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亂來!」首先沉不住氣的是習大少爺習彥。
「我知道制住她比制住你有用。」老婆婆眯了眯眼楮。自然不是對著習彥,而是對那名老公公。
婆婆已是恁大年紀,神情間卻仍帶著少女的慧黠嬌羞,看得眾人連眼珠子都瞪了出來,唯有那名老翁,居然似看慣一般,如常與她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習彥心中驀然一動。
「你們不要再裝腔作勢了,我知道你是誰,你不會傷害玉臻。」
婆婆挑一挑眉,「你那麼肯定?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就該也知道你的好妹妹把我害得有多麼慘,我怎麼會對她手下留情?」
玉臻的眼神猛地一抖,「你、你是你們是」
她看看老翁,又看看眼前的婆婆,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是她!沒有錯!
是他們!謝慕馳與冰越!
雖然易容術改變了她的容貌,卻沒有辦法改變她的眼神。那樣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讓玉臻有股被冰水澆過的感覺。
渾身透涼。
「你蠱毒在你身上發作了?」
西荒女子的習俗,在未婚夫婿的身上種下蠱毒,一旦他變心,那麼蠱毒便會蠶食他心愛女子的生命,並將他對她的愛啃噬得干干淨淨。
只要冰越一死,謝慕馳體內的蠱蟲便會消亡,他對她愛意也將不復存在。
那麼,自己還是有機會的吧?
可是,可是為何她的愛要如此卑微?要以另一個女子的生命來成就自己的愛情?
玉臻垂眸,目光落在頸上那柄鋒利的短匕之上,默然半晌,才道︰「沒錯,這世上最有理由殺我的人就是你,因為,如果我不死,死的就是你!」
習彥急道︰「你胡說什麼?你連家門都不常出,能跟她有什麼仇?」
玉臻低頭不語。
謝慕馳嘆道︰「我們跟習小姐之間只是有點誤會,請少將軍行個方便,借一步說話。」
習彥看看神色淒然的妹妹,隱隱猜到此事定然不簡單,或許關系到她的閨譽,謝慕馳實乃一番好意,只得點了點頭,「現在這種情況,我還能說個不字嗎?」
眾侍衛聞听此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翁和婆婆分別押著大少爺和小姐走出花園,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清澈的湖水滌盡面上的妝容。
一彎殘月掛在天空,如一只窺探人間的冰冷的眼。
站在河邊的四個人,各懷心事,表情各異。
唯有習彥置身事外,他護妹心切,沉聲道︰「有什麼話你們快說,但若是想欺負玉臻,怕也沒那麼容易。」
說到底,這里還是密邏城,是習家的地界,謝慕馳武功再高,又怎敵得住數萬兵馬?更何況,他還在通緝之列,必要之時,可求得教主醍摩之助。
「大哥。」玉臻輕聲打斷習彥的威脅之語,「我與謝公子有梳發之約。」
「什、什麼?你跟他你們什麼時候」習彥驚疑莫定,又氣又急,再看玉臻萬分委屈的模樣,心中已豁然明了,不由得大怒道︰「謝慕馳,你這個寡情薄信的偽君子,你、你辜負玉臻,勾搭上這個野丫頭」
冰越听到野丫頭這個詞,冷冷地「哼」了一聲。
謝慕馳苦笑道︰「在下實在不知,何時與小姐有約?」
「你、不知?」玉臻連聲音都抖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氣還是羞?
謝慕馳對她充滿了歉意。
「小姐對在下有恩,若是謝某答應小姐之事,絕不會食言。只是,實不知何為梳發之約?」根本沒有做過的承諾,要他如何守約?
「原來,你只是無心」習玉臻滿月復淒涼,「那一日,就在這靈山之上,你為我接住掉落的發梳,還還幫我插在發上。」
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但是,若說那就是他與習玉臻約定了什麼,又實在冤枉。當時,他離得近,總不能看著發梳跌落在地而不管吧?
