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羿珣很君子地站起身來,轉過去背對侗紫述。她飛快地站起身來,一邊撥亂自己的頭發,一邊小心翼翼地微微拉開衣襟,再三確認雖然凌亂但不至于春光外泄之後,才挽起袖口用匕首在左手上臂內側劃了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
仔細地捏著傷口,讓幾滴血落到身下的蒲團上,再用手指抹開,最後拿起方才小皇帝放在地上的小瓶,用里面的膏藥抹在傷口上,流血即止,肌膚生香。
「好……了。」
放下藥瓶和匕首,她努力想表現得鎮定一點,可臉卻不受控制地泛紅,出于姑娘家的本能,一只手極不自然地捋著頭發,一只手橫擋在胸前按著微開的衣領。
小皇帝轉回身,看到她那個樣子一下子笑出了聲來,「不錯不錯,弄得很像。」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她轉開臉,盡量不去看孟羿珣的表情,勉強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幾個字。
「朕會再在這里面待一會兒,你自己哭著出去——會吧?」
侗紫述咬咬牙,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帶著一身舍生取義的氣魄用力推開淨室的大門沖了出去。
那天晚上,沐宵殿的所有人都知道,新來的宮女侗紫述被皇上臨幸了。
具體的過程沒有人清楚,只有人看見侗紫述衣衫不整長發披散地從淨室里跑了出來,然後就一直坐在宮女房里默默垂淚,低頭不語。
小環雖然小,卻也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開始還只是在侗紫述身邊焦急地詢問著,後來也陪著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晚。李總管得知之後,還特地到宮女房去看了看侗紫述,破天荒地準了她三天假,讓她在宮女房里好好休息。
皇上臨幸,這個天大的殊榮,在沐宵殿里卻仍然激不起什麼波瀾,以那位小皇帝如今的處境,只怕是福是禍都還說不清,就更談不上榮耀了,除了有人送來了一碗應該是防止懷孕的藥湯,就再沒有了任何別的動靜。
不過,這倒是讓懨懨靠坐在床頭的侗紫述大大松了一口氣。把桌上那碗藥嫌惡地潑向窗外之後,她放下碗,靠回床頭去繼續發她的呆。
昨晚小環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後來更是哭得比她還厲害,逼得她也不好意思不跟著哭。久哭傷身啊,這還真不是唬人的,她今天簡直快爬不起來了,只覺得一雙太陽穴都在一跳一跳的疼,一臉憔悴,更像被土豪劣紳強佔過的可憐民女了。
不大一會兒,一個宮女進來,說皇上讓她去淨室。
侗紫述長嘆一聲,這才想起她還有配合小皇帝演戲的重任,梳洗整齊磨磨蹭蹭地去了淨室,小皇帝倒沒有進密室,而是在外間等著她。
「咦,怎麼一晚不見,就成這個樣子了?」轉過身看見她,孟羿珣詫異地開口。她的眼圈又黑又腫,一臉倦容簡直像是病了一場。
侗紫述原本就很怨婦的臉忍不住又怨婦了幾分,「皇上覺得呢?」
孟羿珣挑眉,掩飾過的忍俊不禁,「看來你昨夜過得很慘。」
「別人為我哭了一夜,我要不陪著哭那像話嗎?」你那黑心母後就是罪魁禍首。
「和你一起來沐宵殿的那個小爆女?」
侗紫述頓了一下,忽然目光一閃戒備地盯著他,「她還小,皇上別打她的主意。」
孟羿珣的眉毛又挑了挑,「你很關心她?」
「談不上吧。可是小環那樣天真簡單的小泵娘,就應該讓她一直天真簡單下去。」
若都成了你這樣的笑面虎,頂著一張干淨純良溫和無害的臉出去騙人,豈不應了真正的國之將亡,必生妖孽。她貌似不經意地看了孟羿珣一眼,暗自月復誹。
孟羿珣面色平靜,看不出表情,半晌之後,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在這宮里,簡單天真的人通常都活不長。」
侗紫述全身一震,「皇上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等你很久了,跟我一起進密室去吧。」他卻已轉過身,啟動密室的機關去了。
侗紫述表情有些奇異地看著他,嘴張了張似乎想要問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石牆再一次緩緩開啟,侗紫述跟在孟羿珣背後走進去,發現後面的空間居然出乎她預料的小,只有外面那間淨室的三分之一左右大。
密室里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除了牆上約兩人高的地方,每隔一段距離就嵌著一個巴掌大的八卦,就只剩下燈油了。整個室內幾乎是空空蕩蕩的,唯有右邊放著高矮不一的好幾個櫃子,櫃子上擺著不少瓶瓶罐罐,也不知是干什麼用的。
這就是孟羿珣的密室?侗紫述不動聲色地轉動脖子打量著四周,心里有些疑惑,僅以她這兩天對孟羿珣一點粗淺的了解,他也不應該只在密室里放這些東西吧?
