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蒙。水沁泠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禮闈會試三年一次,今年由右大臣一手操控,那麼三年之後便一定換作左大臣主持篩選。相比于修屏遙那只狐狸,上官那邊的門路似乎要好走一些,盡避她對這位「大清官」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敬仰,而事實上,唯一可以令她抱有希冀的便也只有鸞姬太後了吧,那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可惜她迄今都無緣一見。難道——真真要等到三年之後?
水沁泠苦大愁深地嘆了口氣。年少輕狂,她果然還是輕狂了一回,結果輸得一敗涂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當初沒有出錢買通官路——她不想從起點就輸了志氣,就當是她冥頑不靈吧。
水沁泠的腳步忽然一頓。
巷尾有幾道模糊的黑影正朝她這邊靠近,天色還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卻清楚感受到了危機——是殺氣!他們是上次的那群殺手!
水沁泠的腦子里「嗡」了一聲。瘋了瘋了,是她瘋了——竟然沒有事先通知戚管家接應便徑自一個人離開了修屏遙的管轄領域,這群殺手定然是守株待兔候她多日了,好不容易逮住機會絕不可能再饒過她。
思及此,水沁泠心里秫秫一陣寒意。當下後悔自己被氣昏了頭,竟連這點理智都失掉了。她水沁泠何曾做過這樣的蠢事?
卻已經容不得多想,她飛快轉身往回跑——
黑影瞬間緊追上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水沁泠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無數場面從眼前跌晃,到最後竟忘了自己為何要逃——「怎麼辦,要怎麼才能……」細弱的聲音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是她藏在心里壓抑太久秘密,那個秘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大哥三弟都不知道——她想從官,絕非鴻鵠之志,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只是為了洗清十四年前的血債。
那場盛宴其實是個陰謀,而爹猝死的真正原因,除了她,沒有第二個至親知道。
「你跑不了了。」殺手們輕功了得,轉眼的工夫便截斷了她的去路。
那一瞬,水沁泠竟豁然了,她已經無路可逃——「你們究竟是誰?」她顫抖著聲音問。她知道不會有答案,她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心里還在不停盤算著更多的事情︰如果他們殺了她,會怎樣處理她的尸體?
三弟會不會找到她的尸體?
如果能找到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會幫她換上壽衣,然後一定會發現她胸口的刺青——在琵琶骨正下方三分三厘處,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刺上去的青藤圖案,從未讓任何人看見過。
那個圖案只有大哥和三弟認得,是那本《藤魂》的封面印花,她便照著那印花刺上去的,分毫不差。她相信三弟若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便一定會去書齋找那本書,而如果他找到了,便會發現書的扉頁上寫著一串數符,三弟心細如塵,定然會研究,然後對照數符找出書中相應的文字——便是那些人的名字。
那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如果——如果她沒有辦法為爹報仇,那就讓三弟接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三弟還能替她收尸。如果找不到,那麼這仇恨也會隨著她的死而悄然入土了吧……
想到這兒,水沁泠竟然笑了,那樣也好,三弟便不會像她這樣,時常被噩夢纏身了。
爹,你只讓女兒一人背負這個秘密,把那一張張丑陋不堪的嘴臉記到骨子里,靈魂里面,到底是相信女兒,還是在折磨女兒呢……
「水沁泠,要怪只能怪你們家金子太多了。」其中一個殺手冷笑出聲。
水沁泠心里一悸。這世上竟會有這種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因為吞了熱炭才變成現在這樣。她澀然苦笑,真諷刺啊,沒想到這飛來橫禍竟是因為一個「錢」字!「還問——」
不等她把話說完,殺手直接一劍刺來——「鏗!」
劍氣只割斷了幾縷青絲,有人替她化去了那一劍。水沁泠驚喜地睜開眼楮——
「沁泠姐快退後!」綠衣少女揮動袖中白綾,招式連綿竟比劍還鋒利,足見其武功極佳!
