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朱裔經常被沈文若說成是「薄涼的壞朋友」,雖然他經常被沈文若說成是「回去重修思想道德」,然而事實證明,面對朋友,朱裔真正學不來那種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的好本事。
昨晚臨睡前,朱裔在思忖了三十秒之後,還是將鬧鐘提前了一個小時。于是今晨五點半就叫囂起來的鬧鈴,徹底打破了他那平日里作息精準的生物鐘。
梳洗完畢收拾好自己,四十五分鐘後,熟門熟路駛入維亞花園的他,在瞥了一眼緊閉的車庫大門之後,不得不將車直接停在了路邊。拎出袋裝的豆漿和菜包,他面無表情地走上樓梯,繼而按響了電鈴。
「喂!」門內傳來大聲的呼喊,一個人扯著破鑼嗓子,「和丫頭,開門!」
伴隨著「啪嗒啪嗒」的拖鞋響聲,就听沈和一邊跑一邊回嘴︰「沈和不是丫頭!」
朱裔微微挑了挑眉。沈文若的朋友不止他一個——這個認知,讓他不禁勾勒出自嘲的弧度,暗笑自己多事了。
正當他考慮著打個招呼就走的時候,門開了。小沈和從門縫里偏著腦袋看他,「朱裔?」
「嗯。」朱裔應了一聲,卻沒打算進門。
就在他準備將包子遞給小家伙的時候,廚房里又傳來破鑼似的叫喊︰「臭丫頭!還不過來幫忙!」
沈和憤憤地扭過頭,吼回去︰「說了多少次了!沈和不是‘丫頭’!」
說著,小表看也不看朱裔,從鞋櫃里抓出一雙拖鞋丟到他腳邊,然後頭也不回地又那麼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往屋里跑。就听見廚房里又傳來一陣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飛仔還說他不是‘飛仔’呢!」
「……」朱裔沉默了一下,低頭看了看已經送到自己腳邊的拖鞋。半秒之後,他無奈地踏進了玄關,換上了拖鞋。
就在朱裔走進客廳的時候,那邊廚房探出一只花白的腦袋。蓄著一頭半黑半白長發的老頭兒,怎麼看怎麼像是在搞行為藝術。畢竟留著一半亂蓬蓬的長發、一半卻編成了麻花辮兒——這種夸張的造型,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出的。
老頭兒瞪起一雙看上去不怎麼良善的三角眼,「哇靠!好大個兒!沈文若這次怎麼拐了只這麼老的?」
「……」朱裔默然。剛過而立之年還算是黃金單身漢的他,頭一回被別人用一個「老」字來形容。就算是平時對任何閑言碎語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听若未聞的他,此時也無法忽視這個字眼帶來的打擊。
從廚房里端出一盆醬黑色的半湯水,沈和一邊走一邊插嘴︰「文若說他才沒有拐人!會拐人的都是老拐子,就像缺爺爺你這樣。」
見小家伙端著湯盆走得吃力,朱裔將自己帶來的包子和豆漿放在桌上,然後從小表的手上接過湯盆。湊近了一看才知道,這盆黑乎乎的東西,竟然也是豆漿。
沒錯,是豆漿。只是里面飄著紫菜絲、蝦米、還有幾片火腿腸,並且更要命的是,至少加了半瓶醬油。
朱裔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哇靠!有我這麼善良的老拐子嗎?」一邊罵罵咧咧,老頭兒一瘸一拐地從廚房里走出來。
直到這個時候,朱裔才看出來對方腿腳不便利。原本打算走的他,在見到這一幕的時候,內心不禁發出了「還真正是老弱病殘」的感嘆。沉默了兩秒,他無聲地嘆出一口氣來,在將湯盆端上桌之後,伸手模上沈和的腦袋,「去喊你爸起來。」
沈和特鄙夷地斜來一眼,「誰是我爸啊?」
「……」朱裔挑了挑眉。越是接近這家人,就越覺得迷惑。但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他們之間的交情,使得他沒有這個立場去問沈和,就像他從不曾去問沈文若。