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怎知,會惹出這樣大的麻煩?
「當時我當時不過是」
「不過什麼?你小子有膽去做就沒膽承認了?」習彥暴跳起來。
「這是西荒的習俗。」一直沉默著的冰越嘆道,「男子若為女子梳發,而女子沒有拒絕,就表示她已經答應男子的求婚。」
「求婚?」謝慕馳單手拍額,沉吟半晌,道︰「習小姐,謝某雖是無意,但冒犯之處還請見諒。所有的誤會都是因謝某無知引起,還請小姐不要牽累他人。」
「牽累他人?」玉臻失神地扯了扯嘴角,「你甘冒生命危險,扮成如此模樣潛回密邏城,都是為了她?」
「不論是誰,難道習小姐就能眼睜睜看著一條人命因一己誤會而消失?」
誤會!
口口聲聲,原來她所以為的天賜良緣不過是他人眼中的一場誤會。
玉臻低頭,沉默良久。
習彥忍不住,一把拉住玉臻的手,「從來沒听說過負心人還有臉回來求取解藥的。解藥是沒有,既然婚約是一場誤會,我們習家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你,日後,你是你,玉臻是玉臻,你們兩個再不相干。」
說罷,拖了玉臻要走。
不料,玉臻卻輕輕掙月兌了兄長,徑自走到謝慕馳面前,那雙眼,映著月光,越發顯得晶亮,「我可以救她,不過,要你解我一個疑惑,再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
玉臻垂下眼睫,避開兄長又驚又憐的視線,「你不知西荒習俗,我不怨你。可你既然在西荒覓得良緣,為何那人是她不是我?」
一樣是初相識,為何他喜歡的,偏偏是她?
她想不明白,自己有哪點比不上她?論家世,論才貌,自己在密邏城都是首屈一指,怎麼就比不上一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
謝慕馳苦笑,「要說到為何是她,我比你更迷惘。老實說,我至今能說得出來的,全是她的壞脾氣。」他轉眸,望著身邊默然不語的冰越,微微一笑。
他們在這里討論她的生死,說起來,她是最無辜的一個。
無論是對于密邏城,還是對于習家兄妹來說,她都是徹頭徹尾的過客。可是現在,卻因為牽扯上自己,而讓她有了性命之憂。
他對玉臻充滿歉意,對冰越又何嘗不是?
如果
「如果我能不愛她,那事情豈非比現在圓滿?」他眼望著冰越,嘆道。
冰越微微扯唇,對他眨了眨眼。
自始至終,她除了出手制住玉臻,迫使習家兄妹二人與他們一同來到城郊之外,不曾為自己辯解過半句,好似他們說的話全然與她無關。
他心頭一熱,知道她生性淡泊,並未將生死放在心上,也不會強求他為她爭取利益。一時之間,他豪情頓起。
只覺得,今生,無論要他付出什麼,也要護她周全。
「謝公子,你又何必說這樣的話來安慰玉臻呢?冰越姑娘若只是壞脾氣,那麼玉臻豈非一無是處?」連壞脾氣都比她強,性子再好,再溫柔體貼,又有何用?
謝慕馳心中不忍,低聲道︰「習小姐自然樣樣都好,只是謝某沒有這個福分。」
玉臻深吸了一口氣,強作歡笑,「沒想到你我無緣至斯。只不過,玉臻尚有一個要求,若謝公子能讓玉臻如願,那麼玉臻願解公子體內的蠱毒。」
「小姐有何願望?若有用得著謝某之處,在下自當全力而為。」
「其實不難,只需公子點個頭即可。」玉臻咬住唇,目光自兄長臉上輕輕掃過,「大哥,我想請你為我和謝公子主婚。」
此言一出,謝慕馳與習彥同時呆愣于地。
「主婚?現在?你要在這里與謝慕馳成親?」
「這是我唯一的心願。我與謝公子相識于冰越姑娘之後,你又與她同歷患難,在這一點上,玉臻落于她後,卻心有不甘。這一生,我與公子緣淺,無法共攜連理,可至少,讓我在名分上成為謝家人。要不然,玉臻為公子所棄,有何面目在西荒立足?」
「這萬萬不行!」謝慕馳慨然道,「小姐玉容花姿,謝某何德何能得小姐如此垂青?還望小姐三思,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小姐定能覓得真正的如意郎君,何苦為謝某荒廢一生?」
「一生?」玉臻臉色灰白,「難道玉臻臨死之前的這一點小小心願,公子也不肯成全?」
臨死?
