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水然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她有種不詳的預感。很不幸的是她的預感成真了。
對于聖女的到來她早有防備,但她沒預到聖女的到訪來得這麼快。有必要趁夜嗎?甚至放迷香迷倒她們母女二人。若不是她習知摩奈聖教的迷香,她和牙牙現在還不省人事。
頭痛地睜開眼,一片陰暗。
「花信。」輕柔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她趁抬頭前彎了一下唇角。已經很久很久沒人叫她這個名字了呢
「你還記得離開摩奈聖教時我說過的話嗎?」
「花信記得。」
你走吧,花信,以後別再讓我看到,如果你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會以教規處置你——這是離開摩奈聖教時聖女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沙夜思拋出一個頸口細長的白色瓷瓶,她接下後,沙夜思道︰「既然你記得,瓶里是雉衣,你自行了斷吧。」
雉衣。花水然盯著手中的瓷瓶,輕輕笑出聲,淡淡的嘲諷味道。雉衣是聖教劇毒,有色無味,藥汁入口即焚傷五髒六腑,當場殞命。
她掃視環境,似乎是一間破敗的古廟(麻豆,為什麼哪里都有這種陰森地方),牙牙蜷在布滿灰塵的磚地上,小臉貼著地,雙眼緊閉,干淨的頭發上沾了不少灰塵,看樣子還沒從迷香中清醒。
她從地上爬起,想走到牙牙身邊,一名面容陌生的侍衛橫步攔下。她無奈撇嘴,望向沙夜思,「聖女為何容不下花信?」
「因為他的心里只有你。」
這種麻豆原因?她低頭靜寂了片刻,懇請道︰「花信不逃,能否請聖女放牙牙離開?」
「你死後,我會帶花牙回摩奈聖教,你可以放心。」
她垂眼,「在花信死之前,聖女能不能讓我和牙牙說幾句話?」
沙夜思輕輕蹙了下眉頭,向身後的孟羅示意。孟羅從腰間搖出小瓶放到花牙鼻間一嗅,花牙嗆了聲醒過來,看清所處之地後立即撲到花水然懷里。
「娘,又有壞人」
「牙牙乖,听娘說」她將嘴貼在女兒耳邊,迅速將藏在手中的煙彈往地上一扔,牽了花牙往廟外跑。
廟外是小樹林,她將那瓶雉衣往遠方一扔,牽著花牙伏到廟牆草從里伏低。花牙懂事地捂著嘴一聲不吭。等一群侍衛追出之後,她仍然牽著女兒的小手靜靜伏低,片刻後,廟內走出沙夜思和她的護法天衛守牙。
見守牙與沙夜思向小樹林方向走去,她剛松口氣,不料守牙突然調頭向草從襲來。她踢腿擋下,連過三招後,受力不住撞上樹桿。她以前就不是守牙的對手,幾年不見他武功更上一層了,而她荒廢了荒廢了。
「不準你打我娘!」花牙氣呼呼沖上來,拿著小枯枝想要保護她。她其實準備拿白螺叔叔送的錯過刀,不過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旁邊嗚,她們被壞人捉到山洞來了
守牙動作一澀,沒有遲疑太久,他伸手欲捉花牙。花水然探手擋開,不料守牙借機一掌拍向她肩頭,她整個人向後飛出,跌在地上全身痛。
混蛋守牙,以前在教里的時候他們還算有點交情吧,下手這麼重。她吃痛坐起,守牙已提著花牙的胳膊將她錮在懷里。她的乖女兒掄起小拳頭又捶又打,還不怕髒地咬守牙的手指那個她是想阻止的。
守牙忍了痛,卻沒太為難花牙。畢竟他的職責是守護聖女,卻非大奸大惡之輩。
她上前欲奪女兒,守牙將她的招數一一化去,她根本近不了女兒的身。終于趁空隙捉住女兒的手,守牙那邊卻沒有放手,花牙捉著她的手不放,結果小身子在兩人之間拉扯,痛得她眼淚直打轉。
守牙表情不忍,動作緩了下來。不料沙夜思斥道︰「不準放。」
她驀地松手,不忍女兒淚眼汪汪。
「壞蛋!大壞蛋!放我下來放我下來!」花牙大叫,「你們欺負我娘,白螺爹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花信,」沙夜思抬手示意守牙退開,不理花牙呀呀唔唔的大叫,不知又從哪里掏出一顆黑色小藥丸,「你知道嗎?這是龍長老新研制的蠍毒,要麼你吃下去,要麼」她轉目瞟向被守牙捂住嘴的女娃,「我就把它喂進你女兒嘴里。」
花水然倏地抬眼。
她不敢相信沙夜思居然如此冷血。她認識的沙夜思,溫柔,善良,偶爾有些任性,是一個見到飛雀受傷都會親手上藥的人。但是,她們陌生了五年,五年的時間,有什麼不能變呢?可就算她乖乖把毒藥吃下去,牙牙也未必能安然活到大
不覺間望向女兒,小小的身子仍在掙扎。
牙牙
比這還小還小的時候,小丫頭就在她懷里了,她看著她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笑起來,從呀呀學語到顛倒西歪地走路,從「訥訥」到清晰的第一聲「娘」。小丫頭剛學走路的時候喜歡把口水糊到她衣服上,現在喜歡抱著她的腿撒嬌,晚上睡覺之前吵著要听故事,還自認自為地叫他白螺叔叔
她的女兒呢
她親手喂大哄大的小女兒
她怎麼可以讓她的女兒失去娘親?她要看著牙牙繼續長大,她絕對不會讓沙夜思將牙牙帶回摩奈聖教,絕不。可是現在的她完全沒有辦法救牙牙,怎麼辦?怎麼辦?快想,快想啊!
