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引儀這個名字听說過吧?世家大族最看不起的商人,皇上更是瞧他不上了。可你知道嗎?他的財富足以撼動半壁江山,招兵買馬更是離不開那一手的銅臭味。」
「他也是你的人?」拓拔弘的眼神顯得慌張,全勝的棋局下到這遭竟兵敗如山倒。
「他是不是我的人,我說了不算。我只知道,一旦我手下的兵馬圍攻都城大都平城,一年內糧草不斷,他是可以替我辦到的。」
他是在拿話嚇他?拓拔弘振作精神,「你莫要說這些空話,如今你陷在宮闈內,朕隨時可以將你活捉,取你性命更如探囊取物。」
「還記得牢獄中我們那次相見嗎?」拓拔長壽把玩著桌上皇帝用的器皿,好似把玩著自己的隨用,「我三步之內可以取你的性命,不過是瞬間之事,還提什麼宮內宮外?」
拓拔弘再不容他放肆下去,「來人!傍朕捉住這個亂臣賊子,來人——」
他連喝了幾聲,卻不得人應答。惟有拓拔長壽放肆的大笑,響徹雲霄。
他果真與十年前不同了,即便是笑,也可以撼動長空,「不必再叫了,你的人都給我調走了。此刻,這後宮之內遍布我的手下。捉我這個亂臣賊子的人一時半會兒可來不了,若取你性命,用不得旁人,我一人便夠了。」
「你……你想謀朝篡位?」拓拔弘竭力穩住身形,不願叫他看出自己的慌張,更不願叫他看扁了自己。
只是,連他的掩飾在拓拔長壽的眼里都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當年,你父皇讓我在活下去和馮小九之間做出抉擇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權力的重要。沒有權力,于宮廷內掖想要獲得幸福根本是妄想。十年,我離開這十年一直在精心謀劃,只為有朝一日可以放手索回本該屬于我的人和幸福。」
今日,他終于做到了。
只是太快了些,他本想確定小九的心意後再有所作為。不想拓拔弘橫插進來,妄想再次將小九自他身邊奪走,才迫他提前行動。
攤開手里的黑子,這局棋已務須再布下去,拓拔弘連翻轉的機會都失去了。
長壽王爺卻給他最後一個機會︰「放了馮小九,自始至終我要的就只有一個她。得了她,我不會撼動你的皇位。」
放過小太後?拓拔弘大笑不已,「小太後已經是太後,不論你是以死去的李奕身份,還是以長壽王爺的身份,你怎麼能和太後比翼雙飛?你怎麼能娶你的皇嫂?」
「哈哈哈哈!」現下輪到長壽王爺仰天大笑了,「你以為我會在乎這個?在乎世俗的眼光,在乎她曾是誰的妻,誰的後?」
若是這般,他也太看輕他對馮小九的愛了。
「實話予你說了吧!我不在乎小九是不是嫁給別人,也不在乎她曾經是誰的皇後。我之所以離宮續命,讓自己長活于世,就是要陪著她!我要這世間陪她最長、最久,陪她走到最後的那個人是我——是我拓拔長壽。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如當年的選擇,將那株草繡球抬進宮,而我……遠走天涯。因為我知道,我活著,便是對她最大最深最久的愛。」
「你要我放了小太後,可你有沒有問過她,她願不願意跟你走?」
轉過臉去,拓拔弘望向殿門之外,「你呢?你願意離開皇宮,拋下太後的尊榮,跟他走嗎?」
***
他沒有進她的文明殿,遂她來見他了。這許是守住拓拔弘最後的機會,她不能有負先帝之托。
略過拓拔弘,馮小九停在拓拔長壽的面前,帶著她那一身為北魏太後的朝服。
「你不該回來的。」
他們倆面對面,以馮小九和拓拔長壽的身份再一次面對面,倆倆相望。而她頭一句說的,竟然是——你不該回來。
拓拔長壽闔上眼,再度睜開,已是滿眸柔情,「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當年拋下你獨自離宮,你怨我沒有遵守承諾帶你回燕地。可我有跟你解釋,我命人將那株草繡球抬進宮見你,你就該知道我的心意。」
「是,我知道,我懂你的心思。」
她怎麼會不懂呢?在這偌大的皇宮內苑,她伴著他年年歲歲,他也同樣陪著她歲歲年年。他們是彼此的家人,是彼此的唯一啊!
