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
身後忽地響起了容江的輕喚聲,蘇映伶回過頭,見容江正和一名老者相伴而行,兩人手里各自拿著一壇酒。
蘇映伶認得那名老者,就是那位在雲鎮給自己指路的好心人,也是在斷嶼山阻止雲鎮的人與金兵發生沖突,最後帶著鎮民離去的人。
她隱約記得當時那些鎮民叫他權叔。
「傅少夫人,別來無恙。」
看著權叔那張慈祥的臉龐,蘇映伶淡淡一笑,「權叔。」
「沒想到傅少夫人竟還記得我。」權叔往剛才徐子皓離開的方向看了眼,「剛才傅少夫人是跟盟主在一起?」
「嗯。」蘇映伶點頭。
權叔嘆道︰「早知剛才走快點,也許就能踫個正著了,免得我一會兒還要特意跑一趟。」
「怎麼了?」蘇映伶不解。
容江看了眼手中的酒壇,笑道︰「剛才我們倆無意中找到了兩壇上好的桂花釀。權叔說,徐公子最愛桂花釀,所以想送一壇給徐公子。」容江素來愛喝酒,剛才酒癮發作,尋思著去鎮上找點酒喝,結果踫上了權叔,兩人都是好酒之人,更是一見如故,因而成了忘年之交。
「徐大哥以前就愛喝桂花釀,沒想到現在還愛喝?」
權叔笑道︰「是啊,在雲鎮時他還是經常喝這種酒的。不過,自來了太原之後,我好像沒見過他喝什麼酒了。我想也可能是他一直沒遇到好酒,寧缺勿濫。現在我可是好不容易找到這兩壇佳釀,給他送去,他想必會很開心。」
「那權叔,你先給徐公子送去吧,我先在這里喝上幾口。」早就饞得不得了的容江抱著酒壇子走到一旁,揭開蓋子就狂飲了一口。
「好酒好酒。」
權叔哪里肯依,走到前奪走容江手中的酒壇,「我們先痛快地喝光了這壇酒,再送去也不遲。」說完,也仰起脖子狂灌。
「喂喂,權叔,千萬別喝光了,給我留著點。」
蘇映伶莞爾,她素來滴酒不沾,真不明白這酒有什麼好喝的。突然想起,傅秋辰也不怎麼喝酒,而且喝不到三杯就會醉了。
「需要下酒菜嗎?」見一大一小兩個酒鬼互相爭奪著酒壇子,蘇映伶心情也不禁好了些。
「少夫人,我怎麼敢讓你親自——」
容江話還沒完,就被權叔打斷︰「那傅少夫人,我可不客氣。今天我可要吃飽一些,明天我們可是有一場硬戰要打!」
「打戰?」蘇映伶心中一跳。
「是啊,現在太原糧草緊缺,明天盟主要帶我們突襲金兵後方,先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再搶奪他們的糧草。」
「那真是太好了。」容江附和,「權叔,我明天也要去。」
權叔瞪了容江一眼,「你小子又不會武功,去干嗎?白白送死麼?」
容江不說話了。
權叔抱著懷中的酒壇子,看著前方那片白茫茫的寒雪,沉沉一嘆,「真不知這場戰還要打多久啊?」
蘇映伶為權叔和容江做了幾個簡單的下酒菜,把容江感動個半死。
權叔卻是毫不客氣,一邊吃,一邊嘖嘖稱贊。
「沒想到傅少夫人還做得一手好菜啊。」
蘇映伶微笑,「權叔,你就叫我映伶吧,不用叫傅少夫人那麼拘謹。」
「那好。我就直接叫你映伶了。」權叔也是個豪邁的人,雖然一把年紀,也許因為練武的關系,並不特別顯老,而且看起來很結實健壯,
「自從太原開戰之後,我好久沒吃到這樣好吃的菜了。金兵一路南下,燒殺搶掠,不知殺了我們多少大宋百姓,佔了我們多少大宋國土——」權叔越說越激奮。
「他們這次勢如破竹,長驅直入,怕多多少少也是因為得到了巨大的寶藏,有了雄厚的財力做後遁吧?」蘇映伶嘆了口氣,如果那時能把寶圖毀了也好。
「寶藏?」權叔不解,「映伶,你說什麼寶藏?」
蘇映伶一怔,「徐大哥沒跟你們提及嗎?在斷嶼山他會發生意外,也是因為那張藏寶圖啊?」
「什麼藏寶圖啊?」權叔哈哈大笑,「映伶,也不知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藏寶圖?而且盟主從來都沒得到過什麼藏寶圖——若是有藏寶圖,那就真是救命良藥了。現在太原城正吃緊啊。」
「從來……就沒得到過藏寶圖?」蘇映伶迷茫了,那一日徐大哥清清楚楚地告訴過她,就是因為那份藏寶圖金人才會追到雲鎮。
隱約間,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隱瞞了什麼,不由急聲問道︰「權叔,那日兀真帶人襲擊雲鎮,不是為了這份藏寶圖麼?」
「兀真哪里是為了什麼藏寶圖,是為了他丟失的西路軍布兵圖。」
「西路軍布兵圖?」蘇映伶突覺有一股寒意涌上心底。
