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六章 绯云烟树,依约江南路(1)
作者:贾童

天气阴沉得很,江鶦靠在雕花小窗上,漫不经心望着楼下街道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外面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住,江鶦一笑,回过头来,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儿,眉眼雅致,正是苏诘。进来就盈身一拜,声音甜婉。

“民女见过太后,愿太后万福。”边说边转头,看一眼厢房四角所站的侍卫。

江鶦扶起她,“故人不必多礼。”又说,“这屋里都是我的人,你大可放心。”

苏诘说:“日前我已修书一封传予陆公子,他回函转告,说这个月月底,四公子会在江南红粉居恭候大驾。”

江鶦淡淡说:“知道了。”说这话时眼角微垂,接着扬起,勾出的弧度好似花蕊新芽,“但愿这趟走得值得。”

苏诘走后,江鶦又自斟自饮了一阵,忽然开口:“我与那女子方才说过的话,你们都听得很清楚吧?”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试着回答:“我等的任务只是保护太后和皇上,其他的事不曾在意。”

江鶦轻笑一声,“混账,你们明明就站在四周,怎么能不在意。你们知不知道本宫这次谁也不挑,却挑了你们几个随行?”

那人忙跪下俯首:“小人惶恐,不解其意,还请太后明示。”

江鶦招手让他起来,拿一只杯子摆在桌上,斟满美酒,“宫中禁军有十,目前左右神武、神策、神威已直属摄政王;左右龙武担任皇城外围治安,非到紧急关头不得擅离,只剩下你们御林军游离其外,左羽林负责后宫事宜,右羽林间或协助龙武,杂乱无序,本该是国家鹏翼,却沦为跑腿打杂之流,听起来轻松自在,可实际上危险不说,有了功勋却全是别人的,你们甘不甘心?”

那人心惊起来,江鶦说的虽是实情,可只怕用意没这么简单,“太后的意思是?”

“不必装了,你我的势力拆开看都是孤家寡人,不足以成事,如今我明确告诉你,我要南下与四公子和谈,在他们背后撑腰的多半是锦帝,圣国的死对头,你们若不怕背上叛国罪名,不怕摄政王问罪,就随我同去,不然就在此一剑杀了我,回去邀功求赏,除此之外,你们没有第二条路。”

那人伏在地上,一语不发,心中惊异渐渐转为激烈争斗,皇廷之中,立场不定本就是最危险最忌讳的事,与其说良禽择木,倒不如说相互依存,不论目标是飞黄腾达还是自保,都无法避免成为权谋家手中的棋子。

沉寂许久,那人长身而起,江鶦微微一笑,将酒杯推上前去,那人接了,一饮而尽,“承蒙太后赏识,卑职曲清等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拔擢之恩。”

“现在起你我便是同一阵线了。”眼见杯中滴酒不剩,江鶦淡淡开口,“我江鶦不能承诺高官厚禄,但有一样可以肯定,这场战争若能止歇,各位必是最大的功臣。”

桨声阵阵,月影涟涟,天空高远,帷幕低垂。江鶦凝视烛火,连苏诘进来也浑然不觉。

苏诘将一只手壶摆在花凳上,掀开一条缝,一股莲花的清冷香气幽窜而出,江鶦乍然回神,看着突然出现眼前的苏诘有一丝无所适从,苏诘一笑,扶案坐下。

“看这船速明天就能到红粉居,你要说的话可全想好了?”

江鶦淡淡一瞥,“你不用提醒我,我既然离开长干,就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苏诘摇头,“我说的是他。”

“如果是他,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我已经厌倦了与不能有结果的感情纠缠,我想他也很明白,打从他内心决定随锦帝征伐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舍弃秦少辜这个名字。现在他还是四公子,可是不久后的人们只会记得圣皇江熙瑞。”

苏诘叹气,说:“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命中相遇的两个女子,一个烈如火,一个淡如水,却都注定为敌,无法回报。”

江鶦莞尔,“我不知道放云裳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为何世人对她的评价是两个极端,要么爱之切,要么恨之深,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秦少辜不属于那两者,他对放云裳并非毫无感情,却又不是那么浓烈。我自问对他的付出的远不及放云裳万分之一,自然更不敢奢望他能把我和放云裳放在同等地位看待。”