「你說什麼?」
習彥憤然道︰「你真打算犧牲自己,為這種人無情無義之人解毒?」
「要解相思蠱,若非她死,就只有我死。公子口口聲聲來求玉臻救她,不是要拿走玉臻的命嗎?玉臻願意為公子一死,只求日後,靈位能入謝家,公子能在開心之余,記得有玉臻這個人,偶爾思量,玉臻于願足矣。」
謝慕馳如遭雷殛。
心頭頓時灰了大半。
沒想到此蠱如此霸道,非死不休。
西荒女子若都以此法馭夫,听起來當真令人膽寒。
「是謝某莽撞,還望習小姐見諒,今日就此別過,後會無期。」話音剛落,卻听到身後「砰」一聲,有人栽倒在地。
猛回頭,卻見冰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殷紅的血自胸前汩汩冒出,煞是驚人。
「你做什麼?」他又驚又怒,奔過去,將她拉入懷中。
冰越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三個人若真有一個人要死,也不可能是你!」
「你怎麼這麼傻?這件事是由我而起,自然由我來解決。」他吼她,她的自作主張從來沒有讓他像這刻這樣心痛又生氣。
她怎麼可以這樣?
在他剛剛明白自己對她的心意,在他想要好好地愛惜她,照顧她的時候,她怎麼能輕易將自己舍棄?
「其實如何解毒,嬤嬤早就告訴我了,很簡單,我若舍不得殺你,就殺下蠱之人。來密邏城之前,我也確實是如此想的。可是後來,到了習府之後,我發現,若我真殺了她,你一定不會原諒我。你這個人,太重恩義,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殺害無辜之人,而且你對她充滿了歉意。但我又舍不得你死,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她在他的懷里,仰起臉看他,如水霧般的眸子滿載情意,迷迷蒙蒙,叫他的心痛了又痛。
「你太傻,太傻了」方才那一刻,他的確是有犧牲自己這種想法。但他沒料到,會被冰越看穿,而她,竟然如此決絕,先他一步做出選擇。
「我不傻,傻的人是你。你怎麼會喜歡我呢?我的脾氣那麼壞,口氣很差,不會說甜言蜜語。我的身上那麼多麻煩,解決了這一件,還有聖女心經的問題,哪一樁都要人命。」她緩緩地說,帶著暖暖的笑意。
與往日的冰冷完全不同,像是要在最後一刻,釋放她體內被壓制住的所有熱力。
謝慕馳緊緊地將她攬在懷中。
如果說從前,他還有些微迷惑,總覺得愛上她有些不可思議,像是被蠱毒施了咒,將他心底的秘密猝不及防地攤在眼底,他還來不及消化,便無可選擇地必須面對這件事造成的後果。
雖有疑惑,但他並不反感。
有時候覺得,他對她或許的確存在好感。要不然,為何如此擔心她?總是放不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不舍。
正如冰越所說,她不舍得他死。
而他,又何嘗舍得她死?
「你不要再說了,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雲夢珠呢?雲夢珠不可以起死回生,但一定可以救你的傷啊。」情急之下,他顧不得男女有別,伸手入她襟中搜索。
「你——」冰越的臉一陣滾燙,心跳得好快,膝蓋陣陣發軟。
「找到了。」他將雲夢珠置于掌中,推至她面前,可是無論他如何催生內力,雲夢珠始終一無所動。
冰越搖搖頭,「沒有用的,你不會聖女心經,拿著雲夢珠也等于入寶山而空回。」
這個時候,她還有心思開玩笑。
他恨恨地瞪她一眼,這丫頭啊,何時能安分一點,不要讓他為她如此擔心難過?
