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
月在頭頂,泛著皎潔卻冰冷的光。路旁排排樹木干枯地挺立,枝條上猶存積雪。凜冽的風呼啦啦吹著,卷起地上夾雜著灰塵的碎雪,迷蒙了趕車人的視線。
這條寬闊的街道上,各家各戶緊閉門窗,抵御這樣凜冽的寒冷。本已是清冷的景象,因那街的彼端突然而起的車輪聲更顯得空蕩寂靜。不疾不徐駛來的是輛瓖金帶玉的馬車,車不大,輕盈小巧,貴氣逼人。這樣一輛馬車,不是皇親國戚,也是達官貴人,不知為何竟在這麼寒冷的冬夜里行走。
跋車是是個精干的中年人,這樣的夜里也不見一絲疲色,他揚了揚鞭,略回過頭向車里的人說︰「殿下,廉王爺給您的珠子您戴上了嗎?」
車里有個女乃聲女乃氣的可愛聲音笑著回答︰「當然沒有啦。」
跋車人彎出一絲暖意的笑痕,「殿下真聰明,再不用奴才叮囑了。」
車里的人笑聲稚氣而輕快,聲音極好听,帶著濃濃的女乃香,「祈叔叔,你不用擔心,我知道廉王爺不喜歡我,他給的珠子里有毒。」
跋車人再一揚馬鞭,眼神很淡,但極其清明,「殿下明白就好,但這樣的話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還有,我是奴才,殿下不要尊稱,叫奴才名字就好。」
車里的人笑著不說話,並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立刻反駁他。祈勛微一揚眉,他就是欣賞四皇子這一點!車里的榮輕然放下小暖爐,小手輕輕撩開車窗上的棉帳,向外看了看。車外寒風刺骨,好一番淒涼。
馬車仍舊不疾不徐地走,完全不在意天氣如何。
榮輕然忽然輕輕叫了一聲︰「停一下!」
祈勛立刻停下馬車,回頭去看,「殿下,怎麼了?」
榮輕然從車窗里微微探出頭,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他向車後望著,抬手指了一下,說︰「祈叔叔,樹後面有個人,我們過去看看。」
祈勛稍微停頓了一瞬,點了點頭。他就是欣賞四皇子這一點,這幾年他說了無數次不能叫叔叔,小孩子笑著從不反駁,但下一次,他還是照叫不誤。而他叫了,並不代表真的把你當成叔叔,他對你好,但要做什麼的時候,命令從來都是干脆直接。就像現在,小孩子並沒有因為他是「叔叔」而問他可不可以過去看看,是直接命令說「咱們去看看」。祈勛笑了,依言調轉馬頭,停在那棵蒼冷的大樹前。
榮輕然打開車門,祈勛伸手一抱,將他抱下車來。小輕然里面穿著紅彤彤的棉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領處一圈柔軟的絨毛,襯在小輕然臉側,更顯得玲瓏好看。他大眼楮眨了眨,向前走了幾步,祈勛跟在他身邊,手臂若有若無地環在他的周圍。
樹旁蜷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臉上盡是污跡,露出的點點皮膚也已顯出垂死的青白。
榮輕然蹲,毫不嫌棄地伸出粉粉白白的小手踫了踫那孩子的臉頰,一片冰冷,被人踫觸,那孩子毫無反應,像是已經死去了。
祈勛俯身將蹲著的榮輕然整個抱起來,「殿下。」他沒有說什麼。
榮輕然黑白分明的漂亮眼楮看著祈勛,輕聲說︰「祈叔叔,她快死了,把她一起帶回去吧。」
「殿下,皇上不會允許的。」
「沒關系,」榮輕然淺淺笑了,白玉般的臉頰上漾出兩個小酒窩,「父皇最疼我了,我去求他,他會答應的。」
祈勛沒有再說什麼,把榮輕然抱回車里,拿出一件寬大的棉衣,將地上的孩子一裹,也放進車里,馬車便又咕嚕咕嚕在這淒涼的街上繼續前行。
榮輕然這一年八歲,小臉圓圓,眉目含笑,走起來還是晃晃蕩蕩,爹娘和各位兄長都愛他愛得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小輕然帶回一個快要凍死的小乞丐,回來洗干淨後發現是個女女圭女圭,他便央求著父皇讓女女圭女圭留下來給他當侍女,陪他玩。皇上寵他,便將這不足掛齒的小事答應下來。從此後,小輕然似乎也不那麼瘋玩瘋鬧了,有時竟還能在書房里一坐一個下午。皇上和各位皇兄自然高興。