「這些……」她指著櫃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是什麼?」
孟羿珣回過頭來,「朕煉出的仙丹,什麼功效的都有,最厲害的,吃了可以長生不老。」
侗紫述翻白眼,「這個密室只是皇上用來放這些仙丹的?」她要相信她就是白痴。
孟羿珣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走到一個矮櫃邊彎下腰似乎在櫃子里找東西。百無聊賴的侗紫述掃了眼牆上那一圈八卦,發現形狀大小和他用來開啟外間機關的八卦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側頭思考了片刻,走到最近的牆邊開始一面一面地敲,試圖找出哪面牆的背後是空的。要是這間密室真的就只是這個樣子的,她的名字情願倒著寫。
忙活了一陣,把四面的石牆都敲了個遍,出乎預料的是,居然真的都是實心的。
那……機關在哪里?她回頭看孟羿珣,表情明顯迷惑了。
孟羿珣忙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收進懷里放好,直起身來又是一笑,然後從從容容地踩著幾個矮櫃爬到最高的那個櫃子上,伸手從牆上取下了櫃子上方正對的那個八卦,再仰起頭,拿著八卦像昨天她在外面見過的那樣,貼在了壁頂上緩緩游走起來。
居然在屋頂上……
侗紫述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張開了一半。設計這些機關和密室的人絕對是天才,就算哪天被人發現了第一重的機關進到了這里來,大概也打死想不到第二重的機關,居然會是在屋頂上。
片刻之後,又是她听過一次的「叮」的一聲,整個屋頂開始向左邊滑開,直到滑開快一半的時候,上面才有燈光猛地透了下來,同時垂下一架晃晃悠悠的軟梯。
侗紫述呆呆地看著孟羿珣從從容容地從高櫃上下來,抽出一條絲巾仔細抹掉櫃子上的腳印,再把絲巾塞回袖子里,然後就順著軟梯慢慢地往那個洞口爬了上去。
「看夠了嗎?如果看夠了的話,就上來吧。」
侗紫述愣了片刻,回過神來之後也手腳並用地開始往上爬。繩子和木棍做的軟梯並沒有想象中的好爬,老是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地爬到洞口,一抬頭,卻發現一只修長白淨的手已經伸在那里等她了。
「第一次爬軟梯,都會覺得很吃力,習慣了就好了。」
那只手一用力,她腳下再一蹬,終于順利站上了那間藏在屋頂上的室中室。
那里面的陳設,讓她又是一愣。
中間有一張長幾,長幾上擺著一方普普通通的石硯和幾支筆,角落里還堆著一些奏折樣的東西。地下放著一個蒲團,除此之外,四面都靠著牆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些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從油紙上用丹砂注明的分類標記來看,那是書,滿滿一屋子的書。
「這是……」
「這才是真正的密室。」孟羿珣解答完她最後一個疑惑,已經坐到了長幾前面,拿過一本奏折提起筆順了順沾著丹砂的筆尖,放任她好奇地四處打量模索。
密室四周碼放著的那一摞摞書籍,經史子集、各類兵法、策論、政道……凡是作為一個皇帝該看該學的,一樣不少,任何一摞上都瞧不見絲毫灰塵,應該不是勤于拂拭、就是常常抽取翻動的。
四面的書牆中間,只有一個小小的空隙,掛著一幅畫。畫中似乎是一家三口,一個頜下微須身著黃袍的中年男子,一個衣著華容貌艷麗的宮裝婦人和一個清秀可愛的小男孩,三個人神情親昵,背景是一片花開蝶舞的花園,和樂融融的畫面讓人感覺極溫馨。
畫的左下角用有些瘦長飄逸的字跡提著︰與藍素珣兒同游御花園于康景十二年春。落款是一方簡單的印章,只有一個「孟」字。
孟是國姓,藍素是小皇帝生母藍貴妃的名字,康景是先帝在位時的年號。這幅畫,自然就是先帝的手筆,畫中的三個人,是先帝、藍貴妃和小皇帝孟羿珣自己。
「你替我擦擦那幅畫吧,用旁邊書堆上放著的那個東西。這密室里潮濕,隔幾天不擦畫上就會長出霉斑。」
