明是想把他給摘了去,是想把她和他分成兩邊、兩國、兩條界線之外,他不允許。
她又輕搖頭,說道︰「是我的錯,我自當承擔,至于江雪,你娶她,憑借的是你的本心,我不會再阻止了。我自己是庶女出身,自小到大吃的苦頭多了,你去告訴她,孩子無辜,她的孩子會是嫡子女,我絕不會教他們承受與我相同的苦。」這天底下,本來就不該有庶子女這種事,若不是男人貪心,孩子怎會遭苦?一夫一妻呵……這才是正理。
聞言,齊靳心頭陡然一松,他一把將她抱個滿懷,他就知道,他的小丫頭心善,她只會待人好,無法待人惡,他就知道為了自己,她必會妥協,他知道的!
見他松開眉頭,黎育清失笑,原來自己丟給他一個多大的難題。
「迎她為平妻吧,眼下皇帝容不得康黨,但有朝一日,鏞哥哥繼位,你與他情同手足,他會幫你一回。」她神色寧和淡定、幽幽抬眸望向他,既然決定要還、要讓的,那麼早一點與晚一點……並無區別。
她的話引來齊靳側目,黎育清續言,「听說江雪夢魘不斷,你搬過去青松樓吧,陪陪江雪,也陪陪湘兒,過去七天,她也不好受。」她說得溫和寬懷,只不過語畢,眼底掠過深深的悲涼。
「你在趕我?」
「將軍說笑,如今我有孕在身,你不是重視孩子嗎?我也希望穩穩妥妥將他生下來,年關將近,該忙、該做的事還很多,我沒有太多心力應付太多,江雪若肯承擔一二,我只有感激。」
她始終把笑容掛在臉龐,但這一刻,他終于看清楚了,清楚她的笑容有多不真實,她在推開自己,她在把心關住,她客氣而疏離,她……她在傷心……
不要……他不要她傷心,他受不了她傷心……齊靳捧起她的臉,在上頭落下一串溫存,像是承諾又像是發誓,他重復著說過的話。「不要推開我、不要否決我,給我時間,我會證明一切未變,我會讓你明白,我們之間可以像從前那樣……」
可惜,他的保證還未說足一整篇,外頭李軒來報——「將軍,蓉姑娘情況不好,周大夫請你立刻過去。」他身子一震,輕輕松開自己的手臂。
黎育清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終究還是壓抑不了的刻薄道︰「一切未變?」她揚起的尾音似嘲似諷,似一把削尖的錐子狠狠扎入他心中。
黎育清輕嘆起身,走回妝台前面,又得梳理一回了,真是沒出息,讓人幾句輕哄就亂了章法,沒關系,日日梳、時時梳,早晚她會梳理出一片通透。
她軟聲道︰「將軍還是盡快過去吧,別徒留遺憾,心生怨恨。」
齊靳握緊拳頭,一陣內心掙扎後,終是離開了古柏居。
回身,黎育清望向閉闔的屋門,淺淺一笑,他啊,怎就那麼愛逞強,難道不知道當英雄都是吃虧的嗎?
也不知道是心里有所決定,還是周譯醫術高明,幾碗湯藥下肚後,她的嘔吐漸止,成日里昏昏欲睡。
爆里的方嬤嬤、何嬤嬤進了將軍府,曾經,她們護著幼小的齊靳,眼看昔日舊主長成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兩人滿心歡喜,現在知道又即將要服侍小主子了,那個歡喜啊,成日喜上眉梢。
兩位嬤嬤道︰「剛剛懷上都是這樣的,能睡是好事。」她們的話讓齊靳放松心情。
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那話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半點不誆人的。
兩人在宮里待的時間久了,事情見得多了,那些宮妃的手段心計,再縝密都能教她們瞧出幾分道兒,何況是江雪這個初出茅廬的,憋得她有力無處使,動作尚未出齊,己經教人給厲聲警告,偏這等事又不能張揚,以免齊靳惱了她,她也只能面上委屈,向兩位嬤嬤扮乖討好,辯駁自己從無壞心眼。
而齊靳像是同黎育清較上了勁似的,白天上朝,留住李軒守門,夜里他執意待在古柏居,也不過是下朝後匆匆往青松樓里哄哄女兒、見見江雪罷了,當然除非江雪又昏又病、鬧騰起來。
可周譯是誰啊,幾根銀針扎下去,再大的病也得消停,沒了由頭,江雪拉攏不來齊靳,再加上有兩個嬤嬤坐鎮,便是青松樓起爭鬧,也有她們出頭,輪不到齊靳出面關照。
這讓江雪著急了,本以為自己己經跑過一大段,終點就在眼前,卻沒想到會在半途停滯不前,她以為有婢妾身分,自己能順理成章為齊靳繁衍子嗣,尤其在黎育清懷上孩子、不能侍夜的這段期間,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日日守在古柏居。
這是怎麼回事啊?就算黎育清善妒不講理,那兩個宮里嬤嬤是最懂規矩的,怎能讓將軍憋著忍著,陪著大肚婆度過漫漫長夜?!