是芸蛾啊。水沁泠竟有一瞬的憮然,奇怪,她怎麼會以為是他呢?
閉了閉眼,想笑。她果然已經神志不清了,那個人,是絕不會在意她的生死的吧……
水沁泠再睜開眼時眸光已然沉靜無波。哪怕曾經竊喜過,也已經不需要了——那些還來不及生根發芽的情愫,仿佛也隨著那死里逃生的一劍,那幾縷青絲,生生被斬斷。他不給的,她也絕不需要!絕、不!
便在同時——
留香苑里,正悠閑喝著清酒的修屏遙突覺脊背一陣涼意,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只見清風御樹,藕花送香,裊裊晴絲便在滿池波光里閃著銀鱗。含苞開著的幾朵白蓮花好似也成了水里面正飄著的畫舫,這邊才起了一下漣漪,倏地便渡到那邊去了,偷的是,浮生日日閑。
唉——清閑了,也更無趣了。
修屏遙灑了一把紅豆糕的碎末去喂鯉魚,正想著要找誰來消遣一下,便听見傳來女子的驚訝的聲音︰「陸大人你瞧清楚了,我是玖娘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修大人不要殺我……」陸寅抱著自己的頭苦苦哀嚎,女子才要上前一步,他便馬上躲到欄柱子後面蜷縮成一團,顯然已經精神錯亂。
修屏遙皺起了眉,才一招手,瑯崖便走了過來。
「那家伙吃錯藥了嗎?」
瑯崖遲疑了下,「回大人,陸尚書最近的言行舉止,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啊……」
「我不需要一個瘋子替我辦事。」修屏遙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丟了一顆葡萄進嘴里,「正好,他下面那個吏部侍郎也可以接他的班了。」而一旦吏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又可以讓新的後生來接替,嘖,他真是越看那個陸寅越膩煩!
「大人的意思是……」要貶陸寅的職?
修屏遙撫唇一笑,一字一字輕描淡寫︰「瘋言瘋語的人,留,不得。」
瑯崖心中一凜,「陸尚書官居三品,這……」
「上次那個姓孫的可不也是個三品官員?」修屏遙斜挑了眉,一撇冷笑浮上嘴角,「瑯崖,你何時竟也有質疑我的權力了?!」
「下官不敢!」瑯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轉身往遠處延廊走去。
「無趣,無趣,無趣啊。」修屏遙連嘆三聲,將剩下的好幾整塊糕點全部擲進蓮池里,不像是要喂鯉魚——倒像是要砸鯉魚呢,「欲寄無從往,只身隔遠方。此心飛作影,日日在卿旁。呵……」他嘴里念著艷詞。若是換作平日,他還可以去找花樓的姑娘們,逗逗芸蛾,戲戲玖娘,而如今卻是連尋花問柳的心情都沒有了。就連殺人——也已經不能給他增加一絲一毫的興奮感。
若是那姑娘還在,他定然不會這般無聊,起碼可以擰她耳朵看她有沒有偷糖吃。思及此,修屏遙忍不住又開始磨牙,「小、女、子……」眼里的一抹玩味逐漸變成咬牙切齒的冷笑,呵——她是不是以為已經逃出他的手掌心了呢?恰恰相反,好戲還在後頭呢。
他驀地起身往外走,經過延廊時便看見玖娘一臉煞白地站在那里。到底是他的女人,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也不會大呼小叫了。修屏遙嘲弄地勾起唇角,卻在不經意間瞥見陸寅的臉色時突然定住——
「慢著!」修屏遙疾步走上前去,手指一探陸寅的鼻息,他已被瑯崖點過昏穴,臉頰卻紅得異常,皮膚也光潤得很——全然不像是受刺激過度的瘋子。
「修大人?」瑯崖不明所以。
「他服了五石散。」修屏遙冷冷一笑,眼底有一瞬的精光大盛,「有人給他服了過量的五石散,足以令他產生幻覺,整日惶惶不安,總以為我要摘他腦袋。」
