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稹劍緊跟在後,進了房間,看見她拉下蒙面的黑布,走向房里的五斗櫃,從一個小抽屜中拿出一封看起來已經泛黃的……休書?他不禁愣詫。
她轉身面對他,縱使心中紛亂如麻,腦袋更是天崩地裂般的混亂,仍舊維持著平板、淡然的神情,以她用盡力氣所能發出來的最鎮定的語氣說道︰「我會馬上離開奉府,就當我們從來沒有任何關系。」她走向門口,灑月兌得彷佛不帶半絲眷戀,過眼雲煙,轉眼即忘。
他在她經過他身邊時拉住她的手,露出難以置信得表情,「你說什麼?」
她沒有抬頭看他,「我說……」
「我不準!」他打斷她的話,扳轉她的身子,讓她面對他,直視她的眼楮,質問道︰「你忘記你已經答應過我,無論發生何種狀況,絕不會離開我?」
她看他一眼,那一閃而逝的眸光里有種自棄般的霜冷,「我是個騙子。」
「什麼?」
「你在鳳川鎮客棧遇見的那個女人不是我的師父,而是我的親生母親。」
他怔愕,說不出話。
「打從一開始我就欺騙了你,我擅長模仿畫作和書法,為了嫁進奉家,便模仿你父親的筆跡捏造了一封信,你見到的那封書信其實出自我的手,目的就是為了要嫁進奉府當將軍夫人,我根本就不是你父親故友的女兒,那個故友也根本不存在,這樁婚事一開始就是假的。」
雖然詫異于她欺騙他的做法,但是他並不意外听見這樣的事實,或者該說,他早有心理準備,畢竟她並非尋常人物,無論怎麼想,她的出身都不可能只是一般的平民百姓。
「而你寫了休書給我之後,我為了繼續留在奉府,便寫了一封信,請俞總管寄給你,目的只是為了欺瞞俞總管,那封信早就被我攔截,當然就不可能到達你手中,之後我更捏造了一封你書寫的信件,寄回給俞總管,讓我可以繼續留在奉府,而為以後當你回來時查無對證,我早就銷毀了那兩封信……這樣你明白了嗎?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樁婚姻是假的,我的身分也是假的,我只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一邊思索著听見的事實,一邊問道︰「那你的真實身分是什麼?」
「這你就不必知道了。」她並不希望他知道得太深入,知道得越多,對他的立場越沒好處。
「你為什麼要嫁給我?」他又問,這才是根本的問題。
「事到如今,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總之,我只是個騙子,休書我拿走了,你自由了。」她轉身,又要往門口走去。
他再次拉住她的手,「就算你是個騙子,仍然是我的妻子。」
她暗暗嘆口氣,就知道他是這樣的個性,就知道他會這麼說,所以她才必須離開呀!
他是受皇上信任與旭王爺重用的鎮北將軍,現在又握有朝廷重要的兵權,而她卻是個在江湖上沒什麼好名聲,並且在黑市仿造、販售贗品的騙子——她並非以自己的身分為恥,相反的,她相信自己生來就該是個騙子,這是她的本命,始終引以為傲。然而她的身分一旦被他發現,她就徹底失去留在他身邊的資格,不管他在不在意,不論他有多麼堅持不讓她走,她也不能讓他的立場陷入險境,尤其今晚他當場遠到她潛入皇宮,以他的立場來說,更加沒有理由為她護航。
無論她做了什麼欺天騙地的事情,只要他不知道,就算天皇老子找上門來興師問罪,她也有辦法蒙騙過關,然而一旦他知曉了她的身分,如果他還幫著她隱瞞事實,那等同他跟著她一起欺騙世人,這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發生的事隋。
她低垂著視線,故意不看被他緊緊握住的手,冷冷的說︰「別天真了,那些全都是假的,只是騙局一場,就連那日在鳳川鎮客棧發生的事情也是一樣,全都是假的,足鬧劇一場,放開我。」
「不是假的!」他的態度十分堅定,「你的唇,我嘗過,你的身子,我吻過,這些全都不是假的,無論我們一開始是以何種方式成親,你早已經是我的妻子了。」
