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被立為儲,拓拔弘的任意妄為早已在李奕的意料之中,可讓他意料之外的卻是來宣旨令他自行了斷的竟是尚書李敷。
李敷進了牢房,遣退左右,反鎖了牢門,李敷盛著毒酒便雙膝著地給他跪下,「少主,李敷對不起您,李敷讓少主受委屈了。」
李奕端正地坐著,坦蕩蕩地受他這一跪,「你既做了,你我便再無主僕情誼。你執行皇令,于我哪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一說?」
他這話說得李敷磕頭如搗蒜,「少主這話讓李敷死十次都夠了,只是李敷死不足惜,心願未了卻是人生一大憾事。」
李敷的心思他當最明白,可他一心只想著文明殿里的那位正主兒,早已將這十年間他一力拉捧的這些寒門子弟忘得干淨。
李敷不得不出此下策,點醒少主。
「少主您是知道的,李敷出身寒門,非士族子弟。自古士族寒門有天壤之別——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之子,輕若僕隸,易如草芥,曾不以之為伍。世家大族為了彰顯門第族望,為了不混淆‘士庶天隔’,不與寒門庶族通婚,更不令寒門子弟入仕途。
「當年,李敷有幸得太武皇帝和妃宮娘娘的提攜,以寒門之姿入官門。可即便如此,李敷亦處處受到士家大夫的排擠,事事受牽制。十年前,李敷鐘情于會稽張家小姐,竭力求親。可他們怎麼說?顧、陸、朱、張四大家族或自擇素對,或與孔、魏、虞、謝四姓結親,我非士族出身,與我聯姻乃門流之恥——與我成親竟是恥辱!是恥辱!
「我不僅丟了大好的姻緣,更因此遭同門譏諷。就在那時,李敷遇見了少主,少主不嫌棄李敷寒素出身,竭力提攜。更引一幫寒門子弟入朝為官,互為臂膀,結為羽翼,彼此支撐,成為國之棟梁。
「少主,你是我等寒門子弟的魂,你是這北魏的脊梁,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您不當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這江山社稷,放棄我等誓死追隨您的忠誠臣子。」
李敷將毒酒倒于盞內,頭也不抬地自說起來︰「我知道我向皇上羅列您的罪名,會將您陷入死地。可除此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逼您出手。我知道,一旦您奮起,當今皇上根本不是您的對手。為了江山,為了少主,更為了這天下的寒門子弟,請您莫要再一心放在那女人身上。」
李奕端起那杯毒酒,放置在手心里細細把玩著,「李敷,還記得我曾問過你的那個問題嗎?若你有一心愛之人,吵吵鬧鬧一世和情深意長一時,你會選哪宗?你不曾回答過我,我告訴你我的選擇——吵吵鬧鬧一世,十年前我便做出了抉擇,此生再不更改。」
他仰頭欲喝下那杯毒酒,李敷的書卻擋在杯口,「少主,酒易醉人,您還是莫要喝得好——李敷已經替你咽下了杯中苦酒,留給您的將會是大好河山。」話未落音,他人已倒下。
李奕心頭一怔,莫不是……
「我事先已喝下毒酒,今日我是來同少主告別的。我喝下的毒酒會慢慢腐化我的身形、容貌,沒有人會懷疑死的不是李奕,而是進來宣旨的尚書李敷。外頭我都已打點好了,稍後您便可戴著我的官帽直接離去,沒有人會攔你。李奕已死在這牢獄之中,之後,您是做回少主,還是旁的什麼人,都由您。只是……只是李敷……李敷將這天下寒門子弟的期望都托付給少主您了。」
以命相托。
他逼著他,丟棄宿衛監的身份重返宮闈。
從今日起,李奕已死,活下來的是拓拔長壽,承載著天下寒門的——拓拔長壽。
***
侍候文明太後的內常侍匆匆跑進太後殿,剛想開口,卻見太後正在撫琴。內常侍立在門外,左右不是,只得等著。
一曲終了,馮小九合上手掌,久久方令內常侍開口︰「如何?」