「不要難過。」她伸手,撫上他繃得緊緊的下頜,「我死了之後,你就當做了一場夢,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你還是京城謝王府的五公子,西荒、瘴林、陰沼這些地方,你從未去過。」
他嗓音粗啞,目中蘊淚,「你說謊,我記得你明明說過,你不願像你師姐那樣,她這一生所受之苦,再也無人記得。」
「可是」冰越忽然噘了噘嘴,轉眼尋找著目瞪口呆的習玉臻。她向玉臻招了招手,玉臻只得機械地走到她面前,她沒有想到冰越會自盡,眼看著一條人命生生斷送在自己眼前,那種驚駭絕對比听到謝慕馳變心,要強烈得多。
若是可以選擇,她寧願自己從未有錯覺梳發之約時那一瞬間的甜蜜。
「習玉臻,我可以告訴你,你輸給我的地方就在這里,我不會以死來要挾別人,不會要他在我死後戀戀不忘,因為充滿歉疚而永遠無法快樂。這是你一生都無法超越我的地方。」
玉臻臉色驟變,爾後驀然轉身,疾奔而去。
習彥重重地嘆了口氣,向謝慕馳抱一抱拳,也隨後而去。
等到兩人都走遠了,冰越才忍不住笑出聲來,可笑著笑著,牽動傷口,痛得她連連皺眉。
「你又在想什麼?」謝慕馳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唉,」冰越嘆氣,「我本來並不想如此大方,可是為了能讓習玉臻服氣,我確實比她更愛你,所以我願意讓你忘了我。」
謝慕馳簡直是哭笑不得。
「別說傻話,我帶你回陰沼,嬤嬤一定會想法子救你的。」
話雖如此,他自己卻沒有多大的把握,別說陰沼離此路途遙遠,便是那毒瘴林,以冰越此刻的狀況,也過不去呀。
這一生,他歷經磨難險阻,卻從未有一刻,像這樣彷徨無措。
若是她若是她
當真離自己而去
他不敢往下想。
出京之前,二哥斷言凶多吉少,原來是真的是真的
「我不願意你死,更不願意她死,若她死了之後,你定然會一輩子記得她,感念她,時日愈久,這份懷念就愈深,我我不想你這樣對她,所以我寧願自己死,你說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冰越縮在他的懷里,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要說,可偏偏覺得渾身乏力,只想睡去。
她要死了吧?
流了那麼多的血,身體里的血液都像是流空了。
她又冷又累。
其實,死也不是一件那麼難受的事情。
尤其是,在臨死之前,能看到謝慕馳為了傷心流淚,她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你為什麼要哭呢?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師父死的時候,她也沒哭。
可現在,有人為她哭。
她比師父幸運,比師姐幸運,比習玉臻幸運比太多太多人幸運了。
上天對她真好。
「我今生難得救人,難得負人,你都是第一個。」謝慕馳抱著她,喃喃地說。
他感受到生命自她體內緩慢流逝,他卻沒有辦法挽回。
他對她好嗎?
他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她也是這樣,奄奄一息。他救了她,將她帶去密邏城,又陰錯陽差助她取得雲夢珠。
他趁她熟睡之際,偷了雲夢珠。
那是他第一次做偷偷模模的事,後來,她不問,他也假裝不曾在意。
他想,其實或許從那一次開始,她就在他心里佔據了不一樣的位置,第一次救人,第一次負人,然後是——
第一次愛人!
那麼,冰越,你听到了嗎?
听到我心里對你說出的答案了嗎?
長夜寂寂,風過無痕。
一切因他而始,一切因她而終。
幾回魂夢與君同?相逢猶恐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