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了倉若水,走進硯廷水榭,已是掌燈時分,巫塵微已經睡了。
他靜立在床頭,這些天,雖然她的食欲不大,但嗜睡的毛病卻是絲毫未改,不減反增。看她在飛揚的懷里昏然入睡,他知道,自己很在意,卻不知如何讓她消氣,飛揚說她無法原諒他那日所說的話,但他卻並不認為做錯,若再讓他選擇一次,他仍會那麼說,那麼做。
雞鳴破曉,巫塵微睡得頭昏腦脹,終于張開干澀的眼眸,下地走到桌前,倒了杯水潤了潤喉,偏頭看了看屏風後面沉睡昂藏的身影,撇了撇嘴,扭過頭去,敞開的榭窗,卻見倉若水裊娜的身影輕托盤盅,繞過回廊,正朝這邊走來。
懊去會會她了,倉若水。
輕手放下茶杯,巫塵微走出硯廷水榭,緩緩步上曲橋,清冷的早春,陰沉沉的,今日沒有陽光。淡紫的婉約身影與淺藍的從容腳步在曲橋中央相遇。
「若水姑娘總是這麼早起嗎?」巫塵微緩緩站定在倉若水面前。
倉若水頓了頓,漾開淡笑,「巫姑娘也起得很早啊。」
巫塵微回以更淺的一笑,側轉身走了兩步,晨風繞著清香撲鼻而來,濕潤地沾濕臉龐。
「昨夜沒听你彈琴,所以睡得很香。」
倉若水微微挑眉,「看來是若水的琴藝拙劣,污了巫姑娘的耳朵,害巫姑娘夜不能寢。以後巫姑娘若在山莊,便不彈了。」
「若水姑娘何必謙虛?若你的琴藝稱之為拙劣,天下間恐怕沒人會彈琴了。」巫塵微回眸輕笑,「若水姑娘就是琴藝太好,才讓人從琴音中也能感受絕望和悲傷。」
倉若水秋眸閃過異樣,倉惶擰餅身,「刑大哥的死,的確曾讓我絕望得想要跟隨而去。」
「哦,是嗎?我還以為,你更想讓別人絕望得想要跟隨刑玥。」巫塵微雲淡風輕地說。
倉若水陡然回身看著巫塵微,「你什麼意思?」
巫塵微聳了聳肩,「不管怎麼說,你恢復得挺快的。」
「是嗎,我不能和巫姑娘閑聊了,我炖了燕窩盅給嚴大哥早膳,涼了就不好喝了。」倉若水客氣地結束談話,繞過巫塵微。
「曾經滄海難為水……」巫塵微隨之轉過身,聲音依舊平淡,「若水姑娘不覺得,你姓海,比姓倉恰當嗎?」
嬌縴婉約的背影停了停,晨風飄起她絕美的衣帶,「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不知道也沒關系,」她百無聊耐般遠眺天邊欲雨濃雲,接著說︰「我知道,若水姑娘還舍不得對嚴莊主下手。」
倉若水倏然回身,美眸染上幾分銳利,「你到底想說什麼?」
巫塵微信步走到白玉雕鑄的橋柱邊,偏眸看了她一眼,輕挑唇畔,「怎麼?現在是不是更想殺我了?」
「殺你?」倉若水淡淡哼了聲,優雅地諷駁,「我為什麼要殺你?」
「那些白雲山的死士,難道不是要去殺我的嗎?」巫塵微漫不經心地輕劃玉柱上的精致雕紋,「不要跟我說,那些沒有腦子的行尸走肉真的是沖嚴 去的,雖然那些死士月兌離六道輪回,不死不滅,勇猛不在話下,技巧卻經不起推敲,只是白石藥人用來驅離擅闖禁地的武林人士而訓練出來的鑄牆,防守自然不在話下,卻不是殺人的利器。除非對方愚蠢地站在原地與其纏斗直到筋疲力盡,只要對方施展輕功逃離,這些只能听憑樂律施展武功的死士也束手無策,而嚴 的輕功當然不在話下。不過,要對付一個根本不懂武功的人,倒是綽綽有余,譬如我。」
「就算那些人真的要對付你,但是我和白雲山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且這些天我一直在烯燼山莊。」倉若水臉頰緋紅,顯然對這樣的指責甚是惱怒。
「是啊,你一直在烯燼山莊,卻不代表你不可以讓別人出手。我孤身天涯浪跡,從不管江湖事,也沒有與人結怨,除了刑玥這件事。那天在這個曲橋上,我說知道一些刑玥之死背後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這些話若被真凶得悉,我自然就在暗處樹了一個敵人。而當時听到這些的,只有這烯燼山莊莊主嚴 ,鬼醫上官忻臾,魑魅宮主戈鶼以及若水姑娘你了,本來我以為,上官忻臾的嫌疑最大,刑玥死在這烯燼山莊中毒,死在捻風劍下,以他的江湖閱歷,若沒有一個刑玥十分信任的內應,他不會那麼容易死。而不管武功和對毒藥的了解,上官忻臾都是最可能在數招內取刑玥性命的人。」
「上官忻臾?沒錯,那天他也說了,你欠他一條命,說不定,那些白雲山的死士,就是他派來向你討命的吧。」倉若水說。
巫塵微淡淡一笑,「他如果要真要殺我,我想他會親自動手,而且,他也不可能與刑玥的死有關。當我嗅到他體內血的味道,我就知道,因為婚禮前一晚,剛好是月圓之夜。」
