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江南。風和日麗,物產富饒。
可近幾個月來,卻是天災人禍,頻頻發生。先是老天發大水,淹了十幾個鄉鎮,引發了山體滑坡,更加重了人員的傷亡。接著是蝗蟲成災,毀盡了糧食,一向富裕的江南一時間,饑民遍野,哀鴻遍野。前幾日又傳來,皇城撥下來賑災的糧款被人私吞了。皇帝大怒,責令嚴查此案。
當日,御史台練玄銘就接到聖旨,授命為江南黜置使兼河圖兩道大使,趕赴江南徹查案情。
于是這個被稱為亙原皇朝「鐵面御史」的練玄銘從鄰國「做客」回來不到兩日,又匆匆上任了。
「大人,你要的茶。」一杯暖茶輕輕地放在桌上。
「謝謝。」練玄銘微微一笑,「迎笑,沒什麼事了,天色不早,你下去休息吧。」
「是,屬下告退。」迎笑清瘦的身子退出房門。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旁邊的人不是心願,而是一個叫迎笑的男子?他不會再在不經意的時候,喊錯名字,也不會經常惶然地想起她的名字。
練心願,在他記憶里,變得很淡很淡。
也許哪天在路上擦肩而過,他也會認不出她來。
他的薄情寡義,與那年她的漠然冰冷,誰更甚于誰?
微勾笑唇,他嘆息自己竟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的,讓她的影子鑽進自己的腦海。那影子,雖然是很淡,卻還是存在,有時候會隨著滾滾的漫潮涌入他的思想。
這樣的結局,他很滿意。迎先生說到做到,軒轅如皇當真沒有再找他們的麻煩,兩個家族的人井水不犯河水,一年來也處得相安無事。只是軒轅如皇在迎娶煙雨之後,第二個禮拜,又將一個青樓女子帶過門。
這事讓傾城的人又難過,又為了練煙雨而捏了一把汗。怎麼過門沒多久夫君就琵琶別抱了?這往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幾日前,丞相進宮面聖,皇帝曾授意願將十四公主沁晴公主下嫁于他。丞相回來的時候對他說起,他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只是笑著。
是因為還留戀著心願嗎?
那為什麼如今連她的相貌也想不起來了?
想起她的時候,心也不會再痛了,听到她的消息的時候,也可以一笑置之。
也許在他心里,更喜歡沁晴公主吧,至少他能完整地回憶起沁晴公主的容貌。
如果皇帝真的有意讓他做駙馬,那麼……
突然,船劇烈地顛簸了兩下,一直未踫的暖茶傾倒,一陣燒灼的熱意布滿手背。他蹙眉,不解地走出船艙。
「大人。」迎笑亦跟了出來,雖是清秀單薄的一個孩子,眉宇卻可以看出他的擔待。在師門中,迎笑常常被人取笑是「弱雞」,他也從未有過不滿,只是輕輕一笑,欣然接受師兄弟們的調侃。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可能是觸礁了吧。江南水淺,有些地方又暗礁叢生,不足為奇。」船上一位御林軍答道。
練玄銘頷首,正欲回房,眼楮卻瞟見不遠處行來一條小船。他不由停了下來,屏息凝視著船上那抹淡淡的嬌影,長發如墨絲飛揚,仿若芙蓉,在水月的微光中,飄渺得極不真實。
「小心願!」開口呼喚的是迎笑,他驚喜地大叫。
迎笑平日是個文靜的男孩,是不是在心願的面前才會表現得這麼焦急沖動?他不禁暗暗揣測,在她那些同門師兄弟中間,有幾個不喜歡她。
那抹嬌影沒有回頭,平靜地注視著天邊那白月光。
人月交輝,共呈一色,背影縴瘦,也美不勝收。
「認錯人了?」迎笑不確定地喃喃。
不,沒有錯。練玄銘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只能緊緊地,跟隨著船的飄動,一直凝覷。
兩船就這樣交錯,他的心還能如止水。果然是沒有感情了嗎?
船蓬里出來一個高大男子,他朝練心願輕聲說了幾句話,她便突然轉過頭來。
佳人如昔。一年未見,嬌顏依舊可愛,也依舊冷漠,平靜得看不見一點表情。
「小心願,師弟。」迎笑揮揮手,那邊船上的男子也友善地揮手,「你們也到江南來了?」
十二皇子秀禁大聲道︰「正是。師父讓我們來江南辦事情。」
「十二皇子,何不上船一敘?」練玄銘拱手問道。
他看見十二皇子冷眼睨了他一下,「貴船太大了,我們坐得不習慣,就不必了。我與心願輕舟而去即好,與大人也無舊情可敘。」
他瞟向心願,幽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此刻的她,是不是也在睥睨著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下官以為十二皇子想跟迎笑說些話,看來是下官多情了。」
秀禁神色一僵,正要開口說他幾句,一旁的心願已經開口,略顯稚女敕的聲音听來甚是可愛︰「八師兄,我們住在貴州觀音縣的喜來客棧,兩日後辦完事情會待上些時日。」
臂音縣的喜來客棧……他的心沒來由地一促,「心願……」念她的名字,他的聲音都已經沙啞難辨。究竟是忘得了還是忘不了?
