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賣因緣 第3章(1)
作者︰沈寒晴

等待丫丫成了他的習慣之一。

每天上午,他都會搬出書到院子里,望著牆頭,等待那抹小小身影出現。

這日她同樣如約而至,難得地沒有爬高,坐在凳子上,托著腮听他彈琴。

一曲《高山》,崢崢然如空谷回鳴。琴音奏罷,他靜靜等她評價。

「還好。」她彎指輕彈,「嗤」的一聲,氣勁將未燃完的線香彈斷,「不過你心中沒有天下,琴音呆板刻意,書呆子彈法。」

「你懂音律?」他又是一個意外,沒想到她竟也是知音人。

「一點點。」丫丫搖頭晃腦,「但也能听出你琴中的高山巍巍,卻只有一座,不見群山。高山如此,流水又當如何?你書讀得死了,人像是也困在這里,不如我帶你出去玩吧?」她眨著眼楮問道。

「出去……玩?」他想象像她一樣飛出去,他?不可能吧?

「哎呀!不一定要翻牆啦!」丫丫看出了他所想,「你可以走大門嘛,然後我帶你走,不要帶你家那些雜七雜八的人,我可以當你的保鏢!」

看著丫丫驕傲地拍著胸脯,他微笑,心中像是有個小小的旋渦也被她攪動起來。跟她出去啊?只跟這個驕傲可愛的女圭女圭,不帶其他人……

「我跟你說,我家有個小弟,整天跑出去玩,才不像你只會憋在院子里。」丫丫又開始她每天海闊天空、天高地遠的閑談,混不覺已經成為他憧憬游樂的玩伴。

便陵三月,花開正盛。從羅城(揚州市肆民居所在)出來通往蜀岡,正是一條觀花之路,小鹿本來心念著去大明寺拜佛,齊幽容也就依了她,怎奈剛出城不久就踫到了齊天傲,小丫頭立刻改口陪大少爺去天山看漢墓也不錯。

齊幽容可對作古很久的死人骨頭沒興趣,又怕弟弟惹事,索性打發了小鹿去跟天傲,正好花痴和自戀湊一堆,自己也可以省心。

獨身一人,信步隨行,沿著間或出現的桃花、瓊花,和河流綠地,竟來到運河旁。一邊是小河粉花綠野,一邊是繁忙鼎沸的古運河。

迸往今來不知多少人物爭鋒殞命于運河邗溝之畔,如今誰又能分清哪個埋身于花樹下,哪個葬骨于滾滾人潮腳底?一夕萬變,古今史實如此,經商貿易更是如此。

稍有不慎,再多的財富也隨著浩蕩運河水奔江入海了。

齊幽容撿了草地間的野花編成花環,巴掌大,正拎在指間把玩,耳尖地自喧囂人潮中听到一陣一陣孩童的啼哭。

「妹妹,你娘娘呢?」她尋過去,發現一個五六歲大的女童,正低著頭哭得賣力。

小女娃抬頭,驚恐地看著她,直覺認為眼前這個頭上飄著白紗的女人不是好人。該不是鬼吧?

她掀開紗帽,露出的仙姿玉容及時阻止了女娃更猛烈的哭聲。

原來對小娃兒也可以用美人計呀!

齊幽容輕笑,「妹妹,娘娘去哪里了?」她伸出手,捅向小女娃淚水縱橫的粉臉,女敕女敕的,不知道她小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她家里全是弟弟,而且絕不會哭的。

「娘娘……丟……」小女娃才又想起哭,哽了兩聲,然後又覺得在這個很好看的姐姐面前哭好像不大好。

「家呢?在哪里?爹爹娘娘叫什麼?」她掏出自己的細綾手帕遞過去。

女娃茫然地搖搖頭,見她遞過來的布白白的,好漂亮哦,不敢接,姐姐執意塞過來,她接過來揉呀揉呀捏出好多手印,好滑哦。

看來她揀到了一個不太聰明的走失女圭女圭。

齊幽容環顧四周,不見像有人尋過來的樣子,附近熙來攘往的人群很容易再次走失。模模小女娃的頭,「我陪你在這里等娘娘好不好?」再把手里剛才編的花環遞給她。

小女娃樂顛顛地點頭接過。

牽著女娃到旁邊比較容易看到的位置坐下,再掏出身上的果脯,呃,雖然是喂羽毛的,但是小鹿經常偷吃,她應該不介意吧?

