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時,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邊,安然無恙。抬頭接觸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讓修屏遙心里無端冷了半截,似乎有什麼不可說的東西也在那瞬赫然清晰。先前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並沒有半點月兌離最初軌跡——馬車過來時她只是本能地躲閃,跑到另外一邊。前因後果,卻已預示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未來︰她永遠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邊。
修屏遙猛然回想起初次見面時,馬車顛簸,她寧願夾傷自己的手也絕不肯靠到他那一邊,多麼固執,近乎頑劣!偏這一切水到渠成——他們的本性,注定了將來會形成針鋒相對的局面。他們彼此心里都有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平生再怎樣知己知彼,也絕不可能完全契合。
「修大人!」失控的馬車終于被截停下來,而坐在馬車里的人,竟是——陸尚書陸寅!
「陸寅,你有沒有數過自己長著幾顆腦袋呢?」修屏遙長指撫唇,笑容不達眼底。
恍若五雷轟頂!陸寅連滾帶爬地從馬車里面出來,「修大人,修大人饒命啊!」
修屏遙眯了眯眼,「說啊,你究竟有幾顆腦袋?」夠不夠他擰的?
「修大人!」
如喪考妣的哭饒聲從人群里傳出,水沁泠便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面無表情,「陸寅……」她緩緩撫模著那個藍布扎成的小人,自言自語,「你知不知道……」
半個月前她曾扎了一個同樣的小人,在上面寫了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被一針穿心。
那個名字叫——
陸寅。
夢魘深深,水沁泠重又回到那年的盛宴,她站在曲回的延廊上,看著那個中年男人牽著小女孩的手從她面前走過。她恍惚地跟在他們後面,但他們看不見她。
「爹來考考沁泠的記性好不好?」中年男人的聲音溫和慈愛。
「好啊,爹要怎麼考呢?」小小沁泠眨著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楮,眉睫飛舞。
「等一下爹會帶你去見很多叔叔,你把他們的模樣和名字都記下來好不好?」男人聲音溫柔含笑,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那樣隱晦的情緒卻是小小沁泠听不出來的。
「可是,我不喜歡總記著一個人的臉呢。」小小沁泠皺皺鼻子,很是俏皮可愛,「他們肯定不像爹娘和大哥那樣好看,記住了會做噩夢的。」
「就算會做噩夢也要記住他們,記在骨頭里,靈魂里,化成灰也不能忘。」中年男人伸手撫上女兒的發,他垂了眼簾,身後的水沁泠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卻可以猜到……當年被他掩蓋的情緒,並非怯懦,或許是悲憤和無奈吧,「絕……不能忘。」
小小沁泠疑惑地抬起眼,今晚的爹爹很不一樣呢。不對不對,其實爹爹從兩個月前就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但是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爹?」
便聞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爽朗笑聲,「水兄,別來無恙啊。」
「這是陸寅陸叔叔。」中年男人笑著模模女兒的頭,「快喊陸叔叔。」
小小沁泠抬起眼便看到那張陌生男人的臉,那張臉,今生不忘,一如那個名字——陸寅。
「陸叔叔!」小女孩嘴甜喊道。
……
水沁泠再也移不開步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延廊深處,不——不能過去!那里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們都是想要害您的人啊!爹——爹——
「爹!」一聲疾呼,水沁泠猝然從噩夢中驚醒,脊背冷汗濕透。
還是那個夢,糾纏了她十幾年,那一張張丑陋猙獰的面孔,一直,一直,不能忘卻。
水沁泠疲憊地按住額頭,「借刀殺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一切,都要看修大人的意思了。」她喃喃自語,遂起身披了外裳,往屋外走去。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隱約可以看見遠處亭台樓榭的輪廓,盡避殘月還在枝椏梢上窠著,靡靡的一點收斂的光,「對了,上次那本《孝漣太後秘史》還沒看完呢。」水沁泠猛然想起來,便快步朝書齋的方向走去。
「吱呀——」小聲推開書齋的門。
水沁泠前腳還未邁進,卻已呆在那里。為何竟是……這樣一番情境——
男人依舊支著單膝倚坐在窗檻上,望著窗外一群撲稜稜飛過的白鴉。熟悉的場面,或許唯一改變的只是光影的效果罷了,或許,這光線也是極擅長故弄玄虛的,它可以將世間的人和物統統縮小成極細微的一點,卻也可以將之擴大成不容忽視的寬度厚度,生生地,將寂寞拉長,變形——
那日她們都站在亮處,談笑風生面不改色。而今日——她越過一室的黑蒙望過去,那個男人的背影,陡然延伸出一種悲涼的意味,所謂「孑然孤老」四個字,真真便是這世間最殘忍的結局——而他一直,像這樣,孑然一身。
心里某個地方酸疼了一下。水沁泠閉了閉眼,不——又是那種迷離情亂,不該有的!她應該裝作看不見,然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不驚不擾,是再好不過的了。
水沁泠才一轉身——
「小女子。」聲音里滿滿的戲謔調笑。
水沁泠的背影僵了半分,深吸口氣然後微笑,幸好,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那個惜花成痴的風流男人根本就與那四個字無關!孑然,孤老——絕不可能是他!「修大人,早。」她垂眉略施以禮,端的是嫻靜乖巧的笑容。
修屏遙斜挑了眉,「怎麼不自己進來?還需我請你不成?」
水沁泠便依言走了進去,也無需稟明,便徑自從書架上取下那本秘史,「偌大別苑,也只有這里最能讓人靜心了。」她實話道,「哪怕日後離開了,卻還惦記著這里的書的。」這大個月來她一有空便到這里來看書,書齋里有許多她不曾見過的奇文異史,真真令她愛不釋手。
「只惦記著這里的書?」修屏遙揚眉。
「姐妹們自然也極好的。」水沁泠溫聲笑笑。
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有些事——是時候該同她挑明了,「過來。」他笑著招手,些許曖昧的口吻掩飾住了眼底一瞬的精光,「再給我謄幾個字。」
