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眯起眼楮,笑了。
「果然是沒有見識的小妖怪。」他說,有些憐憫地,「你以為我會同你爭這塊破山頭嗎?我在人間游歷許久,生了無趣,故尋個地頭閉關昏睡,若不是地鳴移了洞口大石,將我驚醒,又有個不自量力的小妖竟試圖闖我結界,我也不會生起興致,撤法叫你見著我。」
熱血沖上六六腦門,那種感覺,就像自個無比珍惜的事情卻叫人視作草芥,輕易糟蹋了。她當然知道這塊山頭偏僻,平時嘴上也總要嫌它,但是——哪個容你輕賤它了!
「你,」她踏出一步,伸手指了對方鼻尖,「我要同你單挑!」
男子又給她逗笑了,「縱算你有這膽量,我還不願呢,若傳出去說我以大欺小,平白壞了我的名聲。」
六六話一出口也覺後悔,听得男子這般說心里先松了口氣,眼珠隨即溜溜一轉,「好,我們不用法術,徒手搏斗。」嘿嘿,別看她個子小,多年欺負鳥獸練出的身手可不是假的,比這個,她信心十足十!
男子卻更加驚訝,用看異類的目光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換個更懶散的坐資,將一雙縴手伸了給她看,「你瞧見什麼了?」
「爪子。」
他笑了,眯著眼,有些凶險的感覺,嘴里卻是諄諄教誨的溫和語氣︰「你身上的那對,才叫爪子。我這樣的,該叫玉手。還有這個,」他一擼黑瀑般盤繞身際的長發,「與你頭上頂的鳥窩也大大不同,縱算有術法,要保養它們也費我一番力氣,你卻讓我同你在泥地里打滾?」
他嘖嘖搖頭,換了一副自憐口氣,「果真是世風日下,睡了千年,一睜眼瞧的就是個髒兮兮的小妖怪。見了我這樣的風姿不頂禮膜拜倒還算了,竟還開口逐我!世人的審美觀已淪落至此嗎?!算了,你要這破地頭,給你就是,我本也不打算久居的。」
「你嘰嘰歪歪說些什麼呢!」六六早給他一長串繞得頭昏腦漲心浮氣躁,見那兩片紅唇又要開啟,不假思索地露出尖牙撲了上去。
一聲輕笑,她爪上還未觸到實物,也不見男子有何動作,自個卻已飛了出去。
端個「嗖」的一聲,這一飛飛得真遠,落地時直跌得她七葷八素,耳邊「吱吱」連聲。她爬起一看,身下壓的原來是抱頭縮成一團的小蝠。
「六六?」對方也是無比驚訝,「原來是你!我見洞口飛出一團物事,還道生了什麼變故呢。」
六六悶聲將它撈起來,轉臉去瞪山頭上似乎在嘲笑她的洞口,終是一跺腳,恨恨地扭頭離去。
「六六,等等我呀,那里頭究竟是什麼?你又怎會突然飛了出來?哎六六!」小蝠仍在後頭大呼小叫,教她想忘記剛才那幕都難。心頭的惱恨左沖右躥,無處發泄,她兀地停步張口——
驀色籠罩的山林上頭橫過一陣尖嘯,樹間立時起了窸窸窣窣潮水般的騷動,只山側石壁間的黑深洞口,不動如山。
夜里,六六在小蝠棲身的潮濕石罅中生起一叢陰火,幾個同伴圍坐火旁,討論三百年來面臨的第一件大事。仍拖了一條毛茸大尾的狐狸,耳朵擋了眼楮的兔子,同伴們身上多還留著不完全變化的痕跡,只那身形勉強像人,可給陰火一照,倒映在山壁上的影子全是形態各異的獸形,好不詭異。
「那人真個說不同我們爭這山頭嗎?」
六六叼根草枝倚在塊石上,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同伴們面面相覷,半晌才又有人問︰「他還說在咱們腳下睡了千年,可是真的?」
「誰知道呢?」叼了草枝,話語也變得含含糊糊,「反正他是這麼說的。」
彼此之間交換了一個驚嘆的眼神,那幾個獸頭圍聚在火上開始嘀嘀咕咕,將她撇到一旁。
「听到了沒?千年呢!千年就是一個一百年加上一個一百年再加上……」
笨,是十個百年啦,算術不好就少拿出來丟人現眼!