侗紫述轉頭,果然在旁邊看到一個用手絹扎成的布球狀的東西,里面似乎包著一些粉末,大概是能吸收潮氣的。拿起那個絹球,她按照小皇帝說的,開始一點一點地在畫上面擦拭,十分的輕柔而小心翼翼。
這個……應該是小皇帝很珍貴的東西吧?她一邊擦一邊想。所以他把它帶進了這間密室,天天看著,卻又害怕它被潮氣侵害,寧願這樣每天費神去擦拭一遍。
孟羿珣小時候……大概是過得很快樂的。先皇看起來很慈愛,藍貴妃看起來也很溫柔,他們不用為衣食奔波,也不用為戰爭苦惱,哪怕還有宮闈爭斗家國天下,可是……三個人都是一起的,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然後,藍貴妃走了,先皇走了,他自己被軟禁了……一切天翻地覆。
擦完了畫,她放下絹球回過頭,發現孟羿珣已經低頭全身心投入在奏折當中了。
「這些書是怎麼來的?這八年來,皇上每天就待在這里面看這些東西嗎?」
孟羿珣抬頭看了她一眼,「夾在給我送進來的那些裝煉丹材料的盒子夾層里帶進來的,一次帶幾本,天長日久,自然積少成多。」說完又把目光調回了桌上。
「……可是給皇上送東西的不都是宸儀殿的人嗎?」
「送東西的是宸儀殿的人,但東西總要從宮外買的。」
她了然地點頭,「皇上手里的是奏折?」
「不是,是太傅手抄的各地要務謄本。」答得漫不經心,「我雖然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皇上,該做的事倒是真的沒少做任何一件。」說到最後,有些自我調侃的語氣。
太傅仲行琛,是孟羿珣還是太子時由先皇親封的太子少傅。先皇駕崩之後,孟羿珣以稚齡登上大寶,太後理所當然地開始垂簾听政,不久便軟禁了小皇帝直接掌管朝政。最初,太傅也曾嘗試過想要救出孟羿珣並從太後手中奪回大權,但屢次失敗之後,他最終還是徹底保持沉默。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向時局低頭,完全投向太後一方了。而他當時的放棄,也是保皇黨徹底偃旗息鼓的一個重要原因。
原來,他只是跟著孟羿珣一起蟄伏了。
侗紫述沉默了半晌,「那……皇上為什麼帶我進這里來?」甚至,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從今以後,你會長期陪著我在這里面。下面那兩間都太潮,若是一直讓你待在下面,怕你的身體會受不了。」關于這個,孟羿珣答得倒很干脆。他抬起頭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頓了一下又接著道︰「至于告訴你這些,也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應該沒有選錯人。」
侗紫述咬咬唇,心里有微微的震動。不論他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後面那句暫且不論,但听到前面那句,說她完全沒有一點感動,是假的。
也因為那些感動,讓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停在了他面前那張長幾上——
他用的筆和石硯都是最簡單的式樣,輕巧單薄,大概是為了方便帶進來。他不用墨,用的都是鮮紅的丹砂,這個她也能猜到,因為這里只有丹砂是現成的。
他身下坐著的,仍然是和第一間淨室一樣的薄薄蒲團,蒲團下面也鋪著兩層油紙,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里相比下面的兩間密室要稍微干燥一點,但其實仍然很潮濕,畢竟這里是山月復之內,離池塘又如此之近。
現在秋意已濃,天氣卻還燥熱,這里面倒是潮濕涼爽,若是到了寒冬,只怕就只剩下陰寒刺骨。倒是虧得他有這份仔細,把這里面存放的所有的書籍都精心包上了防潮的油紙。
他照顧這間密室里的任何東西,包括對她都算細心的,只除了他自己。
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待了八年?
