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映伶睜開眼楮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一時間,神志還很混亂,腦海里更是一片空白,額際也傳來陣陣抽痛,她不禁伸手輕撫住額際,同時也發現了手腕上包裹住的厚重紗布。
猛然間,她想起了一切,驚坐了起來。
她踫到了金兵,然後……有人救了她……
是徐大哥!
想起那戴著面具的藍衫人,蘇映伶正想翻身下床,這時,門被推開了,一道熟悉的紅色身影走了進來。
「映伶,你醒了啊?」是琴玉,她的手上正端著一碗湯藥,濃濃的藥香頓時撲鼻而來。
「你的身子還沒完全復原哦,還是不要下床。」琴玉將藥放在案桌旁,然後又強行把她按回了床上,「不然有人會擔心的。」
「徐大哥他——」
「你昏睡了一夜,他也照顧了你一夜。」琴玉的目光落到了蘇映伶包著紗布的右手上,「連這傷都是他幫你包扎的。我見他很累了,便逼他回去休息了。」
「他的臉和嗓子——」蘇映伶啞著聲問,只覺胸口像是壓上了一塊大石。
「嗯。」琴玉點頭,微微避開了蘇映伶的眼神。
蘇映伶沉默了,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握住。
「你別太擔心了,現在他——」琴玉蹙眉想了一下,終于找到了措詞,「他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蘇映伶苦笑,心中更是苦澀無比。這樣的習慣,又有哪個常人可以忍受?
琴玉拍拍她的肩,「別想太多了。快喝藥,我可是熬了一個對時啊!」琴玉端起藥遞到蘇映伶面前,「快趁熱喝了。」
「謝謝。」蘇映伶接過藥,「琴玉姑娘,這里是哪里?」
「冉山鎮。就在太原城邊上。」琴玉嘆了口氣,「你當時說昏就昏,可把我們嚇死了。」
蘇映伶正要將藥喝下去,忽然想起了容江,「對了,琴玉姑娘,你有沒有看見容江?他跟我一道來的——」
「哦,你說那個忠心的小兄弟啊!他跟著我們一起回來了,你放心吧!」
「忠心的小兄弟?」蘇映伶不解。
想起容江,琴玉又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個可是說來話長了。那個容江小兄弟可是護你護得好緊。一直嚷著,除了他們家少爺,誰也不能踫他家少夫人,硬是把你從他懷中搶了過來——」
「他?」
「當然是——呃——徐大哥啦!當時你不是昏過去了嘛,徐大哥當然把你抱起了來,誰知半途殺出個容江——」琴玉一邊說,一邊暗暗吐舌。
差點就說漏嘴了。
「說起來,徐大哥昨夜能照顧你,還是我‘很好心’地幫他點了容江的穴道,讓那小子跟周公下棋,他才能如願呢。」
听出琴玉語氣里調侃,蘇映伶臉色微紅,「琴玉姑娘——」
「別叫我姑娘啦,就叫我琴玉吧!」
「嗯。」蘇映伶點頭,「琴玉,上次你逃出雲鎮後,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和徐大哥在一起?」
「那說來話就更長了。」琴玉嘆了口氣,「我逃出雲鎮後,負傷昏倒,幸好被好心人所救。傷好後,我卻得知徐大哥在斷嶼山遇害,于是我潛入蘇州,準備殺了傅秋辰。」
蘇映伶一怔,臉色頓時發白。
琴玉看了蘇映伶一眼,「我沒殺成他。我是在蘇州城外遇到他了,不過——」琴玉頓了頓,神色復雜,「我最終還是放他走了——」
終于听到了傅秋辰的消息,蘇映伶緊張地抓住琴玉的衣袖,「琴玉,那你見過我家相公了?他現在在哪?」
「我——」琴玉別過了臉,「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蘇映伶不禁有些失望。
琴玉略有所思地盯著蘇映伶失望的臉龐,「映伶,你這次出來是特意來找徐大哥的嗎?」
「我想找徐大哥,也想找相公。」蘇映伶苦笑,「相公自四個月前離家後,我們便再也找不到他。前些日子,我無意中听說了徐大哥在太原,于是便趕來一探究竟。也想踫踫運氣,看能不能探听到相公的消息,如果他跟我們一樣听聞了徐大哥未死的消息,應該也會趕來太原吧?只是——徐大哥似乎不願見我。」先前相見的那一幕,蘇映伶看得很明白,徐子皓明顯在避開他。
低垂下眼簾,她低低地道︰「不過,也理所當然,都是我們傅家害他如此——他一定——」
「映伶——」琴玉打斷了蘇映伶的話,「徐大哥絕不會怪你們的。而且——而且傅秋辰也是為了救人,對不對?我們不能完全怪他!」
蘇映伶一怔,錯愕地抬起了頭,她沒料到琴玉竟能諒解傅秋辰。
