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浮動著怡人的香氣,不是普通花香,是西域特有的香料。醬色的寬大搖椅上,榮輕然自夢中驚醒,密而縴長的睫毛微顫著撩起,眼眸光澤淺淡,額頭上薄薄的汗,夢中在陽光下擁抱的樣子還那麼清晰且真實。
那是……永遠的夢境。
榮輕然緩緩站起來,覺得格外疲倦,他略一抬眼,看到殿門敞開,外面陽光燦爛,五彩繽紛,樹木花朵相映成趣。
空青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津津有味地啃著烤玉米,腳旁蹲著一只不知哪里來的黃白相間的小貓,喵喵叫著,空青偶爾扔下幾個玉米粒,小貓用爪子撥了撥不肯吃,又繼續叫著看他。
榮輕然微微笑了一下,走到他身後,忽然看到空青懷里小心地抱著一件淡紫色的袍子,很是眼熟,立刻,他便想起這是他拋給白蘞遮身的那件衣服。
「小空。」榮輕然叫了他一聲。大家都說空青忠心耿耿,武功高強,敏捷警醒。前兩句他承認,但最後這一句,他就要搖頭了。
空青跳著回過身來,模模嘴巴,把玉米藏到身後,「王爺,您醒了。」
榮輕然點了點頭,目光忽然茫然了一下,然後問他︰「白蘞呢?」
空青連忙說︰「她病了,把衣服送來就回去休息了。」他說完多少有點嚴肅,猶豫了一下,又說︰「王爺,我看她確實病了,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
榮輕然沒說什麼,神色淡淡地接過衣服,轉身回了殿內。
沒有追問,沒有關心。
但是——空青還是意識到了不同,這是他跟在王爺身邊這麼多年來,王爺第一次主動問起白蘞。
空青自然而然地想起中午白蘞過來時的模樣,腳步虛浮,臉色慘白慘白,眼里沒有一絲光,甚至連頭發都是干枯的。嘴唇干裂得快要流血,她還在微笑,要他幫忙把衣服交給王爺。空青向來覺得這女人奇怪,自然不喜歡她,但陡然看見她這副樣子,也難免驚了一下。
仿佛一夜之間,整個人都灰敗了。
以他練武人的直覺,她那模樣不像生病,倒像是受了很重的傷。
可是——白蘞是隨王爺而來的侍女,在這平和安樂的茲宛國王宮里,竟會受傷?!
五月季節。
輕風醉人,粉紅色的桃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比登基那年綿延得看不到邊的紅毯還要美麗耀眼。
這已是五月將過的時候,再美麗的桃花,也要到了敗落的季節。
御花園里,有一片廣大的桃園,枝上還有許多桃花未落,地上也已覆蓋粉色一層,滿園淡淡的香氣。有人一身紅黑相間的錦袍,手扶著一棵粗壯的桃樹,靜靜不語。滿園春色,他獨自而立,卻有些深秋般的蕭索。
他自是當今天子榮藍宣。
桃園小門被人「咿呀」一聲推開,走進一個青衣男人,這身青衣不是官服,只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便裝,他推門而進,沒有任何謙恭卑微,反倒像是自家院子一般。他年紀不大,三十上下,一張臉有些帶著滄桑的俊朗,眼角眉梢盡是端肅。
他站在榮藍宣身後,低聲說︰「陛下。」
榮藍宣轉頭,看到他站在門口,微一點頭,讓他進來,然後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靜靜地看著紛落的花瓣。
來人正是那日宣陽殿內求見的嚴大人。
「陛下,他現在藏身于江湖,臣已派人去徹查,不出七天,定有結果。」
榮藍宣按住樹干的手指緊了緊,面無表情,「他藏身于江湖?」
「是。」
「二十年,他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朕都是剛剛知道他的存在。他藏身于江湖——有何目的?」
嚴大人眼睫微動,答︰「等待。」
榮藍宣轉回身來,看著嚴大人端肅的眼,向前邁了兩步,「等待羽翼豐厚,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來殺朕?然後以皇五子的身份得到江山?」
嚴大人拱手道︰「陛下,臣會盡快找到他。」
榮藍宣彎了彎唇角,似乎笑了一下,他抬手在桃枝上摘下一朵粉紅的桃花,垂眸看了看,放到唇邊,咬在齒間。一眼望去,仿佛淡色的唇間忽然染了抹血色的紅。
「找到以後呢?」
嚴大人頓了頓,「陛下的意思?」
榮藍宣眼眸和煦起來,帶了點暖色的意味,「他是朕的弟弟,可是,」他拂了拂身上的落花,「他也許恨朕,要殺朕。」
嚴大人低聲說︰「臣明白了。」
榮藍宣不再看他,轉身往桃園更深處走去,那里桃樹仍然繁盛,花枝錯落,竟看不透那里真實的情景。
花香浮動,一朵粉紅的桃紅飄飄蕩蕩落在嚴大人青色的肩膀上。他忽然向前邁了一步,壓了壓聲音,用更低沉的聲線說︰「陛下,玉王爺——」
榮藍宣停住腳步,明顯有點意外,「輕然怎麼了?」
嚴大人蹙起眉,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榮藍宣背對著他,眉峰也逐漸收攏。
「陛下——玉王爺,似乎與他早就熟識。並且,玉王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榮藍宣豁然轉身,一張清俊面容上沒有表情,他眨了下眼楮,忽然笑了,「朕記錯了?你好像從不喜歡開玩笑。」