「皇上應該讓人送些高點的桌椅進來,即便是習慣了蒲團,也該用厚一點的,蒲團里面再裝進些防潮的東西。難道書本怕潮,皇上自己就不怕?」不知不覺地,她微微皺起眉有些責怪地道。
心里似有若無地泛起些和初見他那晚不太一樣的感覺,那時候是淡淡的可惜,現在,居然有幾分隱隱的心疼。
尤其是想起他那晚的笑容,那種隱隱的感覺就變得更清晰了幾分。
他的笑容很特別,清淺而和煦,干淨得讓人一見難忘,似乎一切的困難和麻煩到了他手里,都可以雲淡風輕地迎刃而解。至少,她第一次看到那種笑容時,就覺得除了權力被奪走之外,他其實應該過得很不錯的——至少錦衣玉食,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至少不用顛沛流離。
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只是她了解他太少了。
那樣的笑容總是出現在他臉上,似乎只是因為他早已經歷過,或者一直經歷著比她看到的這些更大的困難。
有些人,經歷的磨難越多,反而會變得更愛笑,並且笑得更加溫暖淡然。
孟羿珣的笑容背後,一定還有更多誰都不曾知道的故事。
「我進淨室來,名義上是‘修煉’,油紙這樣的東西倒可以和書本一起悄悄帶進來,但若是開口要了不該要的東西,會惹人生疑。」孟羿珣再次自書桌前抬起臉,挑著半邊眉,顯然對于她語氣中微微帶著的教訓意味有些吃驚。
簡單的一句解釋,讓侗紫述飄遠的思維一滯,竟然語塞了。
默默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她終于意識到另外一件事,再一次睜大雙眼望向他,「皇上剛才說……」
「我。」孟羿珣又是一笑,招牌的春風拂面。她實在是太後知後覺了。
「為什麼……」
他終于放下了丹砂筆,「因為私下里別當自己是皇上……我的日子,會比較好過。」
一句類似調侃的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所有東西。對于一個他這樣處境的皇帝來說,時時刻刻地牢記著自己的身份,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折磨。
侗紫述這回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又低頭站了良久,她終于像是終于決定了什麼事,挽起袖子問他︰「那個用來擦畫的布球里,包的是什麼?」
「木炭粉。」
木炭粉?吸潮氣的?「你這里面還有現成的吧?」既然他都不當自己是皇上,那她也不用再客氣了。
「沒有。不過外面丹爐里每天燒著,想要多少都能有。」孟羿珣不明白她想干什麼。
「那就好。我不是進來陪你什麼‘陰陽雙修’的嗎?」完全豁出去了,侗紫述講話倒也大方了,「就算現在天熱,你去管他們要床竹席,再要些枕頭和薄被,這要求不過分吧?」
孟羿珣一愣,嘴角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有些意味深長,完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
「明天我從宮女房里帶些針線過來,你要到了東西我們一起抱到這里來,我把被子枕頭都拆開,然後往里面摻上木炭粉縫成地毯和坐墊,再這樣鋪兩張油紙就馬虎過去,你的身體受得了,我的身體可受不了。」
「這里常常有人進來察看,比如昨天,我們走之後就一定會有人進來察看。」這段話的意思是,這些人的細心程度是超出常人的,「如果我們明天要了被子再弄到這里拆了,晚上他們進來時發現被子不見了……該怎麼辦?」
侗紫述再次番白眼,那個笨字終究顧忌著他的身份沒罵出來。
「你晚上出去的時候不會胡謅個借口,就說……」她的臉一下子又紅了,但也僅僅就是那一下,「就說‘雙修’之後的東西統統不能留著,必須扔進丹爐里燒掉。我不相信,他們還能扒出丹爐里的灰去查是什麼東西燒成的。」
這回換孟羿珣被噎住了,沒想到昨天還滿臉不情願的她,今天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擱下筆,突然也對她的成長環境好奇起來——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她這樣的女孩子?
她應該是個有些經歷的姑娘,所以她的語氣中,總是顯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現實,可是現實之外,似乎骨子里又帶著一點與她的冷靜現實相矛盾的東西。
「你為什麼進宮來?」他第二次問道。
侗紫述一笑,微微撇了撇嘴角,半真半假地道︰「為了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