「你還沒搞清楚狀況嗎?我只是在利用你將軍的身分掩藏我自己的真實身分,你剛剛不也看見了,我是潛入皇宮的罪犯,你要不拿我進官府治罪,要不現在就放我走,我們一刀兩斷。」
「你偷了皇宮藏寶殿內的寶物?」
「是的。」
「寶物呢?」他一開始就沒看見她身上帶有任何物品。
「被搶了。」
「為什麼要去偷?」
「我沒有必要對你解釋。」她掙月兌他的手,又要踏出腳步。
他牢牢的抓住她的手,堅定的說︰「那也無所謂,不管你做了什麼事,還是我的妻子,如果你真的有罪,那我也將與你同罪。」
「同罪?」她的胸口驀地冒出一股火,抬起眼,直視他,「我夜闖皇宮,光是這條罪狀,弄大一點就是死罪了。」
「我不會讓你受死的,就算得辭官請罪,我也會護你到底。」
「護什麼?一個假的妻子?一個騙子?你到底有沒有腦袋?為了我這種騙子,你何必放棄大好前途?」
「你是我的妻子。」好像這句話就足以解釋一切。
這幾個字原本就讓她覺得很刺耳,此刻听來,更是教她備感酸苦與無奈。
「是假的!假的!你到底有沒有耳朵?听不听得懂人話?」就知道他這顆石頭是這麼死腦筋,怎麼說都說不通。
「不是假的,你是我的妻,就是我的妻,就算你犯下滔天大罪,我也絕對護你到底,就算要拿我的命來抵,我也絕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傷害。」他的眼眸堅定而透徹,宛如經過干百萬年烽煉生成的鑽石,澄澈透亮的光芒足以穿透人的心靈最深處。
「你……」她不禁啞口無言。
這般嚴重的話語可以這麼隨口就說出來,說謊的吧?她和他之間到底誰才是騙子?
「你以為你那樣做我就會高興?還是對你感激涕零?我警告你,如果你真的敢拿你自己的命來抵,我就算追到黃泉地府,也會把你抓出來鞭尸!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清廉正直的奉家人啊!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奉家的名聲、為你已故的雙親著想,難道你想讓奉家多年來的聲譽就此葬送在你手中?」她越說越躁怒,口氣也變了,不似平常的淡漠如冰,甚至連眼眸都像是要噴出怒火。
這顆頑固的石頭!他到底懂不懂?她就是不願意那樣的事情發生,才必須離開他呀!
看著她這樣的眼眸,他心口匆地一陣悸動,一雙縈回夢里的黑眸再度疊合在她的雙眼之上,這一次,清晰而不容錯辨……
「奉家人的信念就是忠于自己的信念,我相信我的雙親與先祖們一定會理解我的做法,就算得下地獄去贖罪,我也會堅持我的初衷,絕不會放棄你,你曾經去過我在邊關的軍營嗎?」
「你根本……什麼?」她被他跳月兌的問題一時之間弄混了腦袋,愣了下,隨即開口,「我去你的軍營做什麼?你別岔開話題,你根本不需要贖什麼罪,只需要讓我走。」「救我。」他筆直的注視著她的眼眸,「你曾經到邊關戰場上救了我。」「怎麼可能?」「到底有沒有?」
「沒有。」
他深深的凝視她的雙眼,卸去她平時的淡漠偽裝,抹去她慣性砌築起來的厚實冰層,眼前這雙充滿豐沛情感的黑眸分明就是他夢里頭的那一雙。
「你在說謊。」
「信不信隨你,反正我就是個騙子,隨便說什麼都是謊話。」
他不理會她空泛的辯駁,捧住她的臉,像捧著珍貴至寶,胸口溢滿了真切的感動,眼中更何苦毫下掩飾的激動情緒,後進她的眼底,嗓污微啞的低喃,「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兩年多前,在一次出戰中,他被一支暗箭射穿胸口,硬撐著血流如注的身軀繼續奮戰,當時兵荒馬亂,所有的人已經自顧不暇,他以為會戰死沙場,然而在鮮血大量流失、意識完全陷入昏迷之前,他威覺有一雙手接住了他頹然倒下的身體……他以為是哪個部下救了他。
後來重傷的他陷入畏時間的昏迷狀態,只模糊的感覺他被救回了軍營,並且有人盡力的醫治他。
