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走廊的盡頭,他剛按下綠色的通話鍵,就听活力十足的童音在耳邊爆開︰「朱裔朱裔,你好慢哦!」
已經不需要去確認對方的身份,右耳一陣嗡鳴的朱裔,竟然沒有對小表的喧嘩產生任何的不悅感,「嗯。怎麼了?」
「朱裔朱裔,晚上你能不能來?」
扁听聲音,就可以想象得出小表趴在軟趴趴的甜甜圈沙發上,湊著手機晃著腳丫的模樣。先前因為冗長無意義的演講而皺起的眉頭,此時卻漸漸舒展開來。
沒有得到立刻的回音,沒有耐心的小表急急地催促︰「朱裔朱裔,幫個忙嘛!文若的手指要換繃帶,可是我都不敢解……朱裔,算我拜托你,好不好?」
越說到最後,小家伙的聲音就多了一份懇求的味道。想到那天小表眼眶紅紅地說「文若你騙人……上次你說打針不疼,也是說就像蚊子叮了一下……」那句,朱裔幾乎可以預見,小表對著沈文若粽子似的手干著急,卻不敢動的模樣。
「我會去。」
三個字引來小家伙不知收斂為何物的「萬歲」,緊接著,下一刻便是現實到讓朱裔抽搐了嘴角的忙音。
小表就是小表,沒腦子。不由發出這樣的感慨,朱裔將電話撥了回去。沈和疑惑的一聲「干嗎」,讓朱裔想也不想地感嘆了一句︰「笨貓。」
小表立刻大聲抗議︰「沈和才不是笨貓!」
「晚上想吃什麼?」既然人都答應過去了,怎麼也不能狠心看小家伙做飯。
一句話就打斷了小家伙的義憤填膺。軟軟的童音帶著甜甜的有些撒嬌的意味︰「唔……沈和想吃紅燒魚……文若喜歡吃鹽水鴨!」
「果然是只笨貓,」不等小表發標,朱裔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
收線之後,朱裔並沒有將手機放回兜里。捉在手心,以指月復摩挲了片刻,他低下頭,將通話號碼添加進了聯系人列表。
「沈文若」三個字並不難打,但是就在按下「確認儲存」的按鈕之前,朱裔卻遲疑了一會兒。
沒來由地,他想到了那個「阿拉蕾朱裔」。
在朱裔的手機當中,存著很多人的號碼。有父母,有親戚,有同事,有朋友。一個平時沒有太多思考的問題,此時卻侵入他的腦中——萬一自己遇到什麼意外,電話簿中的第一個號碼,該是誰?
朱裔的老家在西部,父母和兄弟都還生活在遙遠的蘭州,遠水救不了近火。其實在N市,朱裔也並不缺乏相熟的朋友,只是……
思忖了片刻之後,朱裔按下了「修改」。當鍵入了「阿呆」兩個字之後,「阿呆沈文若」竄上了列表上的第一個聯系人。
確認,合上手機。
說句不好听的話,如果他真的撞上什麼要命的意外,需要個認尸的人……他希望那個人是沈文若。
他信得過沈文若。
五點。朱裔在確認了時間之後,收拾起桌面上的記事本和策劃書。將文件有條不紊地歸類到相應的檔案夾中,他彎,打開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取出一個環保袋。
這個環保袋是他在「限塑令」發布之前便準備好的,只是難得有用到的機會。很少在菜市場進行大規模采購的他,平日里也僅僅是拎一斤青菜或是半斤蔥之類的小物件,自然也就無須環保袋了。畢竟,一個人生活,一日三餐也就不會那麼諸多計較,中午的工作餐反而成為了他三餐中最為豐盛的一頓。
然而,今天卻不同。
套好鋼筆筆帽,塞進西裝里側貼近胸口的口袋,朱裔一手捏著環保袋,一手取下門邊衣架上的大衣,勾在臂彎。在環視了一圈、確認沒有遺漏之後,他伸手關上了日光燈,反手帶上了門,鎖好。
透過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冬日里顯得格外短暫的陽光,正一點點消失于高樓大廈的背後。朱裔瞥了一眼樓下如螻蟻般奔走不停的車流,一想到自己將要成為其中一員,就不禁浮上一種無力感。
平時自己一個人,並不需要惦記早一些回家,往往是錯過下班高峰期再走。可是今天,不同。