年少的時光過得總是很快,輕然長到十歲,越發的光彩灼人,還帶著童年的稚氣,但已有少年的清俊。撿回來的女娃一直在他宮里,說是侍女,不如說是玩伴。小泵娘安安靜靜的不怎麼說話,卻和這調皮的四皇子極談得來。女娃父母雙亡,也沒個名字,榮輕然便笑眯眯地給她起名叫做白蘞。
他那時正在讀醫書,剛好翻到這一頁,白蘞,是種藥材的名字。
輕然就每天有事沒事喊她的名字︰「白蘞——白蘞——」喊得多了,自己也覺得麻煩,就改了口,開始一聲一聲地喊她︰「白——白——」把後面那不好發音的蘞字省去了。
白蘞听見了,就端著糕點或者水果跑過來,笑眯眯地答應著。
輕然跳下桌子過去拍拍她的頭,無瑕的臉上也跟著笑開來。
十一歲那年,素王爺的大公子隨他爹進宮,閑著沒事就來輕然宮里找他說話,他也听聞四皇子是無雙的小美人,雖是男人,也忍不住好奇的心。他大搖大擺地進了四皇子的寢宮,一見輕然便直了眼楮,輕然那時初初長大,但已非凡。輕然那天正玩得高興,月兌了外衣,只穿了件月牙白的袍子,黑發松松挽著,一時倒也分不清性別。大公子就愣愣地伸手去踫,輕然倒也一時怔住,忘了反應。身邊跟過來的白蘞卻頓時立起眉毛,不管對方是誰,小小的一拳就揮了上去。大公子十六歲,已是大人,白蘞才剛剛九歲,根本夠不到他,也沒什麼力氣,只是打中他的腰側。那公子何時受過這樣委屈,頓時大怒,一袖將白蘞揮倒在地,小泵娘頭踫到石凳上,好半天回不過神。
那大概就是榮輕然長這麼大第一次發怒。
嚇住了身邊所有人。
他個子雖差那大公子很多,但伸臂起來很容易就能踫到他的臉,他不知何時已有一身武功,抬手便掐住大公子的脖子,大公子被他掐得將死,身邊奴才跪了一地。榮輕然冷冷一笑,甩開手,抱起白蘞便進了屋里。那件事之後,無論大公子被迫過來怎樣道歉,榮輕然都冷著臉堅持搬出皇宮,要自己的宅院。他才十一歲,皇上自然不同意,他便鐵了心般不吃不喝,皇上無奈,只好在皇宮附近賜了他一座大宅。
四皇子年僅十一,就這樣自立了門戶。
皇上卻不懂,他從那時起,就已退了出皇位之爭。
白蘞心有愧疚,榮輕然卻從來都是笑眯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他反而很享受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府邸是自己的,府里的人是自己的,白蘞小丫頭,也是自己的,沒人能欺負。
四皇子府門庭富麗,家丁護衛幾百人,小皇子雖年紀小,卻與眾人相處極好。他本性頑皮,喜歡到處調皮搗蛋,不怎麼讀書,也不怎麼練武。皇上頭疼他,也心疼他,想說想罵的時候,一見那孩子泫然欲泣的小臉,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不管怎樣,榮輕然到底是為了白蘞這個丫頭搬出皇宮的。即使從前對她不甚在意,事情一發生,皇上和貴妃都不能再坐視不管。幾次派人把白蘞單獨叫去,讓她安分守己,如果再敢教壞皇子,便把她逐出京城。
白蘞只是安靜地點頭,回府後只字不提。
她一直規規矩矩地叫他「殿下」,榮輕然听見了就會真的生氣,強迫她喊他名字,白蘞低頭,不敢開口。
皇子府後花園有個大池塘,垂柳飄飄,荷花朵朵,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地方。榮輕然和白蘞坐在河邊,輕然板著小臉讓白蘞喊他名字,白蘞低著頭說什麼也不肯,輕然就毫不留情地一把把白蘞推進了池塘里,見她撲騰了幾下滿臉驚恐,輕然又抿抿嘴,跳下去把她抱上來。從此,白蘞只好乖乖地喊他「輕然」。
那時候還小,白蘞也不明白榮輕然到底在堅持什麼。
甚至連榮輕然自己也不明白。
總之,听到她像別人一樣一板一眼地尊稱殿下,他就難受得想伸手打人。白蘞該是不一樣的,她不是父皇賜的,不是別人安排的,而是他親自在寒風凜冽的夜里撿回來的,她該和別人不一樣。
榮輕然是眾人眼里的小精靈,雖然調皮不乖,但可愛得就像一塊散發著濃濃香味的八寶杏仁糕,讓人不由自主想要微笑靠近咬上一口。但小輕然長到十三歲時,差點就被一些不喜歡八寶杏仁糕的人活生生打入地獄。
他第一次明白背叛的滋味。
