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六六。」
好睡正酣,她夢到自己大口嚼著香氣四溢的烤肉。那肉,是數月前一隊凡人行商誤入山林時燒的,她作個法把那些人嚇跑了,串在余燼木枝上的幾只野雞,自然盡數入了她的肚。
——真個人間美味呀!
不見半滴黏膩纏人的腥血,便連那總是塞了她牙的細碎雞毛也被拔得一干二淨,帶了木香溫熱的肉質更是酥脆鮮女敕——她怎不知人類這等臭哄哄的俗物還能弄出這樣好吃的東西?
之後她也自個試過,作法弄出的火苗涼颼颼的,根本烤不熟東西,那些人用的火她卻是有點怕的——天火落于林間的時候,便連她也要跟著尋常野獸開跑。
「六六,六六!」
似乎有東西在搖她,弄得擺在面前的雞腿也搖搖晃晃,振翅欲飛起來。連毛都撥盡了,還要作怪?我的肉,別跑!
她于睡夢中張口一咬,卻听得耳邊吱吱連聲,口中的東西也全然不是味道,朦朦朧朧睜開眼一瞧,這下倒醒了。
「小蝠,你跑到我嘴里做什麼?」
「呸」的一聲,將那只小蝙蝠吐出來,順便啐掉幾根滿是蛛網味的黑毛。
她問得不解,小蝙蝠卻嚇得渾身抖栗,戰戰兢兢地移開罩在眼上的一翅,去覷那被人一口咬住的另一邊翼——還好,沒有骨斷翼折,只是少了一撮毛,多了幾攤涎水而已。
松了一口氣之余,它才回神含淚控訴︰「什麼叫我跑到你嘴里?分明是你神游夢里,一口咬了我好不好!」還是閉著眼咬的,真個嚇死人……不,嚇死蝙蝠了。它還道這只饞嘴妖獸終于凶性大發,不再滿足于拿尋常鳥兔做零嘴,殘害起同類了呢。
「是嗎?」六六撓撓頭,憶起方才夢鏡,不愧反怒,「是了,你為什麼要擾我美夢!」人家好不容易夢見三個月前的肉香來著!
「自然是有事。」小蝠修道比她淺,尚不能化做人形,卻能口吐人語,「你沒察到方才的地鳴嗎,在這樹上還能睡得著?」
「有地鳴嗎?」六六吃了一驚,想想卻也釋懷,「地鳴便地鳴唄,也沒什麼出奇的。」
「卻不是普通的地鳴,方才地搖之時山側的一塊巨石滾落下來,露出原地一個洞口,奇怪的是,其中竟冒起一團紫氣。」
「紫氣?」六六微訝。
「是啊,方才還盤在山頭呢,現在卻散得差不多了。」都怪這廝貪睡,怎麼叫都不醒。
六六眺目去望,天際薄暮積起的一堆雲霞中,果真還有一層淡淡紫氣,明顯與周遭雲霧不同,「好奇怪的妖氣,」她喃喃,「妖味不濃,卻有幾分清明仙氣?」但怎會有神仙落到這窮鄉僻壤來,這沒有一點油水的鬼地方,連土地公都不屑一顧的。
「我們幾人也看不出玄虛,這片山林咱們佔據已久,竟察不到眼皮底下還有這樣一個山洞。卻沒有人敢進去察看,推來推去,你是我們之中道行最深的,便交給你了。」
道行最深?六六撇撇嘴,她還有自知之明,這點道行踫到了大頭根本不夠看。不過運氣好些,沒被獵人凶獸捕殺了去,活得久了,又恰逢幾回天地精氣滿溢之時,比同伴早一步化人形,這便佔了誰都不要的山頭,輪到自己閑時欺負起尋常鳥獸來。
「紫氣……若是那些人類,他們會怎麼說來著?」這兒偶爾會有商隊路過,她沒嚇人的興致時便會倚在樹頭听他們交談,天南海北地也知了一些人間事情。听說在人間,紫氣便是帝王顯貴的象征……啊呸!落到這的,只能是妖,興許人家不屑化黑氣,偏要來點不一樣的解解悶呢?