但她怎麼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嬤嬤、何嬤嬤、齊靳……滿府的人都極其看重黎育清肚子里的孩子,連皇帝知道消息也賞賜下來,綾羅綢緞、金銀如意,各種養胎藥材應有盡有。
所有人都圍著黎育清,希望她能夠開心,她也配合所有人的心意,好吃好睡、好說好笑,乍看之下與過去無異,但身邊人還是能察覺出不對勁,她的笑意,從未到達眼底。
黎育清心知肚明,齊靳很努力地證明自己的承諾不是虛言妄語,可他忘記,證明不難、承諾不難,有點沖動便能成事,難的是堅持,難的是……他把握得了自己,卻把握不住無端生事的人。
她很確定,江雪的認分,不會太久。
每個夜里,齊靳抱她入睡,不愛說話的他不知道打哪里翻出一大堆的話說。
他說朝堂事、說百官群臣的笑話,還說那個痴戀齊鏞的傻丫頭被封了公主,即將遠嫁西番。
和親吶……她听著,有些心酸,為那個錯付真心的痴情女子。
但齊靳見她這模樣,卻說不能怪齊鏞,身為皇室子弟,所有的盤算只能為權力、為朝廷。
她同意,所以皇帝有國無家,所以靜親王聰明,只想守著致芬過一輩子,不願意涉足太多皇家事。
可天底下有幾個像致芬那樣幸運的女子,能找到全心全意支持她的男人?
但黎育清沒提蘇致芬,她說的是,「你們的感情真好,若鏞哥哥要殺人,肯定是你給他遞的刀子,你要吊死人,定是他給備下繩子。」然後,他說︰「患難見真情。」
說的真好,不管江雪是好人、壞人,是心機單純或存心不良,她與他之間,是她無法插入的患難見真情。
江雪是他的人生遭遇,而江雲是他曾經有過的人生好風景,帶著這樣一份風景遭遇在身邊,她相信,他們的感情會越陳越香、越釀越濃烈。
至于齊靳對自己的所言所行,她想明白了,不過是出于道義,不過出于罪惡感,就像他對那些傷殘的同袍弟兄們做的那很可惜,她想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兄弟,她並不能滿足于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感情。
但每個晚上,她總在齊靳的叨叨絮絮中入睡,讓她不得不想起那個為哥哥守靈的晚上,那時他也是這樣不斷說話,說他的童年、說他入伍,把他一輩子全都說過一遍,用語言阻止她的眼淚。
他肯定以為說話便能安慰人心,所以踫到她傷心了,便找出一堆話來講。
她真想對他說,別那麼累,他說再多的話,也安慰不了她的心。
因為她貪、因為她對男人要求的比許多女人更多,她不是幾句軟聲輕哄便能夠妥協的女子。
她知道自己在愛情這件事上頭有點自私、有點潔癖,她做不來溫良大度,她從不在乎江雪是怎樣的女人,她在乎的是,自己永遠無法擠開江雲,在他心底佔上一個小位置,她計較的是,就算江雪只是個影子,也能輕易將自己打成落水狗。
黎育清從未明說,但她心底己經認了輸。
成親時,她賭的是「大將軍可能喜歡小丫頭」,現在賭局開出最後一盤,她確定自己再沒有翻本的可能。
他愛江雲,就算是影子,他也樂意與她患難見真情,在敵軍陷阱里,明知情況危急,他依然有心納了江雪,然後一句話,殺得她措手不及……所以繼續往下賭?簽下借條、簽下賣身契,硬要拚出那分成功奇跡?
不,她很聰明,曉得見好就收,曉得身陷泥淖,再看不見回頭路,是件多麼可悲的事。
前輩子,若非拚著要把一條路走到底的固執,怎會白白送掉性命?
重生讓她學會,事事都別做到絕對,給自己留點轉園空間,否則枉送性命,也只能怪自己愚昧。
王氏的信在黎育清腦子晃著,雖然字字句句全是臆測,可那帶著看好戲的口吻,令人心驚。
這時候把信拿出來,固然可以打擊江雪,但死無對證,且齊靳痛恨王氏,也不見得會相信,就怕到最後,那封信打擊的不是江雪,而是自己這個「居心叵測」、「氣量狹窄」的續弦夫人。
致芬說,天底下沒有惡人,只是立場不同,若你要的與旁人要的是同一項東西,于是競爭、于是沖突,于是心計盡使、詭計百出。
成王敗寇,這話說得殘忍而現實,卻是天地間不爭的正理,有本事爭,沒本事只能放手,但請放手得心甘情願些,別拖泥帶水,否則當斷不斷,苦的還是自己。
這話,黎育清想得通透了。
她不願心機盤算,把人給狠狠踩死在腳底,這樣便是成王又如何,大將軍當初喜歡的那個單純小丫頭己經失去一顆玲瓏剔透心,至于落敗為寇,她何嘗心甘氣平,她唯能選蚌好時機退場,守住心,也守住她認定的道理。
對這門婚事有沒有後悔?
那時他老愛問她這句,她搖頭搖得義無反顧,盡避再掙扎難過,卻是打死不教後悔兩字出現。
可這時候再咬緊牙關說沒有後悔就太矯情了,但至少她爭過、努力過也似乎彷佛得到過,即便最終下場不如想象。
然而至少她是死在自己的決定、死在自己手里,她己經長大,有足夠能力承擔結果。
她用前世來點透自己,用致芬的話來自我勉勵,她告訴自己,走出困局,她的世界依然寬闊無際,即使這個決定會讓自己很哀愁、很痛不欲生……但傷口會結痂,心會平定,只要放任光陰洗滌,她會漸漸地、重新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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