「咳——」琴玉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我——我又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對不對?」嘴里雖說著這樣的話,腦海里卻浮現出了那一日她一劍重創傅秋辰的情景,心底不禁有些發虛。
如果那一天,那一劍沒有偏離……琴玉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琴玉,你怎麼了?」
失神間,听到蘇映伶的輕喚,她連忙回過神。
「沒事沒事。」
「琴玉,謝謝你能諒解相公。」蘇映伶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松開口氣般的笑意,剛才她听到琴玉要殺傅秋辰時,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徐大哥都不怪他,我們又能說什麼?」琴玉低低地道,眼中浮現出了一絲淡淡的復雜。
「他真的不怪相公了嗎?」想起戴著面具,又失去了聲音的徐子皓,蘇映伶心底涌上了一絲內疚的歉意。
「徐大哥,他真的永遠不能說話了嗎?」
琴玉沉默。
蘇映伶微握掌心,「就算是找遍天下名醫,我也一定會治好徐大哥的臉和嗓子。」這樣,相公和她才會真正安心吧!
琴玉看著蘇映伶,欲言又止。
「後來你和徐大哥是怎麼遇上的?」蘇映伶又輕聲問。
「呃——」琴玉擰眉思索了一下,「我也是接到徐大哥的消息,才趕來太原的。到了太原我才知道、才知道他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蘇映伶微垂眼簾。
琴玉輕嘆了口氣,「治病的事急不來的,你不要一直掛在心上。我想徐大哥也不希望你這樣介懷。」
「嗯。」蘇映伶點頭。
「我還有事,要先走了,你好好休息,這里兵荒馬亂,不要隨處亂走動。」琴玉起身告辭,
「好。」
琴玉走出門外,為蘇映伶輕輕掩上了房門。
沒想到蘇映伶竟會出現在太原啊!
這還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輕輕抬頭,她看著漫天飛揚的細雪。
「徐大哥,如果你在天有靈,希望能保佑他們——」
特別是那個男人,他承受的東西已太多太多,她怕總有一天,他會被這些擔子壓垮……
還未走到門口,琴玉就听見屋內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搖頭輕嘆了口氣,她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內很冷,迎面撲來的濕冷,讓她都不禁打了個寒顫。顯然,那家伙又沒升爐取暖,都不想想現在自己是什麼身體狀況啊?真是拿他沒轍!
琴玉突然間有一股沖動,想拉著蘇映伶來好好看看,也許,只有蘇映伶才能讓這家伙好好地休息,好好地養病。
案桌旁,一道藍色的身影正一手枕著桌上不住地咳嗽著,另一手緊緊揪著心口,雙肩不住地顫動著,讓人為之一陣揪心。
「又發作了嗎?」
琴玉已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嘆氣了,伸出手,想為他拍背順手,想讓他舒服一些,卻又不知該從何幫起。
每次他發作都要經歷極大的痛苦,甚至會讓人覺得他立刻就會閉過氣去,再也醒不過來,但再焦心又如何?誰也幫不上,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
「只、只要一會兒就好。」伏首在桌面上的人艱難地喘息著,緊扣著胸前的手,指節已然泛白。
琴玉蹙眉,無奈地站在那里等著。
好半晌,那人終于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張蒼白俊秀的臉。此刻,他的額際布滿了冷汗,就連唇色都是毫無血色的。
竟是四個月前離開傅家的傅秋辰。
「我沒事了。」傅秋辰朝琴玉露出了一個淡而虛弱的笑容。
「不要老是跟我說這四個字。」琴玉看著他唇邊的那抹輕笑,秀雅的柳眉再度糾結,「你最近好像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止痛嗎?只能這樣強忍著?」雖然這個問題,她問過很多遍了,但每次都忍不住再度追問。
發作過後,他總是用這樣的笑容面對她,一副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的樣子,讓她看了都難受。
就算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喊個「疼」總也行吧?