「回太後的話,如太後娘娘所料,長壽王爺……長壽王爺真的返宮了。」太後真乃神人也,連離宮十年的長壽王爺何日返回宮闈都估料得如此之準。
一聲嘆歇,馮小九深知擋不住的事終將發生——宿衛監李奕的死期便是拓拔長壽拓拔長壽返宮之日。
「去,準備朝服,我要去見皇上。」還有,那個離宮十年的短命鬼,他們終將再見。
然再見之日,她卻再不是他的馮小九了。
她是小太後,是替先帝鎮住天下,守住拓拔弘的小太後。
拓拔長壽身著朝服返回宮闈,走到紫竹堂前,他頓住了腳步。往南是馮太後所在文明殿,向北是皇上所居正和殿。
他站在中間,卻失了方向。
引他前來的內侍請旨︰「王爺,您是先去覲見太後娘娘,還是先去拜見皇上?」
靜默了片刻,拓拔長壽淡笑出聲,「自是要先拜見皇上,再去請太後娘娘的安。」
他直奔皇上的正和殿,對宮闈的熟稔根本無須內侍領路。長驅直入,他停在正和殿寢宮的門外。
拓拔弘正獨自下棋,一人一壺酒一盤棋,孤寂得好似身處寒冬。
靶覺有人進來了,拓拔弘下意識偏過臉去瞧,那一瞬間怔住了,「李奕?你……你還活著?」尚書李敷不是已經代他賜毒酒,牢獄間已傳上回話,說李奕已服毒酒身亡。
他笑回皇上︰「李奕已死,皇上勿驚。」他並不見禮,一步步慢慢地往拓拔弘身邊去。
愈來愈近——
李奕已死,那他是……
「你不是李奕。」牢獄中,他曾出手勒住他的命門,當下他的眼神告訴他,他絕不是小小的宿衛監,那他是……
「你到底是誰?」
「不敢有瞞皇上,」他探了探拓拔弘手邊的酒,還是熱的,極香,「臣乃城陽康王拓拔長壽——您的叔父啊!」
叔父?他是拓拔長壽,他那個離宮十年的短命王爺?
看他如今的情形,與短命二字沾不上邊啊!是了,先帝二十五歲那年已駕崩,他這個短命王爺卻仍瀟灑地游走世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命短福薄,誰才是真正的富貴延年?
「叔父,」拓拔弘讓了他座,「一人下棋著實無趣得緊,不若叔父與子佷對弈一局。自幼便听先帝跟佷子念叨,說叔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先前叔父的琴技,佷子已有所領教。叔父棋藝之精湛,也讓佷子向您討教兩招吧!」
「我慣使黑子。」拓拔長壽瞄了眼棋局。
拓拔弘卻好心勸他︰「黑子此時所對局勢大不利啊!」
「慣使黑子,再不利也是慣了。」拓拔長壽坐到他對面,捻起了被他下了半遭的殘局,「我的棋藝談不上精湛,不過是長年纏綿病榻,撫琴、下棋聊解煩悶罷了。」
輕松落下一子,黑與白勢不兩立。
白子再進一招,成圍攻之勢,拓拔弘輕易擇掉了被白子團團圍住的幾枚黑子。手一松,他將黑子丟進了拓拔長壽的棋壇內。
「叔父,抱歉了,奪了你的地盤。」
拓拔長壽無畏地笑笑,「未到最終,難解勝負。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地盤,我還不放在眼里。」
「是啊,叔父偽裝成尚書李敷的弟弟進宮,志自然不在這小小的地盤。」拓拔弘棋勢如虹,放手幾招已退了長壽王爺黑子的進擊,「叔父,您要當心了。」
長壽王爺依舊是一派輕松,不過是照著自己的步伐步步進逼,不急不慌。
拓拔弘于棋局上得了利,專心于同長壽王爺的心力較量上,「借著假身份闖入宮闈,意圖不軌,單憑這一點,朕便可以立即將你拿下。」
長壽王爺當听不見,落了子反問道︰「宿衛監總長是誰,你知道嗎?」
「魏曉夫——朕自然知道。」
「你知道他的名字,可你知道魏曉夫出身寒門嗎?」他斷是不知道的。
拓拔弘心頭一緊,寒門子弟如何能入朝為官,還是宿衛監總長如此要職?他的神情已經告訴拓拔長壽,他贏了。
「是我推薦他入仕途的,早在十年前,我離宮之日便開始步步培植自己的勢力。歷經十年,我的門人幕僚早已遍布朝野內外。不僅如此……」
他笑吟吟地落下黑子,已布成一張大網將拓拔弘的白子團團包圍。他放手一顆顆取其白子,收復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