權叔並未察覺,興許是有了幾分酒意,更是說得興起︰「宋徽宗那個昏君除了到處搜刮珍寶字畫,其他什麼也不會,害得多少百姓流離失散,家破人亡。我們雲鎮便是盟主組織起來,專門整治昏官,懲奸除惡,保護百姓。那一日,我們得知那個昏君又不知從哪里搜刮了古董字畫,于是便劫了貢車。在那堆奇珍里,盟主發現了一幅古畫,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那麼開心的表情。」
「古畫?」
「那幅畫,應該叫什麼《五牛圖》吧,好像畫著五頭牛。我對字畫不在行,也不清楚是什麼畫。當時盟主看見那幅畫卻很高興,說是要拿去送給什麼人。」
蘇映伶心口微微一窒。
「不過,他卻意外地發現了畫里另有乾坤。」
「那幅畫里有什麼乾坤啊?」容江好奇地問。
「里面藏著一張布兵圖。還有一封金人給太府卿陸遠的信件。」
容江一怔。
「我們打開信一看,才知道陸遠那個狗官早就跟金人勾結,布兵圖是金人準備攻打大宋的西路軍事部署,目標直指太原。金人要陸遠想辦法削弱太原的軍事力量,內外夾擊——」
「那個狗官!」容江憤憤地一拍桌面。
「我們當時都知道開戰在即,可是朝廷卻毫無防患。這份布兵圖我們其實可以很好地利用,可現今朝廷奸臣當道,還不知里面藏著多少金人奸細,即使真的有辦法將這份布兵圖交到皇帝手里,中途也要經過層層關卡,等到送達,可能都來不及了。時間緊迫,盟主原本想召集武林群雄,先與太原知府張孝純大人會合,共商大計,誰知中途生變,盟主先被兀真打傷,又中了劇毒,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權叔長嘆了口氣,「當時盟主所中之毒,我們根本就找不到解藥,他最多只能再撐七天。但幸好,老天還是有眼的,盟主被兀真打落懸崖,竟因禍得福,雖然失去了容貌和聲音,但至少保住了這條命,也借著這張布兵圖成功地拖住了金兵西路軍的攻勢——」
蘇映伶僵著聲問︰「當時在斷嶼山,那張布兵圖不是已經給兀真拿去了嗎?」
權叔哈哈大笑,「那只是緩兵之計。盟主老早就讓人復制了一份,與傅少爺聯手假意將布兵圖還給了兀真,讓他安心,也免得臨時改變軍事計劃,我們更是防不勝防。這件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時差點就誤會了傅少爺——不過,他們那個計劃也太冒險了點,那麼深的懸崖,當時我們都以為盟主活不成了——」
蘇映伶渾身發寒,坐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語。
而容江也是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
「你們怎麼了?」權叔奇怪地看著他們。
容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權叔,你剛才說,你剛才說,我們少爺所謂的出賣,只是一個計劃而已?」
「是啊。」權叔疑惑,「難道傅少爺沒告訴你們嗎?對了,我也正想問呢,這次傅少爺怎麼沒跟你們來?」
蘇映伶臉色慘白,只覺連指間都已冰冷。
她是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
「少夫人——」容江此時也是面無人色,他不明白,為什麼少爺什麼都不肯說,計劃既已成功,為什麼少爺寧願讓眾人誤會,寧願離家也不肯說?
蘇映伶驀地霍然起身。
「映伶,怎麼了?」
深吸了口氣,蘇映伶強扯出笑顏,看了眼另一壇還擺在桌面上的桂花釀,「沒事,你們先在這里慢慢喝吧,這壇桂花釀我先給徐大哥送去。
「那也好。」權叔正喝得開心,「映伶,那就麻煩你了。」
蘇映伶抱著酒壇,急步朝徐子皓所住的院落走去。
越近徐子皓所住的地方,她的心越不安。
心底有著太多太多的疑問。如果權叔所說的是真的,為什麼來到太原後,徐大哥對這件事只字未提?也許,就連琴玉都在瞞著她什麼吧?
到底他們隱瞞了她什麼?到底,現在相公在哪里?
終于走到徐子皓所住院落的屋外。
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蘇映伶抱著酒壇子,呆呆地站在外面良久良久,雪花落滿了全身,卻不覺得冷。
她想進去問明一切,卻又不知在害怕著什麼?