可是,他偏偏就是什麼都忍著!
「真懷疑你以前在傅家的日子是不是時常受苦,被你那個火爆脾氣的老爹虐待?所以才會有這樣超乎常人的忍耐力——」琴玉終于忍不住嘀咕。
「沒有啊,我這二十多年來一直過得很好。」傅秋辰低低咳了幾聲。他從小就失去了娘親,爹一向寵他,雖然脾氣火爆些,但真的很疼他。
回想起那日,他就那樣離開了傅府,爹肯定要被他氣壞了。
他還有機會回去道歉嗎?
琴玉見他怔忡失神,不禁輕聲嘆息︰「徐大哥托給你的這副擔子,對你來說,還是太沉重了——」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約定,並不存在沉不沉重之說。」傅秋辰淡淡一笑,單手支撐著桌沿站起了身,「我會完成我們的約定的,你放心。」
「可是你現在的身體狀況——」
「沒事,還可以撐得住。」
「希望你不要太逞強。」琴玉輕咬住下唇,「我可不想因此而內疚一輩子。」傅秋辰的身體狀況會變得如此之差,自己當初那狠決的一劍也是原因之一。
那時他在鬼門關徘徊了七天七夜,後來終于熬了過來。但用了調心大法,所反噬的內傷卻更重了,時不時就會發作,近來更嚴重。
「琴玉,你不要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跟你沒關系啊!」傅秋辰又掩唇低咳了兩聲,「而且,當初你什麼都不知道,會下殺手也是合情合理——」
琴玉一聳肩,「好吧好吧!反正你都是這樣說,便即使你這樣說,我也是無法擺月兌內疚的陰影的。」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話啊?」傅秋辰微笑。
「這個時候你竟還能笑得出來?!」琴玉瞪了他一眼,他雖然站著,但很明顯,他根本就站不穩,一直用手撐著桌面。
「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你家娘子大人這一次不是專門來找徐大哥的,她也是來找你的。」
「找我?」傅秋辰一怔,眼中露出了復雜之色。
「是啊。如果我是蘇映伶,自己的丈夫突然消失了幾個月,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然後先踹幾腳,再打幾拳消消氣再說——」
暗秋辰笑了,「我家娘子又不是你。」
「是呀,你家娘子什麼都好!消息帶到了,我也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們還有一場硬戰要打,我可不想你死在戰場上——」
琴玉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
「其實,你大可以告訴她,你是傅秋辰,不是徐子皓。也可以告訴她,你的苦衷,為什麼你要瞞著她?」
暗秋辰唇角的笑容凝結,久久沒有出聲。
琴玉嘆了口氣,推門而出。
一陣冷風刮了進來,傅秋辰只覺由心底冒上了一股寒意。甩了甩頭,他甩去了眼前那陣陣揮之不去的昏眩,唇角扯出了一抹寂寞的輕笑。
他如果告訴她,他不是徐子皓,那她……會不會失望傷心?
雪,越下越大了,寒意也越發的滲人。
蘇映伶輕靠著床沿,看著窗外的大雪。雪中寒梅盛放,那火紅的顏色被雪光一襯,更加艷麗,也更加奪目。
蘇映伶怔然看著,思緒已然飄遠。
她突然想起,裝裱間外那株紅梅樹,在她離開傅府前往太原的前一夜,竟全然盛開。那一片耀眼的紅色,讓她至今也無法忘懷。
她記得,那是相公為她種的梅樹。
如今徐大哥的生死是確定了,雖然失去了容貌與聲音,但只要人活著,就一定有希望,也一定會有辦法治好。可是,相公至今沒有任何音信,也讓她越來越擔心。
他並不是一個懂得照顧自己的人,雖然他總是很細心地照顧著她,對自己卻很馬虎。冬天的時候,他可以為她找來溫暖的皮裘給她披上,自己卻忘記穿外套;夏天的時候,他可以不辭辛勞地用輕功為她從數百里之外的冰庫取來寒冰解暑,卻連自己中暑也不知道……他真的對她很好,好到無以復加,可那時,她的心又在哪里?
