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陰轉午。
丞相府,兩人對弈。
「水愛卿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呀。」鸞姬太後落了一粒白子,察覺到對方的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臉上,不覺莞爾,「莫非哀家的臉竟比這棋局還要耐人尋味?」
「微臣失禮。」水沁泠趕忙收回視線,跟著放下一粒黑子。
鳳眸掠過涼亭外的一道身影,心下明白了幾分,繼續落子,「原來連大將軍也是女兒身,不過,哀家並不十分意外。」鸞姬太後似不經意道,「上次哀家吩咐那幾個撰史的侍郎添了《女駙馬傳》,如今看來還應增添一篇《女將軍傳》才對。」
水沁泠也是贊許地點頭,「雖為女兒身,卻比七尺男兒還要驍勇善戰、英武瀟灑吶!」
鸞姬太後的嘴角浮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所以哀家準備為她賜婚,水愛卿意下如何?」
又……又要賜婚?水沁泠面皮微抽,違心笑道︰「太後妙手牽紅線,慧眼定姻緣。」
「水愛卿當真這麼認為?」鸞姬太後手指拄額,狀似苦惱,「可去年哀家為水愛卿許婚譚參贊,以為你們兩情相悅,怎料最後卻未能喜結連理,令哀家稍受打擊呢。」一番話說得似怨帶嗔,一面又往涼亭外瞥去一眼。
水沁泠終于明白坐在對面的女人究竟想從她嘴里套什麼話了,難為她兜兜轉轉欲說還休了這麼一大圈,「太後明鑒,微臣之所以答應太後賜婚,是因當時七皇子謀反一事,才與譚參贊商量出了‘假聯姻真擒賊’一計,而實際上,譚參贊與微臣皆有了各自意中之人。」她微微一笑,眼眸清亮,「微臣與譚參贊雖有成親之名,卻並無成親之實。」言外之意很明顯,譚亦可以另娶,她也可以再嫁。
鸞姬太後唇角的笑紋愈深,「不知……水丞相意中之人又是何方聖賢?」
「太後謬贊。微臣心儀者乃無名小卒,不知掛齒。」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顯露幾分女兒家的嬌憨之態,「因而微臣的婚事也只需草草舉辦便可,不必勞師動眾。」
「嘖。」在涼亭外清楚听見這番對話的修屏遙開始咬牙切齒。這小女子——居然說他是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單憑這一句話,他也要好好同她討個說法——
「你在生什麼氣?」直到鸞姬太後離開,水沁泠才笑吟吟地走到修屏遙身邊,「我方才已經同太後說了,給左大臣寫史的那部分改由我來負責。」她眨眨眼有些頑皮,先前他還同她抱怨過呢,給他撰史的家伙竟然只用「罪惡昭著,罄竹難書」八個字來概括他叱 風雲獨步天下的二十年,著實可惡——
「所以吶,你希望我將左大臣寫成怎樣的?比如道貌岸然大罪滔天?或是——奸婬擄掠,無惡不作?」水沁泠同他打趣笑道。
「上官未必就是奸臣,」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伸手將她攬到自己身邊。她今日綰了個貴人髻,簪兩朵寶鈿珠花,方巧能遮住頭頂那道傷疤,「他只是不願效忠于昭闌帝而已,所以才將朝中賢臣良將視為心頭大患,若不能拉攏,便想方設法除掉他們。」
他撫唇而笑。所以自己一面假裝深陷泥污,對昭闌帝不抑不扶,一面卻在暗中搜羅足夠的證據,便是為了到最後一刻將上官徹底整垮——並非因為自己對朝廷有多忠心耿耿,純粹是因為重視這個對手,越是重視,便越想……往死里折磨他。
這家伙果然是以折磨他人為樂,以後她也需提防點才行。水沁泠在心里輕輕地笑了,與他並肩往錦園外走去。春朝煦日和風四起,蒸融著花草的沌沌香氣,雲英落瓣鋪了迤邐一路。
「但若論為國效力,他這二十多年付出的心血遠遠勝過你水丞相。」修屏遙戲謔又道。
「上官大人畢竟是前朝老臣,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我自然不敢與他相提並論。」水沁泠謙虛地一笑,看著地面上交疊依傍的影子,眼神溫柔下來,「我只當你和上官大人擅長做戲,倒不料皇帝和太後才是最佳的戲子,這一唱一和,竟瞞過了朝中所有人。」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眉眼飛揚,「皇帝表面昏庸無為,實則心明如鏡。太後已為皇帝攬回大權,如今也可退居後宮,無需垂簾听政。為人臣子,你難道不該感到欣慰?」怎麼她卻是一臉失落惆悵的模樣?
「我只是覺得……」水沁泠回憶起這幾年來的點滴過往,輕輕嘆了口氣,「從前我看問題太過苛刻極端,對自己,也是對別人——若有半點瑕疵便會因此否定他所有的好,難免會以偏概全。」
如今才知道,單單「容忍」二字,便已包涵了太多太多。自她入朝為官那天起,不僅需要忍耐那些非議與責難,更要學著去眼觀四海,心懷天下,用海納百川的胸懷化解自身的偏見,甚至,仇恨——她相信自己已經做到了。
「真真多虧了修大人指點。」水沁泠斂容頷首,言語極是誠懇。
談及國事,她總是習慣了這樣喊他——他一直都是她的老師,會有嘲弄,會有苛責,卻也教給她許多道理。而她對他的情意也遠不止于男女之間的單純情愛。
修屏遙心頭微微一震,似回想起什麼,遲遲沒有應聲。
便這樣無言地走了許久,水沁泠終于察覺到異常,「怎麼了?」一臉鄭重其事的樣子。
「水沁泠,」修屏遙難得正經地喚她的名,「你應知道,我第一個愛的女人,並不是你。」
水沁泠的身體微微一僵,「我……知道啊。」她垂了眼眸,但你卻是我第一個愛的男人。
「我當年,是真的愛煞了她呢。」修屏遙輕輕一笑,那個女子——縱然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卻始終在心底留下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這樣無聲無息地疼著,「我用一顆心去愛她,哪怕她曾做過那樣的事,我也不依不饒等了她七年,只想問她一個究竟……」他的眼里升起一種落寞的笑意,只是有些惘然——如今對她,竟是連恨都沒有了,只有惆悵,「或許更多是因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是一廂情願,我想問她一句——她對我,究竟有沒有存過半分情意?」
水沁泠心中微澀,輕輕握住他的指尖,「我知道……我都知道啊……」知道他是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這樣一個……痴心的男子。
「我曾愛她,是用一顆心。」修屏遙轉而看著水沁泠,從未有過的認真而專注的眼神,低沉有力的聲音——讓她今後每一次回想起來都會滿心是甜蜜的哀愁,溫柔刻骨,「但我對你——卻是用一條命去愛你,你——可明白?」
我曾愛她,是用一顆心。
我愛你,卻是用一條命。
「我明白……」水沁泠眼角飛紅,將側臉埋進他懷里,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從我那年看你的一眼,我就……都明白了……」
修屏遙俯來,捧著她的臉吻她。唇舌糾纏,綿密如雨。
直到他的唇游移到耳鬢細細啄吻著,水沁泠才小聲喘了口氣,「噫,又看見蝴蝶了……」她輕道。
「蝴蝶?」修屏遙眯了眯眼。哪里有蝴蝶?
「你親我的時候……我能看見蝴蝶呢……」水沁泠認真道。
「……」修屏遙直接將她攔腰抱起,大步往里屋走去,「等著,我會讓你看見鳳凰的。」
「……」
涼亭外,風落滿庭香。恰是,一池春水被吹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