手,在袖下慢慢成拳
沙夜思見她遲遲不語,捏開牙牙的嘴,將蠍毒放到小嘴邊。
「不!」她又急又慌踏前一步。
沙夜思的動作停下,卻不是因為她的焦急,而是——漆黑的林內響起詭譎的掌聲。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終于發現追錯方向的侍者原路返回。這些侍者退到沙夜思身後,盯著樹林,不知掌聲從何方傳來。
「啪!啪!啪!」掌聲緩慢而清脆。漸漸,一道身影越過層層樹影出現在眾人眼中,異色蝙蝠袍,半明半晦的容顏如冰似玉。
沙夜思眼底閃過一抹亮。
祝華流,不應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
冰眸一轉掃過眾人,他走到花水然身前。腰,微微彎下,如天神般的眼高高凝視著她,他低聲在她耳邊問了一句︰「痛不痛?」
痛不痛?她看著那雙冰魂凝結的眸子,眼底發熱。
他只是問了一句「痛不痛」,他想問的其實是,當年她用卑鄙的手段利用他、推開他,他的心痛不痛?
今日她的心有多痛,當時的他,心痛便是今日的百倍千倍萬倍她似乎明白他一剎的所問,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
痛不痛?
痛。好痛好痛。痛得她心如火焚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努力地蠕動雙唇,她幾不成文地吐出一絲細微的歉意︰「對對不起」
「我一直在等你道歉。」他歪頭釋然而笑,峰眉似醉。
以他的身手,救回花牙並不難。不過點撇之間,花牙已經安然在他懷中,甚至,他就這麼單手抱著花牙,只以一手迎敵。沙夜思早已被他的掌風掃倒在地,那些侍者的武功在他眼中不過三歲孩童的能耐,就算守牙與他力戰,他也以一種譎妙的步法閃過,衣袍翻轉之間,守牙已經受他三掌。
她怔怔看著這一幕,腦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隔空將花牙拋給她,雙手一收一放,反復兩次後,握掌成拳,對凶猛沖上來的守牙一拳擊出。守牙趔趄後退,吃力搖晃了半天才站定。他盯著自己的拳頭看了看,失笑道︰「難怪友意喜歡,‘長拳左打猴’的效果果然不錯。」
沙夜思幽怨的眼神直直瞪著他,咽道︰「你們中原人果然冷血無情。」
他收拳,瞥了沙夜思一眼,「此話怎講,請沙姑娘明示。」
「你硯兒」
他「嘖」了聲,眉心攏成小丘,直視不遠處捂著胸口的男人,冷道︰「你不會不知道他的爹是誰。」
守牙一顫。
「要我挑明嗎?」他的耐心漸漸磨光,眸珠從守牙臉上平移到沙夜思臉上,冷笑,「他才是硯兒的爹。」
轟!天上劈開一道閃電,青蛇飛舞。
沙夜思面容慘青。
「聖女不記得當晚的情況,你的神志也不清晰嗎?我記得」
「住口!」守牙臉色大變。
「你說!」沙夜思僵硬地開口,「你說清楚。」
冰魂雙眸宛如沉睡的驪龍輕輕垂斂,他欲笑不笑,「聖女可記得我曾經離開了一會兒,那時,我的部眾早已伏在梁上。要得到你們教里的迷香並不難,花信可以給我下藥,我一樣可以給你們下藥。你們在床上,我在旁邊運功壓制藥性。等到黎明前,我的部眾從後窗送走守牙,神不知鬼不覺。」
他正是因為拼盡全力壓抑咆哮的,才會吐血。留在房內,他只想看她在外面能忍到幾時——她忍了一夜。
他最後血氣翻涌,也是因為心浮氣躁的惱怒。
她竟然、竟然忍了一夜。
「詳細的」他瞥看那面孔扭曲的男人,「不用我多說,你應該記得。如果聖女以當夜之事認定我是孩子的父親,我也可以肯定,孩子的父親一直在聖女身邊,而且,一直陪著你們。」他說得仿如水國煙花,完全不理會這些人听到真相後是如何震撼雷亟。末了,他抬平眼眸,以好言相勸的調子道︰「花水然和牙牙是祝某的人,祝某不追究當年你們下藥之後用狸貓換太子,也請聖女以後不要再為難她們。這件事一筆勾銷,兩不相欠。如果摩奈聖教一定要為難她們,就是和祝某過不去。和祝某過不去,也就是和化地窟過不去。聖女是聰明人,我想,貴教教主也是聰明人。」
