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北地——
昊國義軍治理下最為繁華安定的城鎮,幾個月前暗國軍隊的大肆進襲令大批難民涌至此處。面對暗國的猝然發難,義軍一時措手不及,二分之一的國土又淪喪了一半,正當亡國的陰影悄然籠罩每個昊國人的心上時,暗國軍隊卻如泄了氣的氣球,其士兵一改平日令人膽寒的狠厲作風,停卻了進攻。
雖然不知暗國為何不乘勝追擊,但昊國義軍巴不得抓住這點間歇喘息休整,漸漸站穩了腳跟。城里才回復了些許生氣,陡然增加的人口令街道瞧起來更為熱鬧了。
天空上飄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幾個年輕人在街上疾奔著,我爾身手滑溜地穿過三兩成群的路人,引得紛紛注目。最扎眼的,便是他們在這雪天內仍隨意綁在腰間的義軍軍褂。
幾人熟門熟路地竄進一條巷子, 跑上老舊的木樓在二樓一扇門前才曉得放輕動作,強忍往心中激動地敲了敲門。
「進來吧,門沒閂。」屋內傳來淡淡的女音。
敲門的年輕人終于按捺不住,一把推開門大喊道︰「大姑娘,我們得手了!」
矮幾前正在看小男孩習字的女子聞言抬起頭來,略狹的丹鳳眼仍是一貫冷淡的神色,淡色的薄唇卻微微一勾,「是嗎?」
「是啊!還好我們有听你的……」幾個年輕人圍到矮幾邊盤腿坐下,立時佔據了屋內大半空間。接過尹莫離遞過來的茶咕嚕嚕一口灌下,抹抹嘴巴繼續說道︰「原本我還想偷襲這麼一個暗國小隊,用得著帶上幾百人嗎?結果真是嚇死我了,那些暗國兵簡直不是人!我們照大姑娘說的五人圍攻一個,竟還掛了彩。不過幸好,都是輕傷,繳下的暗國軍刀也沒忘了處理……」
尹莫離靜靜听著他們興奮的話語,身邊的男孩也早已放下了毛筆,好奇地大睜著圓溜溜的眼。
這幾個年輕人從小在村里長大,極為尊崇她的父親,父親閑時也指點過他們一些組隊帶兵的淺顯道理。自三個月前他們居住的山區首當其沖遭到暗國士兵的襲擊,他們便攜她避到了北地後方。
若不是以保護她為己任,這些熱血方剛的年輕漢子早去了前線。饒是如此,他們還是與難民中的青壯自行組了隊,今次是他們第一次偷襲落單的小隊暗國士兵,難怪會這麼興奮。
領頭的年輕人說得口干舌燥,自發倒了一杯茶,便瞥見隨意壓在茶壺底下的信箋,「大姑娘,前線又來信了嗎?」
她點點頭,北地的義軍雖得父親多年苦心培植,原本卻是分了三派的,軍力難免不齊。這次暗國突襲,義軍在措手不及時終于協手同仇敵愾,也算是因禍得福。
現下的義軍首領曾是父親的門生,當年也在被派往暗國的一干人中,得悉她到了北地,便經常與她通信討論形勢。
「前方的情況如何?」幾人不由交換了個擔憂的眼色,「一小隊暗國士兵都已如此了得了,前線還有那些長翅膀的怪物,不知是不是比士兵還恐怖……」
「我知道,」旁邊一個沒出過聲的年輕人突然插嘴,「十幾年前暗國第一次進犯時我曾見過那些怪物殺人。」他的眼中露出悲憤的神色,「暗國的軍官騎著它們直接將人活活踏死,偏生這些怪物皮糙肉厚,刀槍入難,又是從天而降,讓人防不勝防……」
屋內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各人心中不約而同浮起一個不敢出口的疑問︰我們,能贏嗎?