眼見小家伙已經坐在桌邊,小手麻利地扯開包裝袋,抓起一個包子丟進嘴里。朱裔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最終,他忍無可忍地走到臥室門前,敲了敲。
門里傳來一聲低低淺淺的嗚聲,再然後就沒了動靜。朱裔嘗試著喚了一聲「沈文若」,可依然只有沉默作為回應。
這時候老頭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在伸手擰開沒上鎖的門的同時,抬起正常的那條右腿,一腳踹了出去——
「沈文若!老子跑來給你做早飯,你敢不吃?」
門「砰」地砸在牆上,又在反作用力之下向後移動了十幾厘米。驟然的巨響讓沈文若下意識地撐起上半身……
然後,「撐」這個動詞就讓他跌回床上,舉著兩只爪子「 」地直抽氣。
看不下去的朱裔走進屋里,替他掀開了被子,順手將人扶了起來。四散在枕巾上的長發、寬大的白色T恤、疼得發白的臉色,讓此時此刻的沈文若看上去就像被吵醒的吸血鬼,在窗口映進的陽光中,帶著仿佛快要被陽光肢解的慘痛表情,「老聶,你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添亂的?」
老爺子「哇靠」一聲,「要不是笨飛仔半夜三更打電話托我,我哪有那個美國工夫拋下老陸的牌局,一大早來管你?」
說著,老爺子又拋下一句惡狠狠的「給我過來吃飯」,然後瀟灑地一轉身,拖著壞腿走向餐桌。
沈文若望著他的背影嘀嘀咕咕,嘀咕完了偏頭看朱裔,「你怎麼來了?」
「……」朱裔皺起眉頭,開始分析這句話是單純的疑問,還是包含了「多事」的潛台詞。半秒之後,他選擇忽略這個問題,「起來。要遲到了。」
沈文若低低地喊了一聲「天哪」,「喂,我早就放假了——就算不放假,你以為我會這種樣子去上課?朱裔,你用不用這麼有職業道德啊?」
這才意識到教師的假期比普通得上班族多得多,朱裔在心中給自己確定了那個「多事」的答案,起身走出臥室。而已然睡不成的沈文若,一邊嘀咕著,一邊跟著他的步子,走到客廳的飯桌前,坐下。
老頭兒把一大碗加了料的黑豆漿端到沈文若的面前,一個字︰「喝!」
「哎呀呀……」懂得這麼笑,表示沈文若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瞥了一眼沈和,在確認小家伙吃得很歡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之後,才「呼呼」笑道︰「老聶親手特制的咸豆漿,我自然是要嘗嘗的了。」
說著,他低下頭去夠碗——不能怪這個動作太有損形象,畢竟「端」這個動詞是要靠手來完成的——然而嘴還沒踫到碗邊,額前一縷睡得亂蓬蓬的長發,就先嘗到了滋味。
再度看不下去的朱裔,伸手將沈文若的長發一起撩到了背後,抓在左手手心里,一邊對小表說了一句「皮筋」。小家伙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噠噠噠」地跑到臥室,翻了一根皮筋出來,再跑回來遞進朱裔空閑的右手里。
三下兩下綁好,朱裔面無表情地丟下長發。沈文若眯起眼,「呼呼」地笑了一聲,剛低下頭想繼續去喝豆漿,沒想到突然頭皮一疼——朱裔拽住了他剛剛扎起的小辮子。
沈文若偏頭望他。只見朱裔將那碗黑豆漿推至一邊,然後丟過來一包袋裝乳白色的甜豆漿,「喝這個,微波爐熱過了。」
老頭兒跳起來咋呼︰「喂!臭小子,你這是干什麼?質疑我的手藝嗎?」
朱裔瞥了老頭一眼,淡淡陳述事實︰「醬油吃太多,容易留疤。」
「哇靠!」老頭兒破口大罵,「疤那是男人的勛章!連個疤都不敢留,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面對老頭慷慨激昂的激憤表情,朱裔以不變應萬變,往豆漿包裝袋里插了一根吸管。沈文若無視老頭殺人的目光,低頭咬上吸管。
老頭兒氣憤難平,「靠」了一句,拖著腿就往門外走。就在這時候,門口傳來一陣鑰匙響的聲音,緊接著,門從外面被打開了。
「笨飛仔,你來得正好!」老頭兒一巴掌重重地拍上來人的肩膀,「人我不管了!老陸等著我搓麻!」