沙夜思僵了半晌,直直向前走。守眼見她兩眼發直,怕她有什麼不測,緊跟在後,那群侍者面面相覷,只能跟在他們後面離開。
黑空中時有悶雷傳來,似乎召告不久之後的暴雨。花水然一直呆站著,牙牙從懷里掙月兌也不覺得。直到他抱著牙牙站在她前面,她還是怔忡結舌。
「你哪里傷到了?」他眯眼凝她,表情有些冰。
她在消化,她在消化
「水然?」
「娘!娘——」
她指尖微動,眨眨眼,想努力看清眼前這個焦急的男人。
他是在焦急吧?不然,俊美的臉為何會有寒冰的存在?
抬手,在半空遲疑了一會兒,她慢慢抱住他和女兒,緊緊地、緊緊地攬住他們,輕輕踮起腳,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
他任她抱得死緊,徐徐抬手扶在她腰邊,另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淚流滿面。
為什麼流淚?是命懸一線之後的松懈,還是多年來被她壓抑的愧懷?
這麼些年來她想過無數次,如果當初她沒有為了聖女設計他,或者她故意失敗,而今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可是,她想不出來,她完全想不出來。她只知道如果不把握當年一剎的機緣,就沒有今日和牙牙共度的四年時光。不需要顧及任何人的喜好,不需要留意自己的言辭,不需要刻意屈就自己,開個小店,賺些不多的銀子,心情好時和小菜販計較一下斤兩,心情不好時就磨糯米粉,做香噴噴的小兔子糯米圓給牙牙當晚餐這種生活雖然與以前相比清苦了些,可每晚她睡得都很香,很香。
世人只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卻不知,血口噴人者,必先污己口。
當她下定決心為了沙夜思設計他時,她已是血口噴人者,故意以身世自憐,故意表露自己對中原的向往,故意借他對自己的一點心意恣意利用,因為那時的她是摩奈聖教的護法天女。在其位,謀其職,為了聖女,她什麼都可以做,包括利用他,獻上他。
是的,是的,利用他,利用他!利用他就可以完成自己的心願。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呢?她有什麼可猶豫的?畢竟,他和她,非親非故。她這一生沒什麼大願望,只想讓人放棄她。只因為,她早已放棄了自己。
「達摩雖然在東土得到傷害,但終究對東土有情,所以留下一屐,只屐歸去。」
「花水然和牙牙是祝某的人。」
「如果摩奈聖教一定要為難她們,就是和祝某過不去。」
這些,是自從爹娘離世後,她听到的最動心的話。
也是此時,她才恍然醍醐,在她明了他當年的心痛時,也知道了自己對他的情有多深。
「對不起對不起」她輕咽著在他耳邊低述。
望著漆黑的樹林,冰線勾出的優美唇線徐徐彎了起來,「我一直在等你道歉。」真相說出來很簡單,他就是故意讓沙夜思誤會,因為,他要讓她知錯。盡避千錯萬錯,卻不是她一個人的錯。等到懷中的身軀輕顫微平,他才輕嘆︰「水然,我並不需要你後悔。」
「不會我不會」後悔是對過去的一種抹殺,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所以,對于做過的事,她會傷心,卻不會後悔。
傷而不悔。只傷,不悔。
「牙牙,我們離開這里。」回到家的花水然立即開始收拾。
鋪子早就讓鯨蜃宮的人砸得不成樣子,還來不及修補,加上她的行蹤又被聖女知道了,現在不走什麼時候走?三十六計中,「走」一向是上計。何況她一向節儉,銀子全部存在錢莊里,只拿銀票搬起家來也快。
祝華流盯著她跑前跑後的身影,靜坐一邊,保持沉默。
倒是花牙脆脆地問︰「娘,我們去哪兒?」
她「呃」了一下,扭頭看他,他正面無表情盯著她,眼底有些高深莫測。