辛梓修很遠就看到那個坐在渡頭附近的青綠色身影。她和競賣那天穿的衣裳顏色不一樣,但是他有感覺,她就是那個將價格抬到一萬兩又半途落跑的女子。

微風吹過,她重新覆下帷帽前緣,繼續逗著小女娃。

齊幽容懷疑這個小女娃是不是沒有她認定的好拐,竟然堅決不肯吃她的果脯,難道受過不要吃陌生人東西的教育?還是天性不愛甜食?

「那……肚子餓不餓?」她指向對面不遠處擺攤的小販,「要不要吃餅?」

小女娃搖頭,不要吃芝麻餅。

「炸糕?要吃嗎?」再指向旁邊的炸糕攤。

小女娃抬頭看了看,竟然點頭!本咚咽下一大口口水。

咦?這個要吃啊?那她到底是聰明還是不聰明?

「能和小姐談談嗎?」辛梓修走過來,打斷一大一小的交流,比個手勢示意板兒去買炸糕。

「你要和哪個小姐談?」齊幽容沒抬頭,捧起小女娃的花貓臉向他展示,提醒他這里還有一個「小姐」。

辛梓修輕笑,「既然這位大小姐答話了,那就和你談就行了。」

他表現得還真勉強!齊幽容理了理小女娃的辮子,站起身,他比自己想象的高一點,她蹙了下眉,可惜他看不到。後退一步才道,「可惜大小姐不想和你談。」

辛梓修淺笑,隔著紗帽打量她隱約露出的輪廓,並不戳穿她雖然嘴里說著不想談,做出的行為卻表現配合他。

齊幽容同樣看他片刻,淡淡一哂,「你這人倒有十足像商人的樣子,見人先笑,就算不想做生意也總歸看著心里舒服。」

「小姐贊譽。」他仍是笑,手向旁邊一擺,「既然如此,就請小姐借一步說話吧。」

板兒剛剛買炸糕回來,原來還在好奇二掌櫃怎麼突然找人說話,後來聯想到她的帷帽,再結合他們你言我語在那里斗嘴,立刻想到那天莫名其妙和他們競價的女人。

「我想起來了!」他把手里的炸糕塞給小女娃,才跳腳道︰「你是那天那個女人!害我們多花了三千多兩!你安的什麼心,快快把我們多花的錢還來!」

「這是你的家人?真沒規矩。」她睨他一眼輕哼,「太吵了,三千兩又不是很多,至于跑到這大庭廣眾的地方丟臉討要?」至少他們齊家絕不差三千兩的。

「喂你說誰沒規矩!再不還錢來,」板兒瞅了瞅來來往往的人流,「就把你抓到花樓去賣!」

「住口!」辛梓修立刻喝止,這小廝越來越愛胡說了,把他們當成什麼人了?歉然轉向齊幽容深躬道,「小姐恕罪,他就愛胡說,當不得真的。」

齊幽容倒是頭一次听見有人這麼威脅她,並沒有生氣,輕笑一聲道,「我也許值得上三千兩銀子,只是怕你沒那個膽子去賣。」

板兒還想說話,被二掌櫃一眼瞪了回去,他嘴囁嚅了幾下,決定算了,反正他又不是真的想討回錢來。

一低頭,發現小娃兒正快樂地啃著炸糕,登時又高興起來。「好吃吧?好吃吧?叔叔給你買的一定好吃的,我可不像那個只會說不會做、只喊價不掏銀子的壞女人!」他剛才听到小女娃喊齊幽容姐姐,才故意自稱叔叔,存心佔她便宜。