「月圓之夜?」
「算了,這並不重要,反正,上官忻臾與此事無關,戈鶼那自負的家伙如果要除掉某人也不會用這種低調的方法,如果嚴 不是凶手,那麼,只有兩年前入住烯燼山莊,身世不明的孤女——若水姑娘你最可疑了。而那夜你也確實去找過刑玥,還為他斟了一杯酒。我想,從你一開始接近嚴 和刑玥,就是要為你父親報仇吧,」巫塵微淡定的眸,平靜地看著她,「但是,你卻愛上了嚴 。你知道,你選擇成親的人選,其實是先下地獄的人選,所以,你選了和刑玥成親,保住了嚴 的命,卻也把他逼到像當年的奪命殺手一樣,被江湖仇殺不容的境地。」
「可笑,我那夜會去找刑大哥,只是因為我實在睡不著,所以想要再次確定他的心意。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奪命殺手,更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巫姑娘,我現在真的很生氣,從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在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現在更是越來越離譜,好像我是一個工于心計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想,我真的應該介意嚴大哥將你請出山莊。」說完,倉若水決然轉身往水榭走去。
「請出山莊嗎?」巫塵微在她身後緩緩開口,「若水姑娘,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從那個男人第一次為了怕我滾下床而守著我到天明,我就知道,他不會在第二個女人床上安睡。」
倉若水的腳步硬生生頓住,不會在,第二個女人床上安睡……她憑什麼,說得那樣有把握,她,到底憑什麼。
「塵兒!懊死的!」水榭中驀然傳來一聲低吼,嚴 惶然出現在檀木雕花門邊,衣襟還沒有扣好,灑然敞散在身側,發絲凌亂,在看到曲橋上安然慵懶的身影,才緩緩松了口氣,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衫,步上曲橋,輕風盈盈撫上衣袂。
「若水,你來了。」他在倉若水面前停下。
「啊,」倉若水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嚴大哥,我幫你炖了燕窩盅。」
「早晨風大,進屋吧。」他柔聲道。
「好。」倉若水輕點螓首,抬起美眸,卻發現他的視線竟落在她身後。微微側過身,巫塵微依然散漫地倚著橋欄,背著晨風,氣定神閑地看著眼前這對貌似天造地設的璧人。
嚴 慢慢走過去,在巫塵微身邊停下,她視線依然落在遠處,不去看他。他伏在橋柱上,任冷風迎面而來,有一絲無奈。
「起得這麼早,餓了嗎?听說昨天晚膳沒吃多少就睡了。」大清早就不見她人影,還以為她又賭氣走了。
「哦,」她漫應了聲,簡潔地答,「不餓。」
「還在生氣嗎?」他問。
她視線往下拉了幾分,不答。
「……進屋吧。」他說。
「不了。」她淡淡扯了抹笑,「若水姑娘可只做了你的早膳。」
「那是……」
「沒關系,」她打斷,「你們慢慢享受這難得的早晨吧。」她直起身,往岸邊回廊走了兩步,又停下,他也隨之站直身,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
她沒有回身,似是思索了片刻,才開口,卻不是對他說的︰「若水姑娘,你想過,你什麼時候會死嗎?」
倉若水聞言駭然晃了晃,手中杯盤發出清脆的踫撞聲,嚴 亦為之震然,這詭譎的話語從她口中隨性說出,就像之前她在海雲天的墓地,說出死神的偈語,沒辦法輕松當作戲言。
「塵兒?」嚴 開口很輕,像是自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倉若水的聲色都變了。
「沒什麼,只是忠告。」巫塵微說,「好好珍惜你剩下的時間吧。」
我,或許也是。她嘲諷地掀了掀嘴角,竟有幾分刁鑽,爾後舉步走開。身後杯盤砰然落地,砸出遽然碎裂的聲響,她置若罔聞。
眼見倉若水無力地倒下,嚴 扶住她。
倉若水無助地埋入他懷中,顫然啟齒︰「她、她要殺了我,她要殺了我……」