「我知道,你用草繡球來傳遞你的心意。你是在告訴我,你會回來的,你要我等你。我等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年,甚至于在我即將成為皇後前夕,我還在等你。我用冰水浸泡手腳,我頂著名義上的皇後之名,我都是在等你。可你呢?你為什麼不早些回來見我?」
她派人找過他,她知道離宮一年後他的喘息之癥便漸漸好轉。他可以回宮,可以帶她走,而不是讓她等上十年,整整十年。
一個女人,有多少十年可以用于等待?還是人生中最好的那十年光陰。
拓拔長壽一步上前,緊緊握住她的肩頭,她終于在他的懷中了,「早些回來又有什麼用?你是皇後,拓拔浚坐鎮宮中,我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帶你離開。可十年後不一樣了,拓拔浚已死,這個拓拔弘才德平庸,論帝王之資,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加之這十年我培養的勢力,我可以帶你走,帶你去天涯海角——這世上沒有人可以阻攔我。」
是,歷經十年,如今的拓拔長壽勢不可擋,確是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帶她離宮。
「可你有沒有問過我,我願不願意跟你走。」
馮小九好笑地瞅著他,依稀還是十年前那個嬌俏可人的模樣,歲月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她的心卻在十年內急速腐朽,已是垂垂老矣。
「先帝已死,你贏了他光陰;皇上年輕,你贏了他才德——你以為你贏了,可你卻輸掉了我的心。十年的光陰,他們父子對我的好已足以彌補我對你的思念。」
「好?他們父子對你……叫好?」拓拔長壽禁不住嗤之以鼻,「拓拔浚對你好,是為了你身上的皇後之命,是為了讓你替他鎮守住這片江山;拓拔弘對你好,是為了得到你,為了困住你,他甚至拿我威脅你——這叫好?」
「至少守住我的人是他們,至少讓我擺月兌孤寂的人是他們,至少……他們不曾留我一人,而後走開。」
由不得他不信。
「不!我不相信!」拓拔長壽說什麼也不信,「你的庭院中央種著片片草繡球,你親自打理它們,這十年間你一直與它們在一起。十年里,我一刻也不曾忘了你,我知道你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我,你根本從未在心里把我放下。我知道!我都知道!因為你的心意同我是一樣的,我對你的思念有多濃,你對我的情誼就有多深。」
他痴痴地望著她,她卻抿緊了唇角。
她做不下抉擇,他替她好了,「小九,你知道我今日的實力,也知道我要帶你走的決心。要麼,你隨我離宮,我們相隔十年後完成當日的約定,我帶你回燕地。要麼,讓我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我自然可以帶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遙手一指拓拔弘,拿他的皇位逼她就範。
被了!全都夠了了!
馮小九蹙緊了眉頭,遙遙地望著站在她眼前的兩個男人。
拓拔弘拿拓拔長壽逼她,拓拔長壽拿拓拔弘逼她——他們都在逼她。
被了!全都夠了!
一盤已經輸的棋局,拓拔弘亦可以扭轉全局。他赫然伸出手推翻整局棋,毀了黑白大勢,也破了盤,如此便沒有勝負可分了。
他走到馮小九和拓拔長壽之間,用自己的身形擋住他們相交的視線。背對小太後,他面朝他的叔父,若今生他只做一回男人,只能讓她倚靠一次,便是這一回了。
「叔父,朕知道你可以奪下朕的江山。既如此,沒必要花那麼大心思了,朕將江山拱手相讓,也不會讓你帶走小太後。」
一抬手,拓拔弘喝下案上熱熱的酒。
馮小九驚覺他神情不對,一把奪下他手中的杯,酒卻已入喉,「這是什麼酒?」
「毒酒。」拓拔弘坦然相告,對她,他從未有任何的隱瞞,「我覺得誅殺李奕一事,似來得太便宜了些。惟恐出亂,遂備了毒酒一杯,若事有蹊蹺,以備不時之用。」卻不想,最後飲下這毒酒的竟是他自己。
馮小九卻亂了心神,「你先坐下,我去叫上醫。」
他卻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再不肯松開,平生頭一次如此放肆地握著她的手,卻也是最後一次。
「不用了,這酒的毒性見血封喉,神仙難救——本就是要人死的,如何能救得?」
拓拔弘握著她的手,淡淡地笑漾出眼底。若是死可以換來在她懷里依偎片刻,也值得了,「為什麼你是太後,我是皇上呢?若是……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若你我是青梅竹馬該有多好。」他又笑了,笑自己的傻,「是我糊涂了,若不是如此關系,許我們今生都不會相識。我寧可……寧可與你名為母子,也要換得今生……今生哪怕是片刻的相守。」
即使,以死為代價。
同樣要付出代價的還有拓拔長壽。
拓拔弘在馮小九的懷里揚起手直指拓拔長壽,「小太後,你要記得,我是被他……被他給逼死的。你要記得,記得你沒能肩負起先帝交給你的重托,你沒能替先帝守住我。全是因為他……因為他——拓拔長壽。」
他的手指如一把利刃貫穿拓拔長壽的身體,也同時穿透了馮小九的心。
倒在馮小九的懷里,拓拔弘發下臨終前的詛咒——
「小太後,我的小太後,別忘了你對先帝的承諾,永遠做這北魏的太後,永遠。」
盛夏之日,竟是花謝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