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沉得很,江鶦靠在雕花小窗上,漫不經心望著樓下街道和來來往往的行人,外面一陣腳步聲,到了門口停住,江鶦一笑,回過頭來,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個人兒,眉眼雅致,正是蘇詰。進來就盈身一拜,聲音甜婉。
「民女見過太後,願太後萬福。」邊說邊轉頭,看一眼廂房四角所站的侍衛。
江鶦扶起她,「故人不必多禮。」又說,「這屋里都是我的人,你大可放心。」
蘇詰說︰「日前我已修書一封傳予陸公子,他回函轉告,說這個月月底,四公子會在江南紅粉居恭候大駕。」
江鶦淡淡說︰「知道了。」說這話時眼角微垂,接著揚起,勾出的弧度好似花蕊新芽,「但願這趟走得值得。」
蘇詰走後,江鶦又自斟自飲了一陣,忽然開口︰「我與那女子方才說過的話,你們都听得很清楚吧?」
那些侍衛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試著回答︰「我等的任務只是保護太後和皇上,其他的事不曾在意。」
江鶦輕笑一聲,「混賬,你們明明就站在四周,怎麼能不在意。你們知不知道本宮這次誰也不挑,卻挑了你們幾個隨行?」
那人忙跪下俯首︰「小人惶恐,不解其意,還請太後明示。」
江鶦招手讓他起來,拿一只杯子擺在桌上,斟滿美酒,「宮中禁軍有十,目前左右神武、神策、神威已直屬攝政王;左右龍武擔任皇城外圍治安,非到緊急關頭不得擅離,只剩下你們御林軍游離其外,左羽林負責後宮事宜,右羽林間或協助龍武,雜亂無序,本該是國家鵬翼,卻淪為跑腿打雜之流,听起來輕松自在,可實際上危險不說,有了功勛卻全是別人的,你們甘不甘心?」
那人心驚起來,江鶦說的雖是實情,可只怕用意沒這麼簡單,「太後的意思是?」
「不必裝了,你我的勢力拆開看都是孤家寡人,不足以成事,如今我明確告訴你,我要南下與四公子和談,在他們背後撐腰的多半是錦帝,聖國的死對頭,你們若不怕背上叛國罪名,不怕攝政王問罪,就隨我同去,不然就在此一劍殺了我,回去邀功求賞,除此之外,你們沒有第二條路。」
那人伏在地上,一語不發,心中驚異漸漸轉為激烈爭斗,皇廷之中,立場不定本就是最危險最忌諱的事,與其說良禽擇木,倒不如說相互依存,不論目標是飛黃騰達還是自保,都無法避免成為權謀家手中的棋子。
沉寂許久,那人長身而起,江鶦微微一笑,將酒杯推上前去,那人接了,一飲而盡,「承蒙太後賞識,卑職曲清等自當肝腦涂地,以報拔擢之恩。」
「現在起你我便是同一陣線了。」眼見杯中滴酒不剩,江鶦淡淡開口,「我江鶦不能承諾高官厚祿,但有一樣可以肯定,這場戰爭若能止歇,各位必是最大的功臣。」
槳聲陣陣,月影漣漣,天空高遠,帷幕低垂。江鶦凝視燭火,連蘇詰進來也渾然不覺。
蘇詰將一只手壺擺在花凳上,掀開一條縫,一股蓮花的清冷香氣幽竄而出,江鶦乍然回神,看著突然出現眼前的蘇詰有一絲無所適從,蘇詰一笑,扶案坐下。
「看這船速明天就能到紅粉居,你要說的話可全想好了?」
江鶦淡淡一瞥,「你不用提醒我,我既然離開長干,就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蘇詰搖頭,「我說的是他。」
「如果是他,那就更沒什麼可說的,我已經厭倦了與不能有結果的感情糾纏,我想他也很明白,打從他內心決定隨錦帝征伐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舍棄秦少辜這個名字。現在他還是四公子,可是不久後的人們只會記得聖皇江熙瑞。」
蘇詰嘆氣,說︰「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他命中相遇的兩個女子,一個烈如火,一個淡如水,卻都注定為敵,無法回報。」