悶悶的一句「哦」之後,就听門被摔得一響。小沈和跳下椅子奔過去,「飛叔叔!」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小伙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在見到屋中有個陌生人之後,小伙子明顯愣了愣。
朱裔記得那個在沈文若的手機里以心號作為標識的「飛仔」,考慮到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于是他沖對方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沈文若汲著吸管,沖那人揮了揮饅頭似的手,「呦,飛仔!」
青年本就皺著的眉頭,此時皺得更深了。半晌沒吭聲的他,默默打量了一遍沈文若異常燦爛的笑臉,最後悶悶憋出一句︰「我回去了。」
「哎呀呀,急什麼?」沈文若「嘖嘖」兩句,「你們連隊紀律再嚴,也不該連個半天假都不給放啊——知道的明白你是在當兵,不知道的以為你在坐牢呢!」
聶飛眉間兩個坑跟給人按下去似的,「你騙人。」
「呼呼,」沈文若笑得異常流氓,「這邊為人向來誠信。雖然沒給撞上,但我的確是‘遭遇車禍’沒錯啊!」
見沈文若和那人聊天,明白「前客讓後客」這個道理的朱裔,起身看了一下手表,「我走了。」
不顧沈文若在身後感慨什麼「薄涼的壞朋友」,朱裔徑直走到玄關換好鞋,出門下樓。然後沒走幾步,就听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是剛才那個「飛仔」。
聶飛也沉默著沖他點了點頭。朱裔並沒有問為什麼他沒有多陪沈文若一會兒,畢竟這是人家的私事。兩個人一前一後下了樓,剛出樓棟大門,就見小區的保安站在車邊,正等待著車主。
就在朱裔與保安結算停車費的時候,忽然听樓上一聲喊︰「朱裔。」
朱裔抬起頭,就見一大一小趴在窗戶邊上。沈文若眯著眼,長發在陽光之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而小的那只揚起手,「刷」地扔了什麼東西下來。
朱裔下意識地接住,張開手心。
車庫的鑰匙。
邊上一直沉默著的聶飛,忽然皺著眉頭開口問他︰「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朱裔回憶了一下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半年多。」
「哦。」聶飛點了點頭,沒言語了。
但這個回答讓朱裔自己都覺得有些別扭,在默默地計算了一下時間跨度與具體數字之後,他不得不誠實地做出解釋說明︰「見面大約總共十五個小時左右。」
聶飛皺著眉頭瞪他,一副遇見怪物的眼神。在沉默了好半晌之後,他才又悶悶地說了一個字︰「……哦。」
一上午的時間就浪費在不知所雲的踫頭會上,朱裔不耐地用手中的鋼筆輕輕擊打著黑色皮質封面的硬面抄,然而圓桌那一頭的人卻始終沒有住口的意思,只是吐沫橫飛地向老總匯報所謂的「光輝業績」。
朱裔不由得皺起了眉。最近的經濟形勢本就不樂觀,再加上國家政府對房地產的干預,房價將在一個時期內維持下跌的態勢——這是明眼人都明白的事情。在這種時候該考慮的是怎麼樣在成本允許的情況下,通過合理降價讓步,讓消費者放心購房,也令公司回籠資金進行年終清算吧。可是台上的蘇北項目主管,卻只是天花亂墜地描述什麼「蘇北經濟發展速度日益提高」——這句話沒錯,可這種地區經濟的長遠發展問題,卻不能給眼下需要解決的年終結算,帶來任何的益處。
對于這種高調,朱裔越來越听不下去。就在這時,西裝口袋里的手機劇烈地震動起來。朱裔掏出手機,沒有任何姓名顯示的數字,卻讓他有一種微妙的熟悉感。立刻聯想到昨天下午的電話,朱裔對邊上的同事微微點了個頭作為示意,隨即輕聲走出了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