「祝公子」她低眉一笑,不假思索,「以後我們母女二人就要仰仗你了。」
他這才淺淺彎了唇角,笑如東君。
他只要她們收拾了一些輕便易帶的衣物和用品,家中其他的東西他說自會有人送回七破窟。第二天,他讓燕子嗔陪同她們離開太平府,自己卻仍然留在上上樓。她知道他是為了迷惑沙夜思,于是很乖地和牙牙坐上馬車出了城。
牙牙完全當搬家是游玩,一路上興奮不已。燕子嗔也是耐性十足,在路中午餐時,牙牙采野花采了半個時辰,他就等了半個時辰。有時候,他們會多幾個同行的人,都說是窟里部眾,將牙牙逗得笑呵呵。有時候,也會有兩三人騎馬迎面沖來,二話不說拔劍就砍,燕子嗔與他們打得天昏地暗,最後卻把手言歡,原來,又是窟里部眾。
燕子嗔中途離開了三天,但這三天內馬車仍有三名清俊的年輕公子相陪,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從哪里鑽出來的,總之一夜之後車夫就換人了。他們自稱是「夜多八部眾」中的三人,一路上不停地提醒她到了七破窟要小心他們家窟主。她整理了一下他們的話,大概明白他們家窟主是個比較花心的人,時常惹來不必要的「女禍」讓他們收拾。
不見其人,已知其形。那位夜多窟主已讓她「印象」深刻了。
半個月之後,她和牙牙抵達熊耳山化地窟。想不到她們人還沒到,太平府家中的東西已經送到了,連櫃子帶衣箱,原封原樣。問起華流,迎接她們的公乘先生(他是這麼介紹自己的)這才說他家窟主有事要辦,暫時不會那麼快回來。
她們母女被安排在長不昧軒居住。她的適應能力一向好,初來乍到也不覺得不習慣,牙牙有些怯人,初時還會躲在她後面,三四天後,隨便哪個叔叔抱她去哪里哪里,她一定點頭,還會問︰「白螺爹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呀?」
她已經放棄糾正女兒的稱呼了。
七破窟的傳聞她听過不少,真正來到這里才發現,傳聞未必不是真的。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嘛。
化地窟「幾乎」是沒有門的。
為什麼這麼說?請試想,左右兩邊門板均是300斤的生銅打造,沒有足夠的內力根本推不動,這和牆壁有什麼區別?反正牙牙被他們抱來抱去,不需要經過門,至于她盡量不出去就是了。
盡避如此,她還是花了五六天的時間才將化地窟內的樓閣方位搞清楚。朱紅色門後有兩座樓院,主樓名為師地樓,樓邊另有一座小綁,上題「所思樓」,據忍行說,所思樓是給做錯事的部眾反省之用。紫檀色門後就是她們居住的長不昧軒,除了三所雕梁飛檐的廂房外,軒內還有一座下方全空的「騎佛閣」,據說是他的書房。長不昧軒以東再上山一點,是幸體居,西北方一道山溪潺潺而下,被精妙地引流入渠,盤繞著各個樓院,水道自然。山溪另一邊還有一些樓院,左側部分名為武丁陛,右側便是果月復的天堂之地——廚房,也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他明明不在窟里,可隨時好像都能听到他的一舉一動。最初的時候,公乘先生告訴她,五年前自雲南回來,他家窟主陰沉了三個月。見她在廚房里炸糯米圓,公乘先生告訴她,他家窟主對食物沒什麼特別偏好,只要是熟的無毒的沒有怪味的正常制作的能入月復的東西,他都能吃。見她翻書,公乘先生告訴她,他家窟主喜歡練字,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無一不精,篆書隸書楷書雞爪書反左書懸針書,皆有涉獵。
所以,化地窟現在和她最熟的人是公乘先生。
「化地窟的營生雖然和其他窟不同,可是我家窟主是個很心軟的人。以後,信姑娘就會知道。」公乘先生笑眯眯地站在她後面,「說起來,窟主應該就這幾天回來了。」
她將炸好的糯米圓撈起來,聞言一笑,「先生,殺手這種營生總是讓人擔心的時候多。」
