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旗島,距本市並不遠,一座獨立的海島。
從陌城通往南旗島的唯一交通工具便是渡輪,速度快的話,一個小時也就到了。
建築多是極為漂亮高檔的別墅,這些是後來者開發的旅游度假村。其余建築便是很普通的平房,這些平房多屬于島上的原住居民。路兩旁全是高大的樹木,此時樹葉掉光了,冷風四起,空氣里有濕冷的海水氣息。
寧三下船後走在街上,沒有打車,刻意放慢了腳步。
這便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
房子是一座雙層舊樓,寧三家住二樓,天台頂的閣樓也屬于她家。一走進樓道,撲面而來便是一股陳舊的霉味,她慢慢吁出一口氣,步上樓梯。
走到自家門口,寧三拿出鑰匙,想了想,還是抬手敲門。
敲了好半晌,終于有人應聲開門。
門口瘦弱的中年女人,整個人像是剛睡醒,頭發散亂,眼神迷蒙,好半天才認出她來,「……是寧三?」
寧三點點頭。
「你怎麼回來了?」
「剛好有假期。」寧三走進去,換了鞋子,把隨手帶來的行李放到門口。
屋子里刺鼻的酒氣,客廳看上去十分凌亂,她也懶得多說什麼,俯身開始整理。
寧媽媽面對女兒的突然歸家,似乎有些無措,呆立許久,方才問︰「吃過飯了嗎?」
「現在都幾點了,」寧三回頭一笑,「早吃過了。」停了停,輕聲問︰「你還沒吃?」
「……」
寧三在心里嘆口氣,轉身進廚房。
冰箱里塞得倒是挺滿,全是酒。
寧三閉閉眼楮,翻到下一層,找了半天,終于找出一袋速凍餛飩。又找了半天,找到紫菜等配料,不一會兒總算是做成一份熱食,端到媽媽面前。
她微微窘迫,到底還是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這次回來,待幾天?」
「後天下午走。」
寧三話音落地,媽媽點點頭,低頭繼續吃。
一時寂寂。
整間屋子沒有人氣,沒有煙火氣,彌漫著無望的灰暗。
暖氣倒是足的,並不寒冷,寧三推開窗透氣,又找來拖把等工具,埋頭打掃衛生。這一來總算避開了屋子里的窒悶沉默。
下午她去超市狂采購,回頭把冰箱塞滿食物,這還不夠,再添置了許多生活用品,把室內打掃得煥然一新,這才歇下來。
晚上入睡前,寧三打量著自己的小臥室。多年來,這里並沒有什麼變動,書桌上擺著她年少時玩過的玩具,抽屜里也是早些年的日記,書架上還有那時父親送她的童話書。
年少時,有多少次是想逃離這里呢?
寧三這樣問著自己。
自從父親死後,自從媽媽放棄工作,開始日夜顛倒,酗酒成性,她便想要離開這讓人窒息的家。
那時寧三的成績十分優異。她沒想過會像今天這樣,留自己媽媽一個人在這里。她總想著,有一天她離開這里,必將榮歸,必將帶走媽媽,讓她過上最安逸的生活。她們會重新回到父親在時的日子,會無憂無慮。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媽媽沒有改變,倒是她,徹底變了。
寧三伏在書桌上,緩緩張開手,注視著自己的掌心。
這雙手,能握住多少?
這些年,從指縫間溜走的,抓也抓不住的,又有多少?
莫名地有些疲倦,她閉上眼楮,迷糊著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夜醒過來,發現自己仍伏在書桌之上。
才一起身,便是一陣頭暈目眩。
寧三暗叫不妙,趕緊找出隨身帶的感冒藥,去廚房倒水。
熱水卻是沒有,需要重新燒水。寧三腳下虛浮,勉力支持,燒好了一壺熱水。看看時間,正是凌晨時分。
罷把熱水倒進杯子,便听到閣樓上傳出輕輕響聲——
媽媽一直住在閣樓。听那聲響,倒像是酒瓶跌在地上的動靜。
「……又醉了?」寧三喃喃自問,放下了手里的水杯上樓。
推門而入,果然,媽媽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硬冷的牆,手里抱著一瓶新打開的酒,旁邊還有兩只空掉的酒瓶。
「媽媽,」寧三走過去,試著去取她手里的酒,「不要再喝了,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寧媽媽半閉著眼楮,側身一躲。
「媽媽,明天再喝,先去床上休息啦,不然會生病的。」寧三聲音盡量放輕,和聲勸慰。
「別管我。」
頭發散在肩上,劉海半遮住她蒼白的臉。這個早已步入中年的女子,全身都散發著頹敗的氣息。
餅了片刻,她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胸口規律起伏。寧三輕輕伸手,取餅她手里的酒瓶。四下顧盼著,把它藏到了沙發後。
媽媽似是半睡半醒。寧三試著拉她去床上,她卻掙扎不停。
寧三沒轍,檢查地板還算潔淨,便把棉被和枕頭抱了過來,動手整好了,試著讓她舒服一點。
做完這些,腦袋越發昏沉,寧三不敢再拖,準備下樓去吃藥。
才一起身,手腕便突地被攥住了——
「酒呢?」
月光下,寧母像是突然驚醒。她的眼楮因為臉盤瘦弱,越發顯得大而空洞,眼神幽森,像是要把人吸進去。
寧三柔聲道︰「媽媽,你該休息了。」
「我的酒呢?」寧母像是什麼都听不到,她突然起了身,揪住寧三的頭發,「死丫頭,你把酒藏到哪里去了?」
「我——」
尚未出口,一個耳光便甩了過來,「啪」的一聲脆響,左臉頰一陣灼痛。
「死丫頭!你還回來做什麼?」寧媽媽用力推了她一把,「你不是——不是早想離這個家了嗎?你還回來做什麼?」
寧三昏昏沉沉,全身使不出力道,被她推得連退了幾步。
寧母看上去像是清醒,又像是失心瘋,被突如其來的暴燥情緒糾纏,她只想要狠狠發泄。
「滾啊!別回這個家,當我死了好了!」她「 」的一下打開門,用力推著女兒,「你當我死了,當我死了好了……」
寧三一時怔忡,等到弄明白眼前的處境,大門早已砰然關閉。
媽媽還在門里罵罵咧咧。一陣冷風襲來,寧三激靈靈地打了個顫。
這是哪里?