「還說不同我們爭這地方,好人哪!」是是,人家還說這塊是「破山頭」,壓根不屑一顧。
「法術又厲害,揮一揮衣袖就把六六轟走了,不沾一點塵埃。」
喂喂喂,說什麼呢你?若是換了你這幾兩肉去,非摔到對面山頭不可!
她氣哼哼地倚在石上,壓著火氣听同伴們旁若無人地議論。
不多時有人抬起頭來,是狐狸,尖嘴邊還沾著亮晶晶的口水,「六六,你說那人這麼厲害,我們能不能認他做大頭,讓他幫我們把對面山頭也搶過來?」蘇,她覬覦那頭的小河,不,是小河里的肥魚很久了呀,可每次都要同那邊的大笨熊打一架,還不定搶得到……口水擦一擦。
六六朝天翻個白眼,「送條烤狐狸腿給他,人家一高興說不準就答應了。」
「蜜糖,六六又欺負我!」狐狸身子一扭,不依地撲到相公肩上尋求支持。
她相公——天知道是第幾任的,一頭據說活了上千年、如今仍背著個綠殼的老烏龜一邊抽著旱煙,一邊騰出手愛憐地拍拍嬌妻,「別怕,六六說笑呢,你這樣純潔可愛,怎麼會有人忍心欺負你呢?」
拜托,她要吐了!六六此刻的白眼足以媲美吊死鬼,這種笑話雖然已听了太多回,但再听到時仍覺得背上冷颼颼的。整個山頭——算上對面山頭在內,也只有這只老綠龜能一臉真誠地說出這種話。難怪人間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對了,王八戴綠帽,真是再確切不過了。
她打完冷顫,躍起揮手大叫︰「拜托你們有點危機意識好不好?人家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不記得三百年前那件事了嗎?」
此言一出,洞中氣氛頓時凝重了幾分。老龜深深吸口旱煙,點點頭,「自然記得,三百年前,我們原先所住的山林落了天火,當時只有六六你勉強化了半個人形,我們還都是普通走獸,危難關頭也舍去仇隙同心逃了出來。」
「小蝠折了一邊翅,狐狸少了半條尾,我則緊緊咬住六六後領,才沒被丟了下來。一行人淒慘極了,又無處可去,卻在躲躲藏藏中遇到一個面目和藹的道士,說是天上下凡來修行的仙人,感于天火浩劫,大發慈心收留我們。」
「我們竟都信了他,」兔子揉揉本就很紅的眼楮,「誰料到是拿我們來試丹藥的,若不是發現及時逃了出來,不給他藥死也被當成藥引吃了下月復。」
「六六最慘,喂的丹藥最多,後來足足哀嚎了三天三夜,妖力是增了,可也足足月兌了一層皮。我們受的痛雖輕些,可那滋味卻不想再嘗了。」狐狸打個冷顫。
洞中又沉寂下來,老烏龜突地一敲煙桿,「可是這回,我還是要信一下那人的話。」
「為何?」六六瞪了雙眼。
「因為他若想害我們,這些年來早就動手了,何須等到現在?再說,除了信他,咱們還有什麼選擇?打也打不過,讓出好不容易尋著的山林,我們能上哪?」老烏龜攤攤手,旁邊幾人都贊同地點點頭,「那人想來也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他對六六不是手下留情了嗎?只轟了出來,卻沒傷她。」
「那又怎樣?」六六霍地跳起來,「隨便你們怎麼說好了,我就是不信他!」人類想吃雞豕,也都養肥了再宰呢,哼!
「六六,六六,別生氣。」小蝠一直吊在頂上听他們談話,此刻飛下來,討好地遞給她一堆放在葉子上的蚊子尸骨,「我知道你給人家動動小指就轟了出來,心里不開心。」
「都說了不是因為這個了!」啊啊啊真氣死人,她不想再管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