有人……想借刀殺人。
修屏遙手指撫模唇瓣,竟突兀地勾出一個笑容。嘖嘖,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呀,究竟是誰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想借他的手除掉陸寅?若他沒猜錯的話,對方便是利用了陸寅這幾日來一連在他面前犯錯的恐懼心理,令他產生幻覺——那麼,極有可能就是這留香苑里的人。
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次日發榜,水沁泠名列二百零一位。
「二小姐!二小姐!」
戚管家一路小跑進貴人綢鋪,發現水沁泠正枕臂趴在院內的石桌上曬太陽,半眯著眼楮,手里把玩著一個藍布小人,從來都是這副清恬安靜、不問世事的模樣。原本這貴人綢鋪要被水家收購已是彼此間心知肚明的定局,而如今兩人寄居在此自然也無可厚非。
「他從來獨步天下,無人可擋,操縱雲雨全憑他的個人喜好,只要他願意,便能將不可能變成可能,亦能將可能變成不可能。甚至——他想改朝換代也未嘗不可,我……斗不過他。斗不過他的。」不等戚管家開口,水沁泠便兀自說道,她的聲音里小有倦意,不是嘆息卻似嘆息,「但……怎麼是好呢,盡避明知道他的本事,心里面卻始終不肯認輸的。」
她抿嘴笑了一笑,這才看向戚管家,「排在我之前的,有幾個?」
戚管家微微一愣,如實道︰「二小姐排在二百零一位,可惜了……」只差一名便可進入殿試。
水沁泠輕輕「噫」了一聲,「才一個嗎?」轉而對上戚管家不明所以的表情,她又笑,「倒要感謝他手下留情了。我原以為起碼會有十來個,那樣的話,收拾起來多少有些棘手呢……」
一面自顧自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面起身往里屋走去。已經入了盛夏,半晌午的陽光離近了便顯得刺眼,倒是延廊外的一樹白玉簪花開得正在興頭上,蔥郁的枝椏伸展到她眼前。
「喀——」水沁泠眼皮未抬便直接折斷了它。
苞在後面的戚管家根本來不及阻攔,忙不迭輕呼出聲︰「可要命了,那可是夏當家最珍惜的玉簪花喲!」
水沁泠聲音淡淡,並不回頭,「它擋去我的路了。」隨手將花枝丟在地上,她的目色依舊無波無瀾。
戚管家的心里莫名一驚。訥訥望著散落一地的玉簪花瓣,還有那個姑娘姣好的側臉,光線的影子落在她半邊臉上,是暗的,那在外的小半截頸項卻白得近乎透明,這明與暗的鮮明對比只將她原本沉靜的眼神映襯得更加幽沉幽深,深……不見底。
她的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藍布小人。
不知過了多久,水沁泠忽發想起問他︰「對了戚管家,排在我前面的那一個……叫什麼?」
「鄒……鄒暨。」
「是他啊。」水沁泠好輕巧地笑了一聲,便轉身進了里屋。
而戚管家不會知道,不久之後,那個藍布小人便會被寫上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被——
一、針、穿、心。
三日之後,殿試。
「到皇宮了。」
水沁泠應了聲,提了提精致的雙疊繡花裙裾從馬車上下來,腳尖才一及地,便聞背後一道輕漫的笑聲。
「喜歡我給你安排的名次嗎?」
水沁泠回頭便迎上那張笑面如春的臉,腰金衣紫,一雙桃花唇顏色不改。
「修大人。」水沁泠禮貌一揖,倒是從容大方得很,「沁泠原本要說的,正是一個‘謝’字。多謝修大人趕走沁泠後不忘了派個高手一路跟蹤保護,多謝修大人閱卷時手下留情,也多謝鄒暨意外病筆,才使得沁泠有機會取代他參加殿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