「信姑娘有所不知,」公乘先生露出「透個秘密給你知」的表情,「抱著必死念頭的殺手在化地窟是絕對沒有的。無論誰外出,窟主會讓他們記住——我不欠人,我不能死。這就是我家窟主的殺手觀。」
「我不欠人,我不能死」她含在嘴邊喃念。
「對呀,做生意講究銀貨兩訖,」公乘先生用筷子夾起一塊剛出鍋的糯米圓,吹著氣道,「我們收多少錢就交多少貨,做不了的生意我們會退銀,不瞞不騙,不欺老少,我們不欠別人什麼。」
她抿嘴,倒也反駁不了什麼。她不確定他的話一定對,或許有人不能接受,可也未必沒道理。瞳子轉了轉,她決定不予置評。
和公乘先生閑談,她是樂意的。
時光易過,她正努力填補對他認知上的空白。
茶總管來看過她,一身朱衣,皓齒巧笑,是個秀絕美人。她見了她桌上的葫蘆絲,好奇這種樂器的形狀,拿起吹了幾下她們的話就此多了起來。
夜多窟主的廬山真面目她也見到了。閔友意,果然是個形俊之人,有些滑,有些花,卻不會令人覺得輕鄙。他送了一塊玉扇墜子給牙牙。
還有一位發色蒼灰的形俊鮑子,她見到時,他正在為長不昧軒里的一架葡萄施肥。據他說,這架葡萄是他特意種的,因為山間的土壤和氣候都適宜。跟在蒼發公子身邊的還有一位姑娘,蒼發公子喚她「麟兒」。走之前,蒼發公子送給她兩朵艷麗的蘑菇麻豆,一看就知道是毒的。原來,這位就是厭世窟的庸醫窟主,江湖人稱「雪彌勒」。
飲光、須彌兩位窟主是夜里來的,帶來幾名師傅,一進房就對她和牙牙上下其手,從頭量到尾。第二天黃昏時刻,一堆四季衣裙和胭脂水粉送過來她用不到啊。
四月二十二這一天,她端了一盤蒸過的糯米圓回長不昧軒。七破窟部眾真的很多,她以為自己窮極無聊做了過多的糯米圓,沒想到每天都有別窟的人來這里拿幾盤,說是端回去同享。就她手上端給牙牙的這盤,走到長不昧軒時只剩下兩塊,沿路走,沿路有人對她笑,神神秘秘的,當然也不忘順手拈一塊。
牙牙一早被忍行帶出門,想來不會回家吃午飯,兩塊留給她下午吃也夠了忖著瑣屑的念頭,她邁過軒門,目色微微一撩,她知道那些人為什麼對她笑了。
綠油油的葡萄架下,一道修長身影清清俊俊站在那兒。他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站在藤下,頭微微昂起,不知是盯著葡萄的卷須還是在沉吟。當微風打起那片青底白蔓的袍角時,玄空中仿佛有神人撫響了靈妙的樂曲,悠悠的,在她心上吹起微微漣漪。
听見腳步聲,他回頭。
「祝大爺,你回來了。」她將盤子放在藤下的石桌上,一步一步來到他身邊。
他好像「嗯」了一聲,又好像沒有。俊容一如既往地冰著,眼中也沒什麼特別情緒,仿佛藏了深淵在里面。
「祝大爺,這棵葡萄甜不甜?」她學他一樣昂頭看藤蔓,「前兩天,翁公子來給它施過肥。」
「這是曇種的。」他伸手摘下蔓角的一根丫狀綠須,「以前種時,被曇的藥不知毒死多少顆苗,直到有些苗適應了他的毒藥,才兩年成藤,三年結果,長成今天的陰涼。」
庸醫喜歡在各窟亂種東西,葡萄葫蘆絲瓜南瓜,他們隨他喜歡。每當葡架成蔭時,他愛摘些葡萄須放在口里叼著,微微的酸,帶點澀,用曇的話說——「健胃清脾」。
她盯著他慢慢咀嚼那彎彎的葡萄須,仿佛,只那含在唇邊的綠須,已是他此刻滿足的所在。江湖、名利、牽掛、廝殺、責任、惆悵,所有所有,統統在這根綠須尖端,他笑一笑,搖一搖,咬一咬,然後,含笑,吞入月復中。
這個男人
這個表里如一的人呢
仿佛受了牽引一般,她的手慢慢伸到他腰邊,徐徐、徐徐收攏,在他腰後扣環。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袍,她慢慢將耳朵貼上他的胸口。
如果說思念是情感的發酵粉,語言的攪拌則會讓情緒更加彈韌。
「祝大爺,我缺點多多,以後還請你多多包涵。」
昔時的我或許愛你,卻未到今日這般濃烈。所以,我放得開。
今時的我放不開
他低頭,掬起她的發,指發相纏摩挲片刻,輕輕應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