齊幽容垂下頭重新看著板兒,這麼精怪的小廝,早知道當初應該派給弟弟才好。

「奉勸你一句,」她朝向辛梓修,「以後談生意別帶著他,他那張嘴只會壞事。」

板兒瞪她一眼,然後從隨身布袋中掏出一把算盤,「嘩啦嘩啦」輕搖,左搖右搖,逗得小女娃「咯咯」亂笑,伸著油手過來搶抓。

齊幽容終于無語,原來他們齊家的算盤還有這等用處。

「我正是想避開他,所以煩請小姐移步。」辛梓修已經等待很久了,望著她道。

她從沒想到這麼快與他踫面。

齊幽容慢慢走在來時的桃花道上。至少在她的計劃中應該更晚一點,可有時事情無論怎樣安排,終敵不過一個天定的偶然。偏頭看向三步遠外的辛梓修,他仍是有幾分書生氣,說話也像,但細細思來,卻是每一句話都不只是書生那麼簡單了。

她從沒打算小看他們家的二掌櫃,今天讓她意外的,是他的那份不見一絲怨尤的氣定神閑。

「小姐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與我為難嗎?」辛梓修終于還是發問了。

「我何時與先生為難了?可否請您明示。」齊幽容淺笑道,雖然笑容他看不見,但語氣卻將耍賴意味傳達得十足。

「官賣糧號。」他竟也好脾氣地提醒。

「這麼說你也是找我來要錢的?不好意思,我向來沒有把將近兩百斤銀子扛在身上的習慣。」她手一攤,沒錢。

好像是正常人都沒那個習慣吧!辛梓修搖頭輕笑,不與她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略一思量,說出他隱隱的感覺。

「小姐好像對我很熟悉?」

「嗯?有嗎?」她再推回問題。

辛梓修再凝思片刻,決然道,「小姐從北方一路跟蹤我至此,到揚州又在糧號官賣中有意為難,敢問我何時得罪小姐了嗎?」

齊幽容頓時定住腳步,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他的聯系能力也太強太快了點,出乎她的意料。何況她有把握他對于有人跟蹤之事也不十分確定。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想到那人是我的?」明知他有九成是試探,她仍是近乎默認地問出來,她實在是太好奇了。

辛梓修也有些意外,他真的是蒙的。沒想到竟中了。

他感覺這和捕風捉影也相差不遠了。

「說出來可能小姐不信。」他淡淡望著她,青綠色的衫子襯著身後的桃花,頭頂白色的輕紗雖然遮住面容,但竟也有些朦朧的美感。「其實只有兩個字,感覺。」

「感覺?」

「嗯。」他轉回頭,負著手,望向前方無盡的春天廊道,「我對于有人跟蹤之事也只是猜測,但及至今日遇到小姐,才發現那種感覺是相似的。那是一種無論看著小姐,或是偶爾遠遠相處,就能心安的感覺。我總是覺得,小姐或許是我熟悉之人。說這話實在是冒犯了,但我確是實言,望小姐不要見怪。」

齊幽容望著他,悄悄捺下一聲嘆息。

「而且還有一點很簡單的。」他回頭對著她笑,補充道︰「小姐與我說話時是北方口音,很容易猜到是從北方來的。」

她愣怔了下,然後也笑,拍手道︰「好,我認了!那就是我!」反正不打緊,認了又能怎樣?

「多謝小姐解我疑惑。」辛梓修點了下頭,「那可否請小姐相告,為何要做這些事呢?」

為何?哼,抱歉,她不能說。

齊幽容也如他負著手,搖了下頭,「既然先生這麼有本事,那就猜猜看吧。」

辛梓修覺得一定是自己得罪了她,不然她干嗎處處與自己作對?穩妥起見,他仍是詢問道,「不知是在下得罪了小姐?還是齊家得罪了小姐?無論是齊家還是在下,我都在這里向小姐致歉。」他拱手長躬,一揖到地。

齊幽容突然沒來由地涌起一股火氣,右腳輕抬,踢起地上一顆石子朝他頭臉飛去,「你又不姓齊,用得著你替齊家道歉?」何況齊家當然沒得罪她,難道是她爹會不給她吃?還是娘不給她穿?