沖一齊下電梯的同事點了點頭,朱裔走進電梯的里角。自27樓向下,其間有數次停頓,轎廂很快就被擠滿了。白領女性身上香水與化妝品的味道,還有男人們發膠發蠟的奇異香味,混合在一起,讓這狹小空間內的空氣格外渾濁。
看著打扮入時、精心裝點的各色「精英」,朱裔卻沒來由地想到那個走路懶懶散散的家伙。顯得輕佻的上揚唇角,鬢邊長發無意垂落在米色風衣的衣領上,雙手插在口袋中的悠閑姿態……
朱裔開始覺得,他很羨慕沈文若。
苞隨著人流走到停車場,發動車子的剎那卻被新手上路的駕駛員以車尾攔住了去路。菜鳥在嘗試了三次倒車之後才從車位中行出,朱裔剛駛出地下車庫就被紅燈攔住了去路。好容易等過那四十多秒,前面的車輛一輛輛地直行,可偏偏輪到朱裔的時候又變成了閃爍的黃燈……
喧鬧的馬路上喇叭聲一片,臨街大賣場的喇叭歇斯底里地放著爛俗的街歌。霓虹燈閃爍的市中心,卻讓朱裔越發煩躁起來。而這種焦躁感,直到駛入距離維亞花園不遠的社區街道,才得到了緩解。
二十分鐘的車程,卻像是經歷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朱裔在保安的指引下將車停在了路邊,拿出環保袋,走入了社區便利店。
魚、肉、禽、蛋,幾乎不曾為「吃什麼」而發愁的朱裔,此時此刻卻不得不盤算起這個問題。在挑了一條新鮮扁魚,並且等待店員切好半只鹽水鴨之後,面對琳瑯滿目林林總總的瓜果蔬菜,朱裔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憶了片刻,他選擇了西蘭花和西紅柿。又在結賬的路上,順手抓了一袋新斬好的排骨。
雖然事先準備好了環保袋,但是站定在收銀台邊,朱裔還是深覺自己的失策,熟菜和生菜不能共在一起擺放。只用了一秒的時間,他于腦海中在「購買塑料袋」這個選項上打下了紅叉。于是,這個個頭超過一米八身材還算厚實的男人,不得不一手提著塞滿食材鼓囊囊的便利袋,一只手捧著塑料盒裝載的鹽水鴨,穿過被家庭主婦們圍堵的超市大門,並接受她們飽含各種意味的目光的洗禮。
開車,前行。幾乎是熟門熟路地模到公寓樓下,朱裔遲疑了片刻,從外衣口袋中掏出了那把車庫鑰匙。然而在按下那個按鍵的時候,他又猶豫了。
朱裔並不能算作一個婆媽的人。如果不是在工作上表現出絕佳的決斷力,他也不會剛剛三十出頭就能坐上一個省級項目的主管。可眼下,雷厲風行的決斷力在此時完全派不上任何的作用。
朱裔並不經常與朋友同事進行深交,總是與人保持著禮貌上的安全距離,但現如今,作為一個外人,或者說是剛剛相熟的朋友,他卻這樣大大咧咧地收了人家的鑰匙闖入別人的生活——這種經歷,在朱裔人生的小三十年中,實在是頭一遭。
「朱裔朱裔!」
就在朱裔微微發愣的時候,上方傳來孩童興奮的叫聲。朱裔仰起頭,不出意外地看見小沈和趴在窗戶上向他招手。
沈文若則氣定神閑地靠在窗邊。如果不是那雙手著實太過于喜感,否則光看他悠閑的笑容,真正像是怡然自得的散仙。
朱裔低頭,無聲地嘆出一口氣來。什麼「禮貌距離」,遇上那一大一小兩個自來熟,有距離也得變成沒距離了。
朱裔再不猶豫。將車駛入車庫停穩之後,他端著、拎著菜往外走,還沒出車庫門,就听到小表「噠噠」的腳步聲。
「朱裔朱裔!」小表蹭上來,第一件事就是扒住環保袋,湊過頭去看有什麼好吃的。朱裔忍不住好笑,伸手叩了下小家伙的腦袋。
崩計是因為看見了魚,這一次沈和非但沒抗議,反而還很乖巧地伸手去拽朱裔的手,想幫他提袋子。朱裔制止了他的動作,繼而將手上切好、包好的半只鹽水鴨盒子遞過去。
小家伙將塑料盒捧在手里,一邊走一邊蹦,一邊指著被透明食品薄膜包裹著的鴨腿,一邊碎碎念︰「大腿是沈和的,翅膀是文若的……」
朱裔哭笑不得,順口問︰「那我吃什麼?」
「朱裔嘛……」小家伙回過頭來,轉了轉眼珠,「就吃鴨頭好了!」
朱裔挑眉,「為什麼?」
「吃腦子補腦子嘛。」小家伙丟給他一個「你很笨」的眼神,「誰叫朱裔那麼呆,文若說你最好騙了!」
「……」沈文若,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