尹莫離看出他們的心思,杯子在手間轉了轉,她開口︰「昊國能贏。」幾雙眼楮齊刷刷聚到了她臉上,她神色不變,「還記得我為什麼要讓你們銷毀暗國軍刀嗎?暗國皇族中有兩人可通過刀上的晶石將神獸的力量傳送到人身上,提升他們的戰斗力,但這樣的法術極耗靈力。六年前我在暗國之時便已听說暗國的皇後自第一次戰後就身虛體弱,長年躺在病榻。這一次暗軍突然按兵不動,不出意外的話該是他們的皇後支撐不住了。另一個擁有這種能力的是個年過半百的皇親貴族,你們猜……」一抹冷笑浮上尹莫離的嘴角,「他能活個幾年?」
一襲話說得眾人心頭雪亮︰「這麼說,我們只要與暗國打虛虛實實的持久戰,誘那暗國人消耗靈力,便有得勝的機會了?」
尹莫離點點頭,「我信得過你們,才據實以告,你們切不可傳出去。」昊國人信鬼神,若被民眾知道暗國皇族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再被有心人唬吹個「天欲異能者治之」之類的話,難保不引起恐慌。就連義軍內部也只知要處理暗國的軍刀,卻不知道是何原因。
「大姑娘放心!」領頭的年輕人一拍胸膛,「不過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眼下的暗國士兵已經夠難對付了,當初要是真給他們在村里找到了那什麼晶石,我們豈不是早給他殺光了?」
「那倒也不會,」她冷笑未變,眼中卻閃過一抹狠色,「現在我們以五人敵他一人,就算他們得了晶石,也不過是成了十人、十五人敵一人而已,昊國別的沒有,就是人多!他們最終仍拖不過我們,只不過,會死很多人。」她頓了頓,輕啜一口茶,「很多人……」
說者淡然,聞者駭然。不光是因為想到了尹莫離口中血流漂杵的場景,還因為她竟能……笑著說這番話。
他們一貫弄不清這位大姑娘的心思,尹將軍的聲名早已傳遍昊國上下,對他的後人他們自然也敬重有加,大姑娘雖然面冷,但身上隱隱有她父親的影子。可是有時他們會生出錯覺,仿佛大姑娘其實並沒有把這場戰爭、這些人命當回事……
領頭的年輕人咳了一聲,轉了個話題︰「說起來老天爺還是幫著我們的,就如上次我們大家從鎮上逃離,本來還是快不過暗國兵的腳程,若不是山壁突然倒塌阻了他們的路,幾個村的人恐怕都要葬在那里了。」
「山壁倒塌?」尹莫離突然望向他,「你怎麼沒提過?」她在鎮上時便已身體不適,後來更是昏昏沉沉地被村人攜來北地,途中發生的事情全無印象。
「我沒說過嗎?」那人撓撓頭,又哈哈一笑,「總之,我們真是太好運了。就連我叔父都說了,那條山路他走了幾十年,從來沒有一顆小石子掉到頭上過,偏生就在那日整座山壁都塌了……」
尹莫離若有所思。
屋內的談話還在繼續,屋外卻又飄起了皚皚細雪。
天色有些陰沉,街上的行人已少了許多,一輛人力車遠遠跑來,輕快地拐進小巷。車夫便放下車把,回頭問道︰「先生,是這嗎?」
「……對。」車上的男子應了聲,步下車來,長長的黑色雪衣上已落了些淡淡白雪。他微笑著道了聲謝,額前長發下微垂的眼角若隱若現。
車夫接過車資,不小心踫到那人縴白秀長的手,竟微微紅了臉。他暗罵自己有病,平日里什麼樣的客人沒拉過,今日怎麼就對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子臉紅心跳起來?