嚴大人垂首低言︰「臣所言屬實。」
榮藍宣下頜繃緊,抬手扶住身旁的桃樹,手指慢慢收緊,竟生生按進樹干里,他的聲音仍然沒有波瀾,「你沒有找到榮折月,卻先調查出輕然與他暗中關系密切。是嗎?」他最後一句「是嗎」忽然帶了凌厲的怒氣,震得嚴大人向後退了一小步。
「臣——絕無虛言。」
榮藍宣深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輕然背叛朕?」
嚴大人輕輕搖頭,「臣只是希望陛下小心為上,這一路走來,您最清楚,宮廷之爭里,是沒有所謂手足兄弟的。」
榮藍宣冷笑一聲,「朕從小看著輕然長大,他十一歲就搬出皇宮,你以為他是何意?他根本就是表明了退出,又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生出異心?」
嚴大人道︰「恕臣直言,玉王爺在京時任性妄為,陛下要他去西域和親,他居然沒有反駁就立刻答應了,陛下不覺得奇怪嗎?」
「你要說什麼?」榮藍宣閉上眼楮,臉色有些蒼白。
嚴大人拱手道︰「臣雖然還不知道那人具體身在何處,但玉王爺與他有關卻是千真萬確。此時玉王爺又甘願長途跋涉前往茲宛,自是月兌離了您的掌控。兩件事聯系起來,臣實在不得不為此擔憂。」
「朕不相信。」榮藍宣猛然睜開眼。
嚴大人頓了一頓,苦笑出來,慢慢地輕聲說︰「陛下,您真的對玉王爺完全信任嗎?恕臣無禮,如果您真的完全信任他,那之前您新皇登基,還有秋翎上任莊主厲如年身死,兩次機會,您為何都沒有撤回白蘞,卻讓她一直留在王爺身邊。」
榮藍宣一震,緊緊盯向嚴大人的眼楮,腳底下意識地一用力,繽紛的花瓣剎那被碾成暗色的塵泥。
嚴大人躬身行禮,低聲說︰「陛下,臣知道您寵愛玉王爺,但——江山為重。」
榮藍宣眸底波濤翻涌,他忽然合住眼楮,長長呼出一口氣,再開口時,已平靜無波,「朕信你,也信輕然。你只需盡快找到他的下落,其他不必多說。至于輕然——朕不會為此就傷害他。」他再次回過身,向桃園深處走去。
嚴大人輕聲嘆息,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任由朵朵花瓣落在他的頭頂。
「陛下,您很快就會發現臣是對的。」
玉王爺在金玉清風閣里生活得很是愜意。
當然,如果沒有莫名其妙的尚琰公主的話,他會更加愜意。
鮑主對他父皇卓衡說,自己不願馬上出嫁,希望能在成親前有更多的感情基礎。卓衡大怒,怕她真的惹惱王爺,但玉王爺只是搖著金邊扇子微微一笑,說公主言之有理。
榮輕然之所以會乖乖來到茲宛國求親,原因有很多,但唯獨一條沒有,那便是真的要娶尚琰公主。他不想娶尚琰,只是帶著各種心事而來,卻意外地發現這公主竟然很有趣。所以當公主提出培養感情時,他正合心意,既不被婚事所逼,又可以多留下一陣。他便立刻笑眯眯地答應了。
但現在,多少有點後悔。
尚琰公主自從說起培養感情起,便日日來到這金玉清風閣,不怎麼說話,也不笑,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往大椅上端端正正一坐,倒像是開堂審犯的大人。空青討厭她,公主一來他就躲得遠了,站在花園里一臉嫌惡。
榮輕然只是覺得作息時間被打亂了,他最近總是容易困倦,可如今公主穩坐在這里,雖無話可說,也總不能獨自進房休息。往往就是輕然喂喂小貓,尚琰在一邊看著,輕然拔拔小草,尚琰在一邊看著,輕然把將死的花栽進花盆,尚琰也在一邊看著。兩人不言不語,倒也互不干涉。
天氣還是很好,來到茲宛的這些天,似乎就沒有過陰霾。這一轉眼,已經快要一個月了。
尚琰公主吃了兩顆葡萄,忽然說起了一個榮輕然很不喜歡的話題︰「你帶來的那個侍女呢?怎麼從來沒見她侍候你。」
輕然正在擺弄花盆,深藍的衣擺上沾著些泥土,聞言抬起頭笑了笑,「可能在偷懶吧。」
尚琰不屑地哼了一聲,「如果我的侍女敢偷懶,我一定把她趕出去。」
「這樣不好哦,」輕然笑著說,「女兒家對人要溫柔點。」
尚琰看了看他,「王爺是嫌我不夠溫柔?」
輕然哈哈笑了,帶著泥土的手揮了揮,「我可沒有這樣說。」
接下來是沉默,偶爾花盆磕在地上發出悶悶的撞擊聲,尚琰公主繼續吃著葡萄,葡萄皮已經裝滿了玉制的小碟子。她一雙眼中光芒漫漫,卻有些說不出的疏淡,吃完一串葡萄,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又說︰「可是我想請王爺的侍女來侍候我,不知王爺會不會反對。」
輕然手上的動作停了停,很快,對她揚眉一笑,「當然可以。」他站起身,對著門外揚聲說︰「小空,把白蘞叫來。」
空青小跑到門口,「王爺,白蘞病重——」他看了看王爺的眼,停住嘴里的話,點點頭,「您稍等,我馬上去叫她。」
榮輕然回過身來繼續擺弄花盆,把一株株垂死的小花分別栽進花盆里,再一排排擺到花園里去。他毫不在意錦繡的衣衫會弄髒,就像一個精心的花匠。
尚琰公主安靜地看著他。
看了很長時間。終于,她緩緩地,緩緩地,對著他的背影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門外響起空青漸近的腳步聲。
「王爺,白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