看那氣勢,六六知道洞中化出那團紫氣的若是活物,必是只妖大頭,以她之力是萬萬斗不過的。只是不看個究竟仍難下斷語,想來大頭也不屑為難一只小妖……再說了,就這樣被人家嚇得讓出這塊山林總不甘心,听說其他地頭不是已被妖力更強的同類的同類佔了,就是離人間太近受了人類騷擾,像這樣與世無爭的地方已不多了……
她性子里本就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蠻勇,主意一定,也就不計較同伴們推她出來當冤大頭,翻身下樹道︰「好,我這就瞧瞧是何方神聖!」
他們在這片山頭耍玩數百年之久,地形無比熟稔,片刻就到小蝠所說巨石滾落之處,只是越靠近,感應到的氣勢便越強,待得望見那黑沉沉的洞口時,兩人都有些難挪半分。小蝠一收黑翼,落在那塊巨石上戰戰兢兢地道︰「我不成了,就在這等你吧。」
六六一言不發地舉步前行,妖族情誼淡漠,大家同處了幾百年才生了這麼一絲同類惺惺,更沒听過什麼叫患難之交。小蝠還好些,至少會陪她到洞口,其他同伴都不知躲到哪去了。
到得洞前,強大的氣勢幾乎織成了無形的網,推阻她前行,六六咬牙使了全力,「波」的一聲,跌跌撞撞地沖入了洞中,霎時壓力全消,洞里竟是平和無比。
她沖了幾步才站穩腳跟,驚疑未定地舉目望去,只是入眼全黑,竟連夜能視物的妖眼也看不出究竟。這時才猛然省得,洞口那股怪力該是有人下了屏障,卻教自己貿貿然沖破了——慢著,怎會這般容易破去?
思忖及此,渾身寒毛頓時便豎了起來,只覺黑暗中似乎有雙眼楮在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六六警覺地環顧四周,黑暗中卻是多此一舉;想做法祭出陰火,又怕驚動對方;或許該出聲打個招呼?如此卻又像在示弱了,她可干不來。
繃直著身子在黑暗中僵立半晌,四周卻是一點聲息也無,她漸漸有些糊涂,便連洞中是否有異物也不確定了。方才的戰栗難道是錯覺?這麼說來,空氣中也嗅不到妖族穴居常有的羶膩……
六六小心翼翼地伸長一臂去模索洞壁,腳下也隨之跨出半步,不料腿邊就是塊凸起之物,結結實實將她絆了一跤,弄出好大動靜。
嗤。
虛淡飄忽的一聲嗤笑,雖輕,卻再真切不過,絕對不是錯覺。
六六一躍而起,睜大眼楮怒瞪那不知在何處的敵人。空氣似是被人抽了一層紗,雖然仍是暗的,卻驀然恢復了她的妖眼所能適應的正常黑暗。六六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不大的洞穴,正前方就是一座石台,而石台上,盤膝而坐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罷對上那雙含了促狹的笑眸,她一怔,滿心不管是誰先干上一架再說的惱怒不覺散了。縱使見過不少同類化做人形時的好皮相,眼前這人的容貌卻屬于誰見了都要失神的類型。
也只一怔,便又清醒,右手捏了陰火決,左手藏好逃遁之術,端看對方反應見機行事。大眼瞪小眼半晌,一個凝神防備,另一個氣定神閑,卻無人有進一步舉動,六六終于忍不住開口︰「你是誰?」
那人面上閃過一絲興味,懶懶道︰「我睡了這般久,卻不知凡世的規矩已成了不速之客闖進別人地頭,卻先質問主人的。」
六六听不懂這樣捌彎的話,卻直覺對方要她先報名頭,于是道︰「我叫六六,這塊山頭都是我的。」先聲奪人這種道理她還是懂的。
「哦?我卻沒見過你,你在這有多久了?」
「五百年。」她撒個小謊,其實至多百余年。
「難怪,我閉關封洞卻是千年之前的事了。」
「……」六六瞪他,雖然很想指責對方撒謊,可那人不急不徐的神情卻讓她覺得,他說的是實話,況且幾百年來那塊巨石一直在原地。
晦氣!她暗啐一口,尖尖的耳朵也喪氣地垂了下來。
這下好了,真的踫上妖大頭,一論起年份來,這山頭所有的妖怪加起來都比不上人家,更別說斗上一斗,看來只有將地頭拱手相讓一途。
「我知道了,給三天時間,我和同伴會離開這兒的。」
男子偏偏頭,似是不解,「離開?為何要離開?」
「你肯容我們?」六六微訝,隨即生起警覺,「條件是什麼?」做他手下?月月進貢活人肉?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