不小心又瞥到那人噙著笑的粉色唇瓣,他不敢再待下去,回身扶起車把。
風吹得那人的雪衣微微翻動,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衣下晃過。
好漂亮的紐扣。車夫暗贊一聲,跑了幾步又回頭望去,那人仍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抬頭凝視著那幢老舊的樓房。他搖搖頭︰好奇怪的客人。
春日仍是望著那幢樓。
這個城里有許多棟像這樣的樓房,難民多了,許多民宅都租出去,幾戶人家擠在一層,雖然地方小了點,好歹有個容身之地,也算是獨門獨戶的,便就湊合了。
他踏上昏暗的樓道,老舊的木梯在腳下吱嘎作響。二樓有好幾戶人家,熟悉的氣息便藏在其中一扇門後,那扇門竟只是半掩著。
春日頓了頓,沒有去敲那門,而是輕輕將它推開了。入目是一個類似小廳的狹窄房間,沒什麼家具,僅在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地板中間擺了張矮幾,幾個杯子還凌亂地散在上面。
房間顯得低矮,因為上方還用木板搭起了個小綁樓,當臥室用。他的目光投向小廳另一頭兼任灶房的涼台上,一個女子正立于那收起晾曬的衣物。
衣服掛得有些高,她微踮起身,略寬的素色袖子落到肘間,露出一截套著玉鐲的白皙手腕。一片絲帕忽然掉落在地,她俯身去撿,便瞥見了立于門邊的身影。
視線緩緩上移,掠過長長的黑色衣擺,衣下若隱若現的暗色銅扣……最後停在那張線條柔和的臉上。
「是你。」她說。
春日微笑,「是我。」
屋內的光線昏暗,他看不清尹莫離臉上的神情,只感覺她似乎在瞪他,好像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模樣……他靜靜立在門邊。
尹莫離不覺捏緊了手,他……他什麼意思?為何不回暗國?為何竟來找她,卻又不開口解釋?心頭有些起伏,不敢想,不敢去想……他是暗國人,待在這里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麻煩……
與他相識以來的一幕幕在腦中閃過,最後停留在那一天,他在她身前刺死那暗國士兵後,低頭呆呆望著尸體的背影,迷茫而孤單。
她終是松開了手,輕嘆一聲︰「進來吧。」
春日才有了動作。
兩人在矮幾邊面對坐下,尹莫離將桌上那幾個用過的茶杯推到一旁,另取了杯子,一邊為他倒茶一邊問道︰「你竟能找到這……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春日笑笑,其實他對自己還能找到她也覺得詫異。那日他將父親的白虎符印消了散在尹莫離一干人身上,以免他們途中遭到暗國士兵攻擊。月兌身以後,他循著符印的微弱氣息一路尋來,途中氣息又分散開,他連找了個幾個地方,才在氣息快要消失前找到這個城鎮。更何況,因為不願投靠暗國軍方,他將當初帶來以備不測的暗國玉石換了路資,一路上投宿旅店向人問路等等,老實說……鬧了不少笑話。
他的性子較為隨波逐流,很少會執著某事,每晚臨睡前幾乎都在想︰算了吧,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回暗國算了。
可是次日睜開眼楮又不由想著再多尋這麼一日……三個月竟就這樣一晃而過。
他總是念著要再見她一面,就這麼一面。現下見著了,卻反而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見她做什麼了。
他的眼停在尹莫離臉上,笑道︰「你……頭發長了許多呢。」原先的齊耳直發已在頰邊打成了卷,平白添了幾分嫵媚。自然,那雙鳳眼還是不改清冽。
「你還不是?」方才乍一見到時她幾乎不敢認他,印象中那個一身齊整制服的清爽男子突然披了身雪篷出現。他的頭發本就比普通男子要長些,幾個月來顯然沒打理,方才在昏暗的光線下她險些將這張清秀的面容瞧成了惑顏魅色。
視線移至他雪衣下的制服,到底該說這個人是愚蠢還是勇氣可嘉呢?在這人人痛恨暗人的北地竟還穿著這身衣物招搖餅市。
春日瞧見她手上的孩童衣物,不由微怔,「小呆也住在這嗎?」
「嗯,他剛剛才隨人出去玩兒。」頓了一下,尹莫離又道︰「他的娘親在那天死了……」那天大部分的人都活著逃到了北地,然而還是死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小呆的娘親。
沉默復又籠罩下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