苏诘认认真真望着她,心中慨叹。在专注目光下娓娓道出的每一句话,不是肺腑之言,也相去无几了,看来二人真的缘分已尽,再无瓜葛,只是不知这结果是皆大欢喜的欣幸,还是浓到极致后淡然消逝的悲怆。

“明天我回来之前,玉书还要托你照看。”

苏诘收回思绪,哂然一笑,“放心吧,这孩子倒是不认生。”

江南水乡,处处锦绣,华美中又透出几分幽然高傲的姿态,正如苏诘的这艘画舫,不似任东篱那无情画舸,仿佛天上琼楼,凡人无能靠近;苏诘的船,素来喜欢在红尘游走,沾一点七情六欲,沾一点脂粉熏香,在风雨中不断陈旧褪色的朱漆,层层覆层层,光亮如新下是不为人知的斑驳曾经。

江鶦换上便装,只带了曲清一人随行,抵达红粉居时,远远便望见一抹不散的烟水将楼榭台阁笼罩,湖心亭里不见人影,却已摆下薄酒和几只杯子,江鶦在石凳上坐下,不多会身后便有靠近的脚步和说话声,嗓音淡朗轻和:“请太后尊驾此处,陆某先赔罪了。”

江鶦不急着回头,等人落座才缓缓抬起双眼。只见一个手拿羽扇的年轻公子,神态飞逸,眉目风流却不轻佻,越看越觉得舒爽。当下微微附和一笑,“公子乃当世神骏人物,何必客气。”

陆抉微笑着为江鶦煮茶,江鶦也不推让,接了细品,陆抉微道:“太后此行是为和谈,未知朝中有几人附议?”

江鶦答道:“朝廷上下一致主战,和谈是我个人的意思。”

陆抉微笑意渐浓,“是吗,在下斗胆,请教良策。”

江鶦放下茶盏,指尖于水面轻蘸一点,就势在桌上划开,“圣国地大,百密难免一疏,突破边防有什么难,但只怕越深入,防卫就越牢固,战线不断拉长,纵有千军万马,也只会分散开来,等锦军全数进入月复地,圣军便集结兵力,猛攻边境,切断后路,就算以逸待劳,时间长了必能拖垮对手。可是锦军若固守原地不前,就失去了出兵勤王的意义,师出无名,士气又怎能振奋?”

“太后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既然情势对圣军有利,太后仍一意主和,想来必有深意。”

江鶦冷冷轻笑,“陆抉微,我是个女人,管不了家国天下那么大的事。圣锦交兵三载,已经逼死了我的丈夫,我不会什么都不做,干等着看它再逼死我的儿子。”

陆抉微凝视江鶦半晌,微微含笑道:“太后的心意我明白,战火多烧一天,就会有更多母亲在夜里饮泣,事关苍生,陆某愿效全劳。”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说都会说,可是要怎样做?听你们寒暄了半天,竟没有一句是点到主题上的。”

来人年纪不大,身披江牙海水五爪蛟龙袍,是锦国士族阶层惯穿的紫缎,这锦国士族,文人出身的穿浅紫,武将出身的穿深紫,所绣蛟龙爪数代表具体阶层,七爪最高。寥寥数眼,身份已昭然若揭,该是锦国第一勇士段洪蕤之子段仲麟无差。

陆抉微摇扇笑道:“是你太性急了,我们只说了个开场白而已。”

“我不爱听那个。”段仲麟走到桌前,上面水渍已干,图画时断时续,段仲麟索性拿个茶壶放到中心,四周排开几个杯子,“设若这是长干,这些是我军驻地,相差千里,如何在短期内攻下?”

江鶦道:“在不惊动城民的前提下攻克,必须快速轻捷,不宜大军挺进,只能用一队数百人左右的先锋开路,乔装分散,入城后在皇宫前集结;宫中十卫禁军,威容不可小觑,倘若全部留守,就算锦军蜂拥而至也要吃亏,所以必须将五成以上的兵力调离。”

“京城禁军离京,那就不叫禁军了。”段仲麟突然想起一事,禁军离京,似乎也并非没有先例,狐疑目光投向陆抉微,见他胸有成竹轻笑起来,顿时有了主意。

“永昌五年圣军征战末阑,皇族为容王一人出动了左龙武和右神策,末阑之战告罄,长干城却被五千鸦军趁虚攻占了数月之久。”

“换言之,只要江寄水离京,禁军必定随行在侧。”段仲麟思索一阵,“只是江寄水心思缜密,加上这事已有前车之鉴,还会再上当吗?”