「這次是要抄什麼?」水沁泠熟稔地取餅筆墨紙硯,便見修屏遙隨手遞了一張名單過來——
「明日要張貼出去的紅榜,可別將名次抄錯了。」
水沁泠心下一驚,抬眼便撞見他眼底雲霧沌沌的笑意,長指撫唇,「有機會參加殿試的,唯有紅榜前兩百名,你心里定是清楚的吧?」
水沁泠接過那張名單時手指分明有一絲顫抖。鋪開鮮艷的紅紙,提筆蘸墨,她鎮靜寫下榜首一位︰洛時阡。
這洛時阡是何許人物?她心中無底,卻也能猜到,必然是這位右大臣內定的人選。
筆鋒未頓,接著寫下第二位︰譚亦。
水沁泠終于忍不住蹙起眉頭。修屏遙有意將譚亦排在第二位,卻是她不曾料到的。當日譚亦被上官賞識,修屏遙本是不齒,何況他與上官針鋒相對的地位,依他的張揚傲氣理應不買左大臣的賬才對,為何卻——
「切莫忘了,這次會試雖由我主持篩選,但殿試卻是由老骨頭掌權的。」修屏遙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唇角勾起一個弧度,「我選的人他不用,他想用的人我不選,兩方都得不到好處,這游戲還要怎樣玩下去?倒不如依了他的意願,給他一根苗子好了。」
原來如此。那麼譚亦和洛時阡必然也在殿試三甲之內了。水沁泠心下淡淡嘲諷,原來左右大臣之間還有這樣的潛約定,難怪鸞姬太後力整官制卻力不從心。那麼最後一個名額……她能不能爭取得到?
暗暗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著謄寫下去,轉眼已有近百個名字列上紅榜,卻遲遲未見自己的。握筆的手終于有了停頓,還未詢問出口便聞他輕漫的笑聲——
「你道,我該將你的名字放在哪個位置才好呢?」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個冷戰。原以為早已習慣他的試探,再怎樣的挖苦和打擊也能保持表面上波瀾不驚,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幽暗的,懾人的眼神——
水沁泠抿唇沉默許久。這一回答,或許便是她最後要邁的一道坎,稍有疏忽便極有可能前功盡棄。
「你就那麼想當官?」修屏遙輕描淡寫地又問一句,笑笑,「待在閨中描蝶繡花不好嗎?」
猶如冰稜橫生,比當頭潑下的冷水還要冰涼徹骨。水沁泠終于按捺不住,「修大人到現在才說這番話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曾經多少次的明探暗訪,難道她的立場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心血來潮將她留在身邊,而她也不負厚望加深了他的興趣,幾時令他失望過?這場會試,她不求名列前茅,只需入這前兩百名便行——只需入了殿試,她便有足夠的把握博得太後的青睞!
「若非想憑自己的真本事入這官場,我為何不學他們——花錢買通官路?」
她指著紅榜上那一個個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認得,他們——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無非是花了些銀兩買來紅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這個錢,不想花大哥的錢,她水沁泠從來就這麼固執己見——她想讓大哥看到,就算擺月兌水家的財力,自己也有辦法闖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遙聞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餅她手中的紅榜,「水沁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他反問一句,指點起紅榜上的字跡,「當日我看中你,確實是因為你的字——我很驚奇,一個姑娘家竟能寫得這樣瀟灑流暢的一筆草書,行雲流水,大氣渾然,說明你絕不是平庸之輩。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巧妙,將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說明你亦懂得收斂鋒芒。」他皮笑肉不笑,「這樣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將你留在身邊,還派人周密保護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齒印,只听他接著又道︰「而現在——你的字里面已經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氣,說明你已經迫不及待要飛出去,另尋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邊?」他的眼里一片無垠的黑暗,笑容極冷,「我費盡心思栽培你,將你認作心月復,到頭來卻要看著你為別人辦事,說不定到時候與我作對的便是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
水沁泠的身體克制不住地顫抖,緊緊抓住桌緣才勉強穩住。功虧一簣——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飛出他掌心的渴望,終究還是被他看穿了嗎?她無力苦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向來克己自律的她——竟然連這樣不理智的情緒都表現得這般明顯?
是否因為那些不該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靜的情迷意亂——因為連自己都無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難安?開始害怕這樣危險的心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才想著趕快逃出他的視野,另尋一處庇蔭……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實只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夠,到底輸給了他。
他已經不留余地將一切挑明,她若繼續留在這里,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水沁泠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轉身往外走。
修屏遙沒有留她,無動于衷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測。
極細微的「啐」一聲響,伴隨兩片鮮綠的樹葉自窗口落下,悠悠打著轉兒。
黑眸瞬間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