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懷國大將與流火國女王,原該是眾人拱戴的地位,哪曉得居然會遇上此等狼狽情況。
彼不得什麼男女分際,兩人一前一後,手掌緊緊交握互牽,就這麼在林野里狂奔不止。
好不容易終于躲開了追兵,律景鳩羅這才有空停下腳步,確認身後一直被他拉著奔跑,中途甚至幾度險些跌跤的流葉音的狀況。
「你沒事吧?」律景鳩羅連喘了幾口氣,回過頭探問著。
他原以為會見到流葉音頗不高興地破口大罵幾聲,畢竟他也沒先徵詢過她的意思,就擅自帶著她跑了,接著又連停也沒停,差點讓她跟不上腳步。
只不過他沒見到想像中的怒氣,倒是見著了一張淚痕滿面的嬌容。
「呃……」又哭了?
律景鳩羅感到有些困窘,因為這情況委實讓他難以招架。
在他的印象里,女人真宛如水捏的陶偶,動不動就是眼淚攻勢,把男人泡在淚水里淹了心口,而他多少也是因為如此,才至今未曾納妾。
這並不是因為他脾氣差、沒耐性,討厭看到女人哭,會嫌煩,而是因為他太了解那連串淚珠背後藏了多少委屈和苦痛,所以每當他見著對方流淚,就會感同身受地讓心情跟著沉重起來。
可偏偏他只有一個人,肩膀也就這麼一雙,要教他逢人掉淚便擔起對方的憂傷,他實在辦不到。
他的肩上已擔了華京族,扛起了懷國,所以他沒有能力,也不想再多招惹其他的責任了。
所以,遇上流葉音這個幾乎無時無刻對著他哭泣的女王,他著實感到難以應付。
只是,他也說不出什麼斥責或嚴厲的話語來,怎麼說流葉音都是突然被自己的士兵背叛,那種信賴感被突然撕裂開來的心疼感,即使不問,他也知道有多麼痛。
今天若是換成他被一心守護保衛的懷國叛離,他亦會感到痛不欲生。
因此,將心比心,他相當能體諒此時流葉音想哭泣的原因,她應該是痛苦難當吧!
律景鳩羅一心以自己的心境去衡量流葉音的心情,卻不知道,女人家的心思,遠比他這個算得上耿直的男人性子來得復雜許多。
流葉音確實為自己被背叛感到難過,但老實說,比起傷心,她有更多的感覺是莫名其妙。
因為無論她怎麼想,都想不通,為何她不過是落水罷了,一切的事情似乎就跟著走樣變調。
包令她想不透的是,她根本找不到自己會被自家士兵背叛、追殺的理由!
說什麼要她為了流火國而犧牲?她都親自上場打仗了,這還不夠親力親為嗎?
所以,她實在是不懂啊!要不是追殺她的士兵人數眾多,否則她好想抓一個來問清楚事情的原由。
有些氣憤地咬了咬下唇,流葉音一方面對于自己無故被追殺感到疑惑,另一方面,對于自己成為流火國女武帝的真相,也感到相當羞惱。
結果她竟是個半點能力也無的女王,論文論武,一來她即使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士兵們為何要殺她,二來士兵們個個比她這個自稱是武帝的女王來得高強,所以嚴格說來,她根本沒什麼足以領導眾人的能力。
敝不得父王要立她為王時,朝臣反對甚眾,原來不只是因為她身為女子,更不是顧忌她年幼,而是因為想必大家都明白,她半點女王的資質也無吧!
抹了抹眼淚,流葉音看著自己被律景鳩羅緊握不放的手掌,心里更是酸疼了。
她明明是個什麼也不會的沒用女王,可律景鳩羅居然沒放棄她,反而盡力保護她……
甚至,律景鳩羅並不是因為救她有利可圖,而是以一個普通男人的身分,來面對她受到迫害的事實。
就那麼一個在危急當下的反應,道盡了律景鳩羅的溫情,也讓她殘破的心口填進了一分溫暖。
在被拋棄的同時,卻能得到自己心儀男子的疼惜,像這樣的她,如果還想抱怨什麼,那或許連老天爺都要看不過去了吧!
她明白了,她,流葉音,即使失去父王的愛護,也不會被世上所有的人丟棄不管,再怎麼樣,都還有律景鳩羅願意呵護著她呢!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他無法答應與她結親,卻依然照顧著她……
一半是哀,一半是喜,這復雜難解的心情,令流葉音的淚水流個不停,只是看在思緒正直、凡事以家國大事為優先考量的律景鳩羅眼中,卻是怎麼也無法理解。
「女王,我知道這事對你來說很難熬,但是……事情已發生,還請你堅強些……」
原本為了雙方好,律景鳩羅打算與流葉音保持距離到底的,但是一想到她甫遭信賴的士兵背叛,心情應該難過無比,所以當下他也顧不得這些細節小事,反而主動將她攬進懷里,輕撫著她的背,溫著嗓音安慰起來。
「我……」
流葉音正為律景鳩羅這主動一摟而感到有些驚訝,可所有的疑惑與錯愕,卻在觸及他溫暖胸膛之際而褪去。
這份溫情,遠比剛才她死賴在他身上得來的溫暖,還要來得動人許多。
「事情變成這樣,我也放不下你,所以我認為,你還是到懷國來吧!」律景鳩羅一心惦掛著她的安危,仔細思索過後,他明白如今只有懷國,才是她最安全的去處。
「咦?」流葉音有絲錯愕。
「當然,這回我不是為了停戰才請你到懷國的。」
知道流葉音沒什麼安全感,就喜歡胡思亂想,所以律景鳩羅很快地補上了說明。
「那你為什麼還……」
照理來說,現在的她應該對懷國毫無用處了吧?