“战事迫在眉睫,摄政王当然不会擅自离开京畿重地。”江鶦摇一摇头,“可是离京不能,离城却有很多机会。”

陆抉微已然明白过来,微笑道:“须得神策神威军一同随行,这种程度的离城,却也是很少见的吧。”

江鶦淡淡道:“所以我才选这个时候来告知你们,圣朝祖训,皇陵冬祭,宫中权贵都要宿住无尘山,摄政王也不能例外,前后约莫十天,势必出动大量禁军护卫,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皇城的防备最弱,时间仓促,能不能把握机会就看你们的动作快慢了。”

“冬祭的话,即是说我们要在短短两个月内完成选拔和训练精锐,突破层层边防关卡潜入长干月复地,熟悉地形,部署兵力等一切动作?”

段仲麟一语未完,突然一声断喝响起:“不行!”

三人一愣,秦少辜站在亭外,眉峰蹙起,“你若因我众叛亲离,我宁愿不争这片河山。”

此话一出,段仲麟和陆抉微一个摇头,一个苦笑,江鶦反应过来,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温润目光淡淡拂过眼前之人的脸庞。

扁阴一晃而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曾经渴望为了一个人抛家弃国,连过去也不要,好像踏出一小步就能得到全新的人生,以为离开了就能摆月兑一切,可是天大地大,时光变迁,没有什么因此真的改变,唯一不见了的是年轻过的自己。

恍然之余,一笑而过,“你放心,我若真到了众叛亲离那一天,并不见得一定是为你。”

“这是你的真心话?”

江鶦冷冷道:“我在庆幸我们还不至于沦落为敌,可是仗再这样打下去,难免没有那么一天。你可曾想过,多少人的血已经因你流尽,这场战事发动的那一天起你已经不再是逍遥江湖的仆姑箭君。”

一语如箭矢穿心,不留余地。惊怔之后是绵绵不绝的刺痛。秦少辜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苦涩笑意。

江鶦心里一酸,她猜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他们都明白眼下并非倾诉的场合。他已不再是秦少辜,而自己,又何尝是当初策马扬鞭的屏翰郡主?恍然间身体被满满的疲累充占,相对无言,更没有泪,江鶦轻叹一声,抬起眼来,放任自己目光最后一次深深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是只有她才能读懂的过往。

“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你要坚持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至少我们的目标一致,这样想会不会觉得安慰些?”

秦少辜微微一笑,江鶦也随之哂然,仔细看去,他的眉眼其实就和多年前一样,清秀沧桑,熟悉温暖,已不能再让自己怦然心跳,那些疯狂追随他而去的念头,终于成了隔岸观望的镜花水月。

江鶦在江南一带又逗留了许多时日,每天寻欢作乐,直到入冬才依依不舍地筹备回程。

筹备又花去了十数日,离开那天已近隆冬,天空飘着雪,马车在成片的荒林间前行,每每车帘被风吹起,外面花木凋零,满目肃杀之气,千篇一律的景象在常人看来难免枯燥,江鶦却浑然不觉,玉书也兴致勃勃,伏在江鶦膝盖上看那些落雪,“母后,外面比宫里好玩,我们回去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江鶦抚弄着他的额发,“再过一阵子,等开了春,你想玩多久都可以。”

出来不过三旬,朝中已然改头换面,被升迁的和遭贬庶的各占三成,那些新面孔,江鶦不曾见过也无心结识,自从南游回来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只贪夜夜欢歌,每日疏于早朝,连过问一下也不愿。这天摄政王在流连城设宴赏雪,江鶦亦在受邀之列,席间有人借白雪为名题诗一首,文采风流,有人献上斑斑美玉,莫不是世间罕有,种种行迹看在江琮眼里,只觉得恹恹无聊,正想离席,突然听闻太后与皇上驾到,本能回头看去,长廊尽头一抹雪色身影姗姗而至,白色狐裘的领口结一道鲜艳的红丝绦,仿佛雪中走出来的仙子,满苑的人有八成愣住,那些还在咏冬叹雪的忽然觉得满天银妆与之相比都缺了几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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