江鶦莞爾,「我不知道放雲裳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為何世人對她的評價是兩個極端,要麼愛之切,要麼恨之深,不過我至少可以肯定,秦少辜不屬于那兩者,他對放雲裳並非毫無感情,卻又不是那麼濃烈。我自問對他的付出的遠不及放雲裳萬分之一,自然更不敢奢望他能把我和放雲裳放在同等地位看待。」
蘇詰認認真真望著她,心中慨嘆。在專注目光下娓娓道出的每一句話,不是肺腑之言,也相去無幾了,看來二人真的緣分已盡,再無瓜葛,只是不知這結果是皆大歡喜的欣幸,還是濃到極致後淡然消逝的悲愴。
「明天我回來之前,玉書還要托你照看。」
蘇詰收回思緒,哂然一笑,「放心吧,這孩子倒是不認生。」
江南水鄉,處處錦繡,華美中又透出幾分幽然高傲的姿態,正如蘇詰的這艘畫舫,不似任東籬那無情畫舸,仿佛天上瓊樓,凡人無能靠近;蘇詰的船,素來喜歡在紅塵游走,沾一點七情六欲,沾一點脂粉燻香,在風雨中不斷陳舊褪色的朱漆,層層覆層層,光亮如新下是不為人知的斑駁曾經。
江鶦換上便裝,只帶了曲清一人隨行,抵達紅粉居時,遠遠便望見一抹不散的煙水將樓榭台閣籠罩,湖心亭里不見人影,卻已擺下薄酒和幾只杯子,江鶦在石凳上坐下,不多會身後便有靠近的腳步和說話聲,嗓音淡朗輕和︰「請太後尊駕此處,陸某先賠罪了。」
江鶦不急著回頭,等人落座才緩緩抬起雙眼。只見一個手拿羽扇的年輕公子,神態飛逸,眉目風流卻不輕佻,越看越覺得舒爽。當下微微附和一笑,「公子乃當世神駿人物,何必客氣。」
陸抉微笑著為江鶦煮茶,江鶦也不推讓,接了細品,陸抉微道︰「太後此行是為和談,未知朝中有幾人附議?」
江鶦答道︰「朝廷上下一致主戰,和談是我個人的意思。」
陸抉微笑意漸濃,「是嗎,在下斗膽,請教良策。」
江鶦放下茶盞,指尖于水面輕蘸一點,就勢在桌上劃開,「聖國地大,百密難免一疏,突破邊防有什麼難,但只怕越深入,防衛就越牢固,戰線不斷拉長,縱有千軍萬馬,也只會分散開來,等錦軍全數進入月復地,聖軍便集結兵力,猛攻邊境,切斷後路,就算以逸待勞,時間長了必能拖垮對手。可是錦軍若固守原地不前,就失去了出兵勤王的意義,師出無名,士氣又怎能振奮?」
「太後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既然情勢對聖軍有利,太後仍一意主和,想來必有深意。」
江鶦冷冷輕笑,「陸抉微,我是個女人,管不了家國天下那麼大的事。聖錦交兵三載,已經逼死了我的丈夫,我不會什麼都不做,干等著看它再逼死我的兒子。」
陸抉微凝視江鶦半晌,微微含笑道︰「太後的心意我明白,戰火多燒一天,就會有更多母親在夜里飲泣,事關蒼生,陸某願效全勞。」
這時一個聲音插進來︰「說都會說,可是要怎樣做?听你們寒暄了半天,竟沒有一句是點到主題上的。」
來人年紀不大,身披江牙海水五爪蛟龍袍,是錦國士族階層慣穿的紫緞,這錦國士族,文人出身的穿淺紫,武將出身的穿深紫,所繡蛟龍爪數代表具體階層,七爪最高。寥寥數眼,身份已昭然若揭,該是錦國第一勇士段洪蕤之子段仲麟無差。
陸抉微搖扇笑道︰「是你太性急了,我們只說了個開場白而已。」
「我不愛听那個。」段仲麟走到桌前,上面水漬已干,圖畫時斷時續,段仲麟索性拿個茶壺放到中心,四周排開幾個杯子,「設若這是長干,這些是我軍駐地,相差千里,如何在短期內攻下?」
江鶦道︰「在不驚動城民的前提下攻克,必須快速輕捷,不宜大軍挺進,只能用一隊數百人左右的先鋒開路,喬裝分散,入城後在皇宮前集結;宮中十衛禁軍,威容不可小覷,倘若全部留守,就算錦軍蜂擁而至也要吃虧,所以必須將五成以上的兵力調離。」
「京城禁軍離京,那就不叫禁軍了。」段仲麟突然想起一事,禁軍離京,似乎也並非沒有先例,狐疑目光投向陸抉微,見他胸有成竹輕笑起來,頓時有了主意。
「永昌五年聖軍征戰末闌,皇族為容王一人出動了左龍武和右神策,末闌之戰告罄,長干城卻被五千鴉軍趁虛攻佔了數月之久。」
「換言之,只要江寄水離京,禁軍必定隨行在側。」段仲麟思索一陣,「只是江寄水心思縝密,加上這事已有前車之鑒,還會再上當嗎?」
「戰事迫在眉睫,攝政王當然不會擅自離開京畿重地。」江鶦搖一搖頭,「可是離京不能,離城卻有很多機會。」
陸抉微已然明白過來,微笑道︰「須得神策神威軍一同隨行,這種程度的離城,卻也是很少見的吧。」