辛梓修直起身,微微蹙眉,並不認為自己剛才說錯什麼,竟能惹得她突然生氣。但剛才的石子極有分寸,僅是擦著他額前飛過,止住他的動作,卻不曾傷他。

「不用想了,也許我根本就是不講理之人!」齊幽容輕哼,阻止他繼續費腦筋。

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棒了片刻,才又點頭道,「也許小姐說得對,我不是齊家的人。等到齊家將我逐出門時,我自然不會再擔齊家的事。」

「齊家不會將你逐出門的。」她抬手執過旁邊一枝桃花,輕輕撫過上面的花瓣,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想把整株的花通通都掐下來,「那太賠本了。不如你出個價,覺得齊家多少錢會將你再次賣出,我付。」

「小姐真會戳人的痛處。」他瞪著澄亮的眼眸直視她,臉色不太好,竟也在嘴角勾出一個極淡的笑,「小姐應該是和齊家熟識的人吧?否則不會知道這麼多。」他和齊家的關系極少有外人知道,即便在齊家堡,多數人也只當他是未來姑爺。

上次競拍之事他曾斥問過何掌櫃,但他也只說是故人之女,托他幫忙,剩下的就絕不肯再說了。何掌櫃的故人,應當也與齊家有關吧?

「是你自己把痛處亮出來讓我戳的。」齊幽容淡哼,松開手,讓枝杈彈回原處,「先生真是好本事,為了探我的來歷,連自己最介意的事都可以拿來當誘餌。」

她轉身向他,輕移一步,在那瞬間,她身後樹上的桃花突如雨般飄飛凋落,紛揚碎紅滿天,「我本不願如此解決這事,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我就給你一個機會︰和我打一架,如果你贏了,也許我什麼都會告訴你。」

辛梓修就在那一刻了然,得罪她的一定就是自己。雖然他從不記得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見過她。

板兒小心翼翼地跟在二掌櫃身後,覺得主子臉色怪怪的,從剛才回到運河邊就是這樣,現在他們已經辦完事,再回到客棧,仍沒有什麼好轉,又不肯說話,害他也不敢亂問。

說不定是被「壞女人」氣到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

不過能氣到他家二掌櫃也真是有本事。

辛梓修並不是真的被氣到了,讓人戳到痛處當然會心里不舒服,但他竟有一種隱隱的感覺,她似乎也不高興,不是因為他說話得罪她,而是他提及他與齊家的關系。在她出言傷他時,竟有一絲隱約的氣憤,她在氣誰?他嗎?

他沒和她打架,雖然存著若干疑惑,但又不是殺人大事,犯不著用動手來尋求答案。在他轉身離開時,她對他說︰「以後好自珍重吧。」那叮囑,像是警告,也像是埋在心底深深的嘆息。

他從未為任何女人如此傷過腦筋,包括那位莫名其妙討厭他的大小姐齊幽容。

丙然商人中什麼怪異品種都有。齊堡主說的。

進到房間,隨意四處瞥一眼,竟然發現一件本來沒有的物什。

「這是……」他走過去,那是一具古琴。

板兒終于盼到二掌櫃說話了,管他說的是什麼,此時他的心情都是雀躍與雨過天晴的快樂。

「這是早上何掌櫃送來的,說是給二掌櫃解悶。」板兒眨了眨眼楮,笑嘻嘻道,「當時咱們急著要出門,我就隨便收下放在屋里,想必咱們走後他又遣人來收拾過了。」喏,連琴台都有了。

用得著那麼高興嗎?辛梓修回頭看他一眼,知道這鬼頭動的什麼心思。剛才他躡手躡腳跟在後面,就差告訴所有人他家主子在怒氣中了。

移回視線,琴台上的古琴桐木為板,琴身烏沉而略有裂痕,是具有些年份的琴。信手一撥,清音響徹,竟有種悠遠和恍惚的感覺。

「他怎麼知道……」他按弦止音,忍不住喃喃自語。這具琴頗費了些心思,絕不是隨便拿來就給他的。

「誰曉得。咱們何掌櫃現在是越來越神了!」板兒調笑,伸手想模一把,被一巴掌拍開。

哎,看來他家主子又多了一件心愛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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