人總要失去,才懂得體會身邊曾經的美好。如今的她,也總是時不時的會想起他們曾經相處過的點點滴滴。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上他了,因為她看不清自己的心。她可以很準確地看出一幅畫心所存在的缺陷,也可以很好地修補一幅損壞的畫心,可是,對于自己的心,她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為什麼琴玉可以做到為了愛而不顧一切?
她一直很迷茫。
那一日他會那樣狠絕地想要休了她,甚至因此而負氣離家,怕也是對她已經死心了吧?蘇映伶苦笑,他真不該愛上她這樣的人。
失神間,她突然感應到一絲熟悉而異樣的氣息,抬起頭時,見窗外紅梅顫動,隱約間,她也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樹下閃過。
「相公——」
她輕喚出聲,驀然想起了那抹熟悉的深藍。不是傅秋辰。應該是徐大哥。
急急下床,推門而出,果然看見雪地里留下一串腳印。
在宅院的後園里,蘇映伶終于找到了徐子皓。
這座宅院到處都種滿了紅梅,白色的雪,火紅的梅,映襯出了一幅極為別致的景色。而徐子皓就站在其中一株紅梅樹下,仰著頭,失神看著樹上那盛開的紅梅。
雖然戴著面具,但他仰望紅梅的那種神態,讓蘇映伶恍惚中又產生了一種錯覺,總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並不是徐子皓,而是傅秋辰。
還記得今年剛入秋時,她工作完走出裝裱間,總能看見傅秋辰站在那株梅花樹下,像這樣抬頭仰望著梅樹,然後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在念著什麼。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好奇,追問後才知,原來他在跟那株梅樹「溝通」,要它今年冬天一定要開花。
那時的她,听後只是搖頭,覺得他實在太過孩子氣,難道梅樹真的听得懂他的話?但現在回想起來,心中卻填滿了淡淡的溫暖。
他要梅樹開花,其實只是為了讓她早點看見而已。
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她從回憶中拉回神,才發現徐子皓不知何時發現了她的存在,正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
她朝他淡然一笑,「徐大哥。」
徐子皓微微頷首。
走到他的面前,蘇映伶抬頭看了那些梅花一眼,「這些梅花開得真漂亮。」
徐子皓輕點了點頭。
蘇映伶低頭看向徐子皓,「徐大哥,對不起。是我們傅家害你失去了容貌和聲音,我一定會找到醫治好你的方法。」
徐子皓沉默。
「那天在蘇州听到你的消息,我真的好開心。我想相公若是知道了,也一定會很開心的。雖然他讓你受了很多苦,但他也只是為了救我們——」蘇映伶深深望進那雙藏在面具下的黑眸里,「徐大哥,你可以原諒相公嗎?」
徐子皓微微別開了眼楮。
蘇映伶忽然朝徐子皓跪了下來,徐子皓一驚,連忙彎腰就要扶起她。
蘇映伶卻不肯起身。
「這一跪,是我替相公還的。」蘇映伶低著頭,「夫妻原是一體。他犯的錯,我也理應承擔。我知道,相較于你受到的傷害來說,我這一跪,什麼都算不上。只是,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從心底原諒他。等我找到他,我們會一起尋遍名醫治好你——」
徐子皓手上微一用力,將蘇映伶扶了起來。然後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寫下了一行字——
我明白了。你不需要向我下跪。我也不希望你向我下跪。
「徐大哥——」蘇映伶聲音哽咽。
徐子皓輕嘆了口氣,又在地上寫下了字。
為我治傷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太原太危險,你不該留在這里,我會派人護送你和容江回蘇州——
蘇映伶搖頭,「我不回去。我也想為你們出一份力。雖然不會武功,也不會什麼兵法謀略,但至少,我可以為你們縫衣煮飯,照顧傷員——」
徐子皓握著枯枝的手一緊。
不行,你一定要回去。
「徐大哥——」蘇映伶還想勸說,卻見徐子皓扔下了枯枝,轉身離去,根本不給她任何機會。
「徐大哥——」看著徐子皓遠走的背影,蘇映伶輕嘆了口氣,她是真的想留下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