「不會的,」他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她只是惡作劇嚇唬你而已,不要擔心。」
倉若水抬起惶然霧眸,「你忘了她是一個女巫嗎?她要殺了我輕而易舉啊,她真的會殺了我,她真的會,我知道。」她肯定地說。
「我相信她不會殺人,她也沒有理由殺你不是嗎?」
「說到底,你還是這麼相信她,即使有一天她用刀插進我胸膛,只要她說不是,你是不是也要相信她不會殺我?嚴大哥,你說你要一輩子照顧我,我似乎忘了問你,她呢?她也是你要照顧的人之一吧。」她抬眸定定地看著他。
「不,不是。」他若有所思的視線飄到天際,氤氳的美眸閃過剎那華光。
「她是我用生命愛著的女人,所以,就像你說的,我相信她,除非我把自己也否決掉。」他將視線調到倉若水慘白的臉上,「我不會因為她隨性的兩句話就認為她會想殺人,而且她剛才說那樣的話,也沒有半點殺意不是嗎?她只是要你珍惜你剩下的時間,五十年也是,六十年也是。刑玥死後,你的確虛度了太多光陰……」
他說的什麼,她早已听不見,眼前痴戀的男人的臉也漸漸模糊。
她是我用生命愛著的女人。用生命……愛著的……
一陣陣眩暈襲來,意識消失那刻,她諷刺地想,「愛」這個字,她等他開口等了兩年,如今他終于說了,卻是為另一個女人傾訴……難道這就是,愛上仇人的下場嗎……
真的,被哥哥說中了。
經過假山的時候,巫塵微才發現這烯燼山莊真是大得雜亂無章,正想拉個莊丁問問路,就瞄見綠水的身影。
「綠水。」她叫住她。
綠水不怎麼情願地停下腳步,「干嗎……」
「上官忻臾之前住什麼地方?帶我去。」
「你要去那干什麼?」
巫塵微眸中閃過一絲狡黠,一臉惋惜地說︰「哎,那天鬼醫揭下面具的時候你不在場,也難怪,那等傾城之姿可是世間罕見,你要是見了,說不定飛揚是誰都忘到九霄雲外了。」
綠水聞言怒視,「喂,你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啊?不是說和莊主在一起了嗎?怎麼見異思遷到這種程度,你要是喜歡那個上官忻臾,就去找他好了,干嗎還纏著我們莊主!」
「我要是找得到他,當然就去找他了,可是他走的時候,說我欠他一條命呢,我還不想因為那種理由,就莫名其妙被他給殺了,只好在他以前住的地方懷念一下了。」
「你!你你你你,你把莊主當作什麼?退而求其次的避風港嗎?對不起,我是不可能會帶你去的!」綠水一口回絕。
「啊?是嗎?那我只好去找飛揚了,說到避風港,飛揚的胸膛也挺扎實的。」巫塵微點點頭,不置可否地邁開腳步。
一、二、三……
「等一下!」綠水忍無可忍地回身,咬牙切齒地說出四個字,「我、帶、你、去。」
「謝了。」
烯燼山莊後山,叢林深處蜿蜒著小溪,流水注入山莊內的天然湖,灌木中偶爾還有幾只活蹦亂跳的兔子追逐嬉戲,林中有幾處竹屋,綠水將巫塵微帶入其中一間。
「就是這里了。」
巫塵微緩緩走入屋內,陳設簡單的空間,僅一張床榻一方長桌,椅子只有一張,但之前的主人似乎更愛坐在窗台上,那里還有一個像主人一樣漂亮的鞋印,她牽出一抹淡笑走到桌前,上面果然留有些醫術毒經,那天他那樣走了,果然是什麼也沒帶走。
「你要做什麼?」綠水看著她開始翻閱那些深奧得讓人頭腦發麻的毒經,越來越相信,這女人對上官忻臾的興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這沒你的事了。」她埋首說,聲音很輕,卻有一種綠水從未在這女人身上感覺過的認真,她總覺得這個女人隨心所欲得好像什麼事都只是在游戲玩鬧。
綠水持劍環胸,靠在門口,沒有動。
巫塵微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將注意力轉回書頁中,漫不經心般問︰「綠水,你對你們莊主很忠心吧。」
「什麼?這還用問嗎?」綠水莫名其妙地說。
「青山、森迄、飛揚、和那些據說是世代效忠嚴家的莊丁丫頭,也像你一樣忠心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你有沒有想過,烯燼山莊會有內奸?」
「這怎麼可能!」停了停,綠水又說︰「不過現在倒也不一定,因為你就很可疑。」
巫塵微笑了笑,沒有停止手中翻書的動作,「我的確是很可疑的人,但是我是不會做不利嚴 的事的。如果你真的夠忠心,那麼,烯燼山莊的秘密再次外泄的時候,你就去殺一個人。」
「誰?」
「倉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