「練大人,別來無恙。」她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他穩了穩心神,「我……」
「我與小師哥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與大人一敘。見諒了。」那話音已是漸行漸遠,隨著輕舟遠去了。
交錯了,交錯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上……
遺憾嗎?
他還有什麼資格去遺憾。
他背過身,「迎笑。」
「大人?」迎笑有一剎那的恍惚,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大人似乎有些疲憊了。
「迎先生在江南還有產業?」他知道迎先生自從辭官隱退後,也遣退了一些弟子,盛極一時的紫御軍已經逐步地沒落。但是紫御軍弟子多有為,不論是經商還是行武都各霸一方。有一些為了孝敬師父,多以迎先生為當家,自己寧可屈居二把椅。
迎笑據實回答道︰「大師妹前兩年嫁到江南來,她的夫君貌似就是個生意人。許是師父擔心大師妹,才派心願和師弟來看看。」
練玄銘點點頭,雙手反剪在身後,進入房內。
夜晚海浪翻滾,風聲呼嘯。他睡得不安穩,連連驚醒兩次。
正要出去吹吹風,卻听得一聲海嘯怒吼,他整個人被顛簸了出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啊?」他一抬手,肘尖的劇痛讓他頓時慘呼。
而這折騰人的海浪似乎沒有止境,他克制著胃里翻攪的惡心感覺,掙扎著要站起來,但是右肘的傷勢讓他沒有辦法使力。
「大人,大人!」迎笑驚慌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不禁皺眉。迎笑一向沉穩,不遇大事是不會這般不知所措的。
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是海嘯?
「大人!」刀劍鏗鏘的打斗聲激烈地響起來,正難分難解,迎笑著急地大呼,「船被鑿破了,大人小心啊。」
他心驚,才發現咸濕的海水已經汩汩地涌入房間。他急忙退到牆邊,想借著摩擦力爬起來,房門卻被兩個蒙面人一腳踹開。這個時候船身整個傾倒了,有三分之一浸到了水里,他被迫滑入水里,猛地嗆了好幾口海水,痛苦不堪。
那兩個蒙面人沖他撲來,他大駭,顧不得傷痛,奮力舉起一旁的椅子往牆壁砸去。
「白痴,你以為逃得了嗎?」那個蒙面人冷嗤,提刀狠狠地朝他砍去。海浪襲卷,撲面而來,力量之強竟打碎了船板,練玄銘順水涌被沖了出去,只覺得渾身陣陣發麻,酸痛不堪。
「大人,小心!」迎笑看得心驚,眼睜睜地看著練玄銘被大量海水沖到甲板上,眼看著就要滑了出去。他大步沖上前,又有幾名蒙面人來擋,就是他武功高強,也分身乏術,他又驚又怒,連連發力殺了好幾人,可是再想去救人時,不禁一呆——
哪里還有人?
本嚕嚕,咕嚕嚕……
他用力地蹬著雙腳,企圖向上游出水面,但是右手沒有辦法用力。被奪去呼吸的痛苦扭曲了他的俊臉,渾身如灌了鉛般的沉重,他意識漸漸開始渙散,漸漸無法掙扎,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他反而看開了,突然很想睜眼看看死亡到底是什麼樣子。
像他這樣的人死了會怎樣?
有人說,人在臨死的時候,會夢見他這一生最渴望的東西,最後那最美麗的東西如曇花一現,隨著生命的消亡而共同化成灰。
眼珠慢慢向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他像條死魚開始緩緩下墜。
什麼東西也沒有嗎?
他連期待也沒有。他就是這麼一個空白的人了嗎?
海水深藍,冰冷的,是座很適合埋葬尸體的天然墳墓。他放棄掙扎,任狂浪的海水吞沒他的身體。
盡量來吧,沒有關系。
剎那間,他的身體猛然一僵,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了什麼。是夢,他渴慕的,還是……真實的?
她沉著地緩住了他不斷下沉的趨勢,單手將他抱緊,飛快地向上游動。
一個大男人讓女人救了一次又一次,他應該覺得丟臉才是,可是他卻覺得如此欣喜……
只有心願才是最可靠的,他唯一的。
「死了沒有?」朦朧中他听到有人在吼。
「水這麼深,一定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們快下水去找。」撲咚幾聲,是那些蒙面的歹人跳水來追殺他了。
心願,別管我……他想讓她走,可是懷里的嬌軀太過溫暖,他太過安心,他幾乎在下一刻就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