她望著四周……閣樓的天台?
「媽媽,」寧三不敢多待,連忙拍門,「媽媽,開門!」
怕吵醒鄰居,她刻意壓低聲音。
媽媽弄錯了,她以為把女兒趕出了臥室,卻沒想到打開的是通往天台的門……
現在她被困在了天台,身上只穿了件薄毛衣和運動褲,冷風一吹,原本昏沉的腦袋更是七葷八素。她唯有不停地敲門,「媽媽,你先開門……」
門內傳出寧媽媽錯亂的呢喃︰「滾回去,別再回來……別再回來……」
「媽媽,先讓我進去。」
「媽媽什麼都給不了你……別再回來,別再回來……」
寧三忽地停手,一時定定。
風無所顧忌地灌進她的衣領袖口,奇冷入骨。寧三靜在當地,一時間似乎什麼都听不到了。
門外,是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冷風。門里,是媽媽含糊無望的呢喃——
別再回來……媽媽什麼都給不了你……別再回來……
身體順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她捧住額頭。
心里,什麼滋味都有。
不知過了多久,寧三試著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寒氣吸進肺里,竟似沒了感覺。她模糊地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估計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寧三扶著門板起了身,抖著手拍打門板,「媽媽,媽媽……」
沒有應聲。
貼在門板上听著房里的動靜,一片寂靜,墳墓似的寂靜。寧三僵著身子走到窗前,試著敲動窗子。
如果可以打碎玻璃爬進窗,也是好的,偏偏框欞安裝了防盜窗。媽媽一定是睡著了吧,每逢醉酒,她便睡得昏天暗地,雷打不動……
寧三苦笑,終于還是放棄敲門。
還能不能看到早上的太陽?
寧三用力揉搓著僵硬的肢體,吁出一口氣。她試著跳躍運動,明明沒什麼力氣,卻不敢停下動作,不然就真的無緣得見朝陽了。
在東方天際破曉之前,寧三發現一件更糟的事。
她的生理期來了。
一陣月復痛如絞,她身不由己,蹲捂住肚子。
要死了,偏偏趕在這倒霉的時候。她一手撫著額頭,強自忍耐,等著那陣疼痛緩解。
天快亮了,不管媽媽會不會轉醒,樓下一定會有行人路過的吧?寧三思忖,強提精神,不敢疏忽。
她走到天台的欄桿處,不顧刺骨的寒風,只期待有經過的路人會發現自己。
終于,第一道金光劃破了天空,天色漸漸亮了。
寧三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眼楮半睜半閉,始終望著樓下的街道。
有影子在移動,輕飄飄的,像是幻覺。
寧三腦子嗡嗡作響,撐起身,走近欄桿處張望。
的確是一道人影,出現在街口。
寧三腦袋雖迷糊,眼力卻還不錯,那是一個身段高挑的男人,他穿了一件風衣,雙手抄在衣袋里,緩步走過來。
他始終抬著眼楮,徑自朝著天台閣樓處望來。
她迎上了他的眼楮。
寒風吹起她的長發,紛紛揚揚。他們的視線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迎在了一起,一時怔怔,望著彼此。
天地似乎只剩下彼此。
寧三想,是幻覺吧。
一定是幻覺吧。不然,誰又能解釋,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寧三試著動動嘴角,也不知自己擠出了什麼表情。她是想向他微笑的,卻不知,為什麼他驀然變色。
「你——在做什麼?」終于忍不住,他開口問。
熟悉的聲音,帶一點氣急敗壞。
「真的是……小武啊……」她開口了,聲音嘶啞不堪,嘴唇都凍得僵掉了,講話連自己都听不清,「你……你幫幫我。」
「什麼?」
他果然是听不清的。
寧三身體晃了晃,勉力撐住。
「小武,我……我快要凍僵了,」她抬起發抖的手,攏在嘴邊,使盡了剩下的力氣︰「你幫我——幫我找一只梯子,把我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