當時他的神智紊亂不清,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半昏半睡之間,偶爾似乎看見了軍營里的軍醫滴淌著豆大的汗珠在醫治他,偶爾似乎听見了一批忠心的部屬在鼓勵他,偶爾……偶爾隱約會看見一個幻影,一個天仙般的美麗幻影,來到他的身邊,救治他的傷口,輕聲撫慰他的痛楚……然而意識太模糊,他從來沒有真切的看清楚過那個陌生的面容,只對那雙滿懷擔憂的黑眸有了記憶。
然而當他終于月兌離險境時,那雙黑眸再也不曾出現,他一直以為那是一場夢境,畢竟紀律嚴明的軍營里怎麼會出現一個陌生女子?其他人也根本不曾見過有任何外人進入軍營,听見他詢問女子的下落,全都以為那只是他病痛之中的夢魘,他甚至還想過,說不定那是他彌留之際,來引領他到另一個世界的仙子……
那是征戰多年的他唯一一次最接近死亡的時刻,之後不曾再受過重傷,隨著時間過去,因為忙于戰事,已經無暇再去回想那次的經歷,而記憶中的那雙黑眸便只會在午夜夢回,偶爾出現在他的眠夢之中,直到回來京城之前,他都相信那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他從來沒有想過,那雙眼眸的主人竟然就是他的妻子。
所以他才會在大街上第一眼看見她時,就無法克制的被深深吸引。
他凝視她的眼楮,不讓她閃躲,「你救了我,真的是你救了我。」
她默然以對,就算真的救過他,也不會承認—即使事已至此,而就是因為事已至此,她更加不能、不願也不可能承認。
妻子這個「責任」已經夠悲慘了,如果再加上「恩義」這種包袱,那在他的眼中,她這個人還剩下多少「真實的她」?
她不要責任、不要恩義,不要他因為責任或恩義而跟她在一起,更不要在他的眼中,她只是「責任」或「恩義」的代稱。
然而所有的情況會發展至此,始作俑者卻也正是她自己。
他是個責任感相當強的男子,重情重義更重責任,而她便是利用了他這個特質,先下手為強,以騙局誰騙他,下嫁于飽,讓他認定她是他的妻子,然後再用責任感與愧疚感牢牢的捆綁住他。
只是沒想到這一切所必定衍生出的後果,也是教她最難以忍受的。
他永遠不是因為她這個人而愛著她,而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對她有道義上的責任,他會對她這麼好,完全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如果她只是路邊的阿貓阿狗、張三李四,他肯定看也不會看她一眼。
越是被他萬般疼寵、憐愛,她越感到痛苦。
驀然回過神來,才發現她早已經被自己設下的騙局緊緊的囚格,無法逃月兌。
然而比起此刻必須與他徹底斷絕關系,不得不離他而去的痛苦,她寧願選擇活在謊言砌築起來的囚籠之中,甘心當一個責任的代稱,永遠不再奢求他會喜愛她只因為她就只是她……
「我真的很高興,我的妻子是你。」他將她緊緊的擁入懷中,深深嘆息。
她的心猛地一震。什麼?他說了什麼?
「活到現在,我幾乎都是在沙場征戰中度過,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成親娶妻的一天,那離我太遙遠了,但是你來到了我的生命中,讓我深深的覺得,啊!娶妻果然真的很好。」
「我讓你覺得很好?」她瞪著他胸前衣料上的某一點,低聲復述。
「當然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可是我又不溫順……」她以為他會喜歡的應該是那種溫順乖巧的女子,畢竟征戰沙場多年,應該會希望有個安靜溫婉的女子陪伴他才對,至少不是像她這種個性不好、身分又麻煩的女子。
他笑了,笑聲清爽而愉悅,胸口不斷的震動。
她感受到了,心跳逐漸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