江鶦淡淡道︰「所以我才選這個時候來告知你們,聖朝祖訓,皇陵冬祭,宮中權貴都要宿住無塵山,攝政王也不能例外,前後約莫十天,勢必出動大量禁軍護衛,一年中只有這個時候皇城的防備最弱,時間倉促,能不能把握機會就看你們的動作快慢了。」
「冬祭的話,即是說我們要在短短兩個月內完成選拔和訓練精銳,突破層層邊防關卡潛入長干月復地,熟悉地形,部署兵力等一切動作?」
段仲麟一語未完,突然一聲斷喝響起︰「不行!」
三人一愣,秦少辜站在亭外,眉峰蹙起,「你若因我眾叛親離,我寧願不爭這片河山。」
此話一出,段仲麟和陸抉微一個搖頭,一個苦笑,江鶦反應過來,卻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溫潤目光淡淡拂過眼前之人的臉龐。
扁陰一晃而過,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曾經渴望為了一個人拋家棄國,連過去也不要,好像踏出一小步就能得到全新的人生,以為離開了就能擺月兌一切,可是天大地大,時光變遷,沒有什麼因此真的改變,唯一不見了的是年輕過的自己。
恍然之余,一笑而過,「你放心,我若真到了眾叛親離那一天,並不見得一定是為你。」
「這是你的真心話?」
江鶦冷冷道︰「我在慶幸我們還不至于淪落為敵,可是仗再這樣打下去,難免沒有那麼一天。你可曾想過,多少人的血已經因你流盡,這場戰事發動的那一天起你已經不再是逍遙江湖的僕姑箭君。」
一語如箭矢穿心,不留余地。驚怔之後是綿綿不絕的刺痛。秦少辜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苦澀笑意。
江鶦心里一酸,她猜他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可他們都明白眼下並非傾訴的場合。他已不再是秦少辜,而自己,又何嘗是當初策馬揚鞭的屏翰郡主?恍然間身體被滿滿的疲累充佔,相對無言,更沒有淚,江鶦輕嘆一聲,抬起眼來,放任自己目光最後一次深深望進他的眼底,那里是只有她才能讀懂的過往。
「我知道你背負了很多,你要堅持下去,我也會堅持下去,至少我們的目標一致,這樣想會不會覺得安慰些?」
秦少辜微微一笑,江鶦也隨之哂然,仔細看去,他的眉眼其實就和多年前一樣,清秀滄桑,熟悉溫暖,已不能再讓自己怦然心跳,那些瘋狂追隨他而去的念頭,終于成了隔岸觀望的鏡花水月。
江鶦在江南一帶又逗留了許多時日,每天尋歡作樂,直到入冬才依依不舍地籌備回程。
籌備又花去了十數日,離開那天已近隆冬,天空飄著雪,馬車在成片的荒林間前行,每每車簾被風吹起,外面花木凋零,滿目肅殺之氣,千篇一律的景象在常人看來難免枯燥,江鶦卻渾然不覺,玉書也興致勃勃,伏在江鶦膝蓋上看那些落雪,「母後,外面比宮里好玩,我們回去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江鶦撫弄著他的額發,「再過一陣子,等開了春,你想玩多久都可以。」
出來不過三旬,朝中已然改頭換面,被升遷的和遭貶庶的各佔三成,那些新面孔,江鶦不曾見過也無心結識,自從南游回來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只貪夜夜歡歌,每日疏于早朝,連過問一下也不願。這天攝政王在流連城設宴賞雪,江鶦亦在受邀之列,席間有人借白雪為名題詩一首,文采風流,有人獻上斑斑美玉,莫不是世間罕有,種種行跡看在江琮眼里,只覺得懨懨無聊,正想離席,突然听聞太後與皇上駕到,本能回頭看去,長廊盡頭一抹雪色身影姍姍而至,白色狐裘的領口結一道鮮艷的紅絲絛,仿佛雪中走出來的仙子,滿苑的人有八成愣住,那些還在詠冬嘆雪的忽然覺得滿天銀妝與之相比都缺了幾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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