屋內忽然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緊接著,琴玉的聲音響起——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若是再用這個什麼調心大法,你打完仗回來還有命在嗎?」琴玉的語氣顯得很焦急,也略帶著怒意。
咳嗽聲更劇烈了,也帶著濃重的喘息。
琴玉語聲已哽咽︰「就算你不為自己想想,你也要為你家娘子想想吧?你看,她都千里迢迢來太原找你了,你真的打算不再見她了嗎?徐大哥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不安心的——」
蘇映伶手一顫,懷中的桂花釀差點跌落,連忙緊緊地抱住,如同抱著一根救命稻草。
娘子……
徐大哥在天有靈……
那一段話不住地耳畔回響,她不知道懷著怎樣的心情,邁出了步伐,然而腳下才剛動,就听見了琴玉的低喝——
「誰在外面?」
門開了,琴玉開門的那一瞬間,看見她也不禁嚇了一跳。
「映伶?」
隨著那一聲驚呼,屋里面的咳嗽聲止住了,只剩下壓抑的喘息聲。
琴玉連忙走出去,神色顯得有些慌張,「你怎麼來啦?」
蘇映伶輕輕一揚唇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笑出來的,「我是來給徐大哥送桂花釀的。」
見蘇映伶臉色跟平常一樣,好像沒有什麼異樣,琴玉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他、他就在里面。」看著蘇映伶手中的酒,琴玉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讓蘇映伶進去。
蘇映伶往屋內探了一眼,「我剛听見咳嗽聲了,是不是徐大哥受了風寒?」
「他、他沒事。只是——」琴玉已經詞窮了,現在里面那人虛弱得很,肯定不想讓蘇映伶看見,但她又有什麼借口不讓蘇映伶進去?
「我去看看他。」回過神,就見蘇映伶抱著酒壇已徑自走了進去。
「映伶——」琴玉伸出手,卻沒能攔住她。
哎,不過她進去了也好,也許可以逼那家伙好好休息一下。
她剛才……應該沒有听到什麼吧?
琴玉深深注視蘇映伶的背影……
走進屋里時,蘇映伶看見原本和衣坐臥在床榻上的人,正要翻身下床。他的臉上依舊戴著銀色面具,但身上穿的,卻是白色的中衣,一頭黑色的長發也散落了下來,披在肩頭,略顯出幾分虛弱與單薄。
蘇映伶心口一窒,連忙將他強按回了床上。
「徐大哥,你生病了吧?還是不要起身了,我剛才在外面听到你咳嗽了——」明顯感覺到他的身子僵硬,蘇映伶淡淡一笑,「若是生病了,就不要逞強。」
蘇映伶扶著徐子皓躺下,然後又為他蓋上了被子。
「剛才權叔讓我送來一壇桂花釀,這可是你最愛之物。」蘇映伶將剛才順手放在案桌上的桂花釀拿了過來,「現在要喝嗎?」
徐子皓看著那壇酒,沒有做聲。
蘇映伶微笑,「以你的酒量這壇子酒可能只夠你解渴了。不過,你現在生病了,剛好也不能多喝。」慢慢地揭開蓋子,蘇映伶湊近嗅了一下,「聞起來挺香的,不過,我不喝酒,跟我相公一樣,一喝可能就會醉了。」
將酒遞到徐子皓面前,蘇映伶直直凝視著他。
「需要酒杯嗎?」
徐子皓依舊沒有任何表示,藏在面具下的那雙黑眸露出了為難之色。
「若要酒杯,你就點下頭。」蘇映伶淡淡地道。
遲疑了一下,徐子皓輕點了點頭。眼角的余光卻瞥見站在門口的琴玉,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一直朝他搖頭。
一時間他也弄不清琴玉究竟是什麼意思,眼中露出了淡淡的困惑。
蘇映伶似有所察覺般,朝琴玉看了眼。
琴玉輕咳了一聲,「咳,映伶,我想起了,我還有事沒做,你們慢聊。」丟下話,她落荒而逃。
應該是蘇映伶發現什麼了吧?竟會問徐子皓需不需要酒杯?!
徐子皓喝酒從來不用酒杯!
這個習慣連她都很了解,更別提與徐子皓更早認識的蘇映伶了。
也許這就是天意啊!
「你真的需要酒杯啊!」此時的屋內,蘇映伶深深看了床上之人一眼,然後又是極輕地笑了笑,站起身,「好,我這就給你拿。」
走到桌前,她拿起了桌上放著的一個茶杯,卻是緊緊地握住,雙眸也不禁輕輕合上。
眼前這個人真的不是徐子皓。
那麼……他是傅秋辰。
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