「你被流火國士兵追殺,如果放你獨自離去,必定遭到傷害,但如果你跟著我到懷國,我便能就近保護你。」律景鳩羅細細吐露著心里的考量,又道。「方才我雖是丟刀以明示自己不干涉流火國政策,但我帶著你逃離終究是事實,如此一來,雙方自然不可能和談……」
「這點事我還想得通,所以我才不懂,你為什麼還想幫我?」她知道律景鳩羅心地挺好,才會屢次救她,又沒下手害她,甚至處處為她設想,幫她逃亡。
可是如今她真的毫無利用價值,他卻依然不棄不舍……
她真的不懂啊!
這男人,就只是因為心地好,所以便死守她到底嗎?
「但我承諾過你,所以我會負責到底。」律景鳩羅有些意外流葉音居然會這麼反問。
沒有掙扎、怒罵、咆哮,就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靜。
除了那張淚臉外,他實在找不出先前救起她時,她那近乎蠻不講理的脾性來。
是因為心思變了?
還是因為受到打擊,所以讓她有了些許不同的變化?
流葉音遲疑了下,終究還是將疑問吐出口。「我以為,你會堅持到底的,就只有流火國退兵、保衛懷國這件事。」
「這確實是我的堅持。」律景鳩羅沉聲應道。「也許說來有些矛盾,可若要我為懷國殺退所有流火國的大軍,我會毫不猶豫地點頭,但同時,我也會保護你,就算你跟我到了懷國,所有人都想殺你,我也會站在你這邊。」
說起來,他就是這個性子,說了要做什麼事,就會持續努力不懈,絕不輕言放棄。
今天他既然說了要擔起她的安危,倘若他現在就放手讓她自生自滅,那早在一開始就不該救她。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只是因為你答應過我?」守信守義這回事,流葉音向來只有听說,卻從未親眼見證過。
人再好,也該有個限度的,尤其他們才相識短短時間,就關系上來說,即使不視為敵人,也僅是陌生人,日後分開了,更不會有所交集。
就這樣的一個她,為何律景鳩羅肯為她付出許多?他甚至沒打算從她身上得到任何的利益啊!
「不……」原本干脆的回應,突然摻入了幾分吞吐。
早先听聞的一句句告白示愛,混入了律景鳩羅的思緒里,讓他遲疑了。
他沒有無血無淚到可以完全漠視流葉音的地步,因此她對自己的單純示好,多少是影響著他的。
面對一個嬌俏可人的女子,性情亦是如此主動,在蠻橫之外也有她一套的見解與理由,性情更無法與霸道不講理畫上等號,甚至可以說,她改變甚快,這點更突顯了她的心思純粹。
他的回拒,可說完全是為了懷國,只是若真的拋下所有外在的芥蒂,再問問他對這女人的看法……
他會覺得,流葉音是個直率、嬌艷的女子。
而現在,她還遭到追殺,如此令人同情的境遇,自然讓他向來好保護人的高漲,對她更加在意。
只是,即使他確實對她有那麼點私情摻入,但就現實來說……
「我這麼說吧!對于你突然遭逢追殺的事,我也想不出理由,但我明白光靠我們倆在這荒郊野外空耗,是成不了事的,所以不如回營,在那里,我有權有兵,能保護你,也能找人幫你。」略微思索後,律景鳩羅終究還是沒有正面回應她的問題。
他避開了,不只是因為兩國隔閡橫亙其中,有更多的原因是,他對她的心情,還沒個定數,而且她對他,究竟是單純的寂寞想找人依靠這份感情多,還是真心愛著他居多,這點情意的區分,也有待考慮,所以現在,他真的做不出決定。
「找人幫我?」
流葉音沒得到回答,心里多少是有些失落的,但听著他認真地為自己打算,她的心情似乎也跟著平定下來。
這男人,果然有教人安心的本事。
「我國輔臣檀玉濂,是個腦筋靈活又聰明的人,要判斷真相、要評論情況,他比誰都專長。」提起好友兼同朝朝臣,律景鳩羅不由得多贊了幾句,又續道。「今天此事關系著兩國和平,只消說明原委,再請他出面查清,也許就能讓你順利回國,不用再擔心被追殺,這麼一來……」
「然後,我會退兵的。」流葉音搶先道。「日後,流火國也不會再進犯懷國。」
她明白他的考慮,先前她也許會氣惱,從來沒人把她放在心上,為她打算,但如今……
可說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吧!
經過今天的奔波、沖擊,她明白自己過著多久的好日子,什麼家國大事,她從沒認真處理過,幾乎都是交給流鐵竟去辦,所以今天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連自己這個堂堂一國女王究竟為什麼被自家軍隊追殺,都找不到原由。
「我知道,之前是我太過天真了,什麼事都想得太簡單,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什麼,所以現在……我應該為自己挑起的戰禍負責。」流葉音苦笑幾聲,又道。「我想,我一定給你添了許多麻煩,謝謝你還這麼照顧我,一路上對我不離不棄……」
「你不用這麼客氣,我只是想早點解決兩國的紛爭罷了。」瞧流葉音改變了態度,律景鳩羅突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她如果依然是先前那副大聲說話的態度,他或許還會覺得自然點。
說來也可笑,他分明就覺得流葉音有些任性過頭,但此刻她改了態度,他卻又覺得無法適應。
也許,是因為收斂過脾氣的她,襯上那張嬌容與嬌柔外貌,讓她顯得更為動人了吧!
面對這個曾向自己示愛,而且還在短時間內,不停地有所轉變的女人,要他的心意保持猶如初始之際那般堅毅不搖,多少是有些難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