原來一直以來那麼信任和喜歡的祈勛,並不是真心待他,祈勛是蓮貴妃的人,而蓮貴妃,是大皇子的母親。
那年冬天,他穿著單褂出去玩,染了風寒,可憐兮兮地窩在府里不能動彈。皇上立刻來看,派了好幾個太醫來輪流診治,直到太醫們都說不要緊,皇上才起身回宮。然後就是各路來探望的人馬,白蘞就安安靜靜地陪在他床邊,為他端水端藥。輕然晚上吃了點瘦肉粥,祈勛親自端著藥碗進來,說是御醫新開的方子,放下後看了輕然一眼便退了出去。輕然喝下一小口就嗆住,說什麼也不肯再喝,白蘞日夜照顧,也有些咳嗽,輕然便要她把藥喝下去,免得過幾日臥床不起。白蘞听話,見輕然實在喝不下去,又怕被祈勛罵,就大口大口全喝下去。
一個時辰後,榮輕然白蘞雙雙臉色青紫,不省人事。
四皇子房中的可怕狀況很快就被下人發現,立刻魂飛魄散地上報。宮里一群人皆又驚又痛,立刻趕來,無數太醫輪番診治,發現藥中有毒,四皇子只喝了一小口,毒不致命,還有轉機,但白蘞丫頭已一命嗚呼。
皇上大發雷霆,很快便查出這碗藥是由四皇子的貼身侍衛祈勛送來。皇上立刻派人捉拿祈勛。誰知追查幾天沒有結果,最後竟被皇子府的管家發現他死在榮輕然臥房的屋頂上。尸體邊一把劍,頸上暗紅干涸的傷痕,竟是自刎而死。
榮輕然清醒後,立刻尋找白蘞,被下人告知白蘞身中劇毒,無藥可醫,停在後院屋子里等死。榮輕然只穿著雪白的中衣就狂奔出門,外面雪花紛紛揚揚,他跌撞著跑向後院,身後一群奴才心驚膽戰地跟著,誰也攔不住他。一打開那小屋的門,正看見臉色慘白的小泵娘平躺在榻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被,唇色青紫,已是將死模樣。那也是四皇子榮輕然第一次掉了淚,發瘋一樣撲過去,死死咬著嘴唇,滾燙的眼淚一滴滴連成串。眼淚落在她冰冷的臉上,一片片擴散開的溫暖。眾人意料之外的是,沒過多久,白蘞竟然睜開了眼,艱難醒來,對著榮輕然茫然地笑了。
白蘞死而復生,皇上知道輕然喜歡她,便派了幾個太醫來診治,太醫們嘖嘖稱奇,不知為何這女孩竟能身中劇毒起死回生。總之白蘞就這樣一天天好了起來。
「白,」身體逐漸恢復後的下午,陽光和煦,兩人並肩坐在花園里,那里有一年四季常開不敗的花,榮輕然緊緊攥著她微涼的手,咬牙切齒說著話,「你是笨蛋。」
白蘞眯著眼彎眉一笑,也學會了調皮,「輕然嫌棄我?」
「臭丫頭!」輕然伸手去捏她的鼻子,板著臉,「以後我再叫你吃什麼東西,你都不準吃!」
白蘞依然笑眯眯的,剛剛十二歲的女孩,已看得出清新秀美的氣質,一身粉色裙子安安靜靜坐在這里微笑著,就讓看慣了美人的榮輕然失了語,那時候,只想好好看著她,不說話。
陽光把她的側臉鍍上淡金色,她輕聲說︰「這樣多好啊,我幫輕然吃了藥,輕然沒事,我也沒事。我好高興呢。」她對他眨了眨眼。
輕然哼了一聲,「你差點死掉了,好什麼?」
「你沒事就好。你是皇子,會有好多好多人心疼你。」
輕然臉色一凝,「就是因為這個?」
白蘞咬咬唇,輕聲說︰「是因為……我願意替輕然死。」
輕然揚揚眉,看了她一眼,帶了點點溫柔,「不是我沒事就好,你受苦,我會覺得難過。以後不準了。」他說完起身走到白蘞面前蹲下,仰臉看她,眼神很認真。他的容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絲絲寸寸都完美無瑕。
「會難過?」
輕然微微抿唇,伸出手把她的雙手一起拉住,「對,沒有你我會很難過,所以,你以後要一直在我身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離開。」
白蘞輕輕點頭,在他鄭重的目光里說︰「絕對不離開。」
他這才笑了,笑容溫柔美好,墨玉般的眼閃爍著珍珠一樣的光芒。白蘞也淺淺笑著,年少的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沖動,抬起雙臂輕輕一環,大膽地環住他的脖子,與他擁抱,靠近的時候聞到他身上陽光和植物混合的好聞味道,她閉起眼楮,輕聲說︰「絕對不離開。」
絕對不離開。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