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離特地將時間與村人錯開,晚了些時辰才帶了春日出門。一段山路走下來,近午時他們才望見了鎮上房子的瓦頂。
鎊村小路匯成的鎮口大道上已有些來來往往的鄰村人,有識得這位大姑娘的都朝她打聲招呼,雖然見她身邊多了個穿著奇特的年輕男子,也只是多瞅幾眼。
盡避日頭高掛,鎮上最熱鬧的大街上仍是人聲喧嘩,各村的人擔了自家的貨物來賣,五谷家禽皆有,不過大多數的攤子上都是各村年輕人這幾日趕到北地販回來的稀奇玩意,還有一個膽大的戲班跟來這個夾在對峙的南北兩地間的山區,在鎮上空地搭了個台,表演起了雜耍。
尹莫離牽著小呆的手,先領了春日在離他們最近的餛飩攤子上坐下——走了時辰的山路,沒用早膳的幾人早已饑腸漉漉。
「大姑娘也來了?是要三碗餛飩嗎?」店老板過來招呼,這個鎮子原本只是為各村的活動而建,在鎮上常住的人並不多,店老板卻是其中一個,每次集會總在家門口設個餛飩攤,自然認得她。
尹莫離輕應了聲,目光卻落在了不遠處握著勺子的老板娘微凸的月復部上,「嫂子有喜了?」她輕聲問,臉上是在外人面前慣常的冷淡神色,目光卻很溫暖。
「是啊,」店老板憨憨地撓撓頭,「一不小心就有了……雖然這世道養個孩子不容易,我們還是決定生下來。」
「不小心」就有了?春日深覺這男人耿直得有趣,忙端起茶杯掩去唇邊笑意。粗瓷杯里茶色渾重的液體味道自然精致不到哪去,卻自有與主人一樣的純厚風味。
抬眼瞧見尹莫離的側臉上卻沒有絲毫取笑意味,只神色認真地柔聲道︰「恭喜了,希望這孩子生下時,戰亂也能結束。」這,又與當日說著「一個人都沒能活下來又如何」的偏頗女子截然不同了,但他知道兩者都是真正的她。心下微動,他別過臉不再去瞧她。
三大碗冒著熱氣的餛飩端上來,尹莫離先替迫不及待的小呆吹涼了幾顆,抬眼看見春日邊吃邊興味地望著臨近的幾個小攤,她一個一個地點過去︰「那是賣胭脂水粉的,紙鳶,泥人……怎麼,你對這些感興趣?」
「第一次見著,覺得有趣。」春日微微一笑,低下頭專心對付碗中的餛飩。她瞧著他額前的發絲,粉唇微啟,卻什麼話都沒說。
吃完後三人順著那條街逛下去,他仍是略帶興味地打量著每個攤子上的小玩意,但並不上前攀問。尹莫離本就沒有想買的物事,便陪著春日擠在人群中慢慢閑逛,見他這般,她不由轉過臉輕嘆了口氣。
這人……似乎對什麼事情都不願置身于中,只心安于遠遠觀望啊。
她自忖心機深沉,計較得失,當初得知這男子可召喚神獸又無心向著暗國,不是沒想過設法利用他的。
讓他對付暗國嗎?她知道春日不願意,並非因為那是他的國家,而是他壓根就不想卷入戰爭。但……他們二人難道就只能如此了?
她不覺咬了下唇。
夾在兩人中間的小呆原只是咧著嘴東張西望,他隨娘親逛過幾次集市,但娘親從未買過東西與他,所以他也沒學會向人撒嬌買些小玩意。看著看著,他突然「咿」地叫了聲。尹莫離想著心事並未留意,春日低下頭來,瞧見小呆的眼並未盯著哪件玩意,反而好奇地望著天空。
他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天際滾著一團顏色奇怪的烏雲,盯久了,似乎還能看出在飄動的樣子。他望了半晌,突然在剎那明白了那團烏雲是什麼,心下不由一滯,他轉臉對身邊的女子道︰「尹姑娘,請找人立即疏散鎮上的人。」
見他神色凝重,尹莫離不由詫異,但看到天邊那團奇怪的黑雲,她神色也變了——類似的景象,她五歲那年也見過。
她擠出人群,找到村里幾個年輕人擺的攤子同他們匆匆說了幾句,他們也是神色大變,忙又通知了一些壯年漢子。一幫人神色緊繃地盡量不動聲色地疏散眾人,然而還是有人抑不住恐懼地叫了出來︰「什麼?暗國人襲來了?!」
整條人聲鼎沸的街突地都靜了下來,那樣的死寂只維持了短短數秒,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所有的人就像驚醒了似的一齊砸開了鍋。攤板倒地,你推我搡,尖聲驚叫……
那幫漢子不得不聲嘶力竭地大吼︰「都別慌!堵成一團大伙逃不了!」好不容易將眾人的腦袋吼得清楚了些,總算沒再撞成一團。
那團烏雲又近了些,底下的人這才看出它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疾飛而來。近了,又近了些……眼力好的人已能瞧出那並非烏雲,而是幾百只蜂涌而來的灰濁有翼怪獸。原本是馬身的龐大身軀不知。因何形狀扭曲,變得似馬非馬,體態猙獰起來。
春日知道那是暗國用于戰場上的劣等翼獸,他與尹莫離本是尾隨眾人之後撤出大街,但在街口時小呆瞪著那些從天而降的怪獸大叫一聲,竟從尹莫離懷中掙下沒頭亂跑起來。
「小呆!」她連忙擠出人群去追那跑向相反方向的小小人影,春日也急跟上去。
他們很快就追上了小呆,但大群翼獸也到了鎮子上空,低旋著,便有人影從上躍下來——那樣的高度,普通人非死即傷,那些穿著暗國軍裝的人卻安然無事。
「快走!」春日低聲道,在暗國的獸化兵發現他們之前拉了尹莫離閃入兩邊的小巷。他不熟地形,只憑著感覺避開那些士兵身上濃重的戾氣連穿了幾條巷弄,方在一條暗巷中停了下來。
巷子似乎直通某戶人家的後門,牆角還堆放了幾把劈柴用的鐵刀。兩人都是氣息急促,春日抬眼望向天空,上頭只剩下幾頭翼獸在徘徊,其余的則不知去向——也許是飛往了昊國義軍固守的北地。它們似乎只是順道送了幾百個士兵過來,然而這小小一個山區,為何要出動幾百名能以一當十的獸化兵?
春日深吸口氣,將懷中的小呆遞給另一頭的尹莫離,左手連畫幾道,右腕上的白虎就跳了出來,「父親,為何這時就進攻昊國?」他氣息不穩地問。
那頭的聲音卻很不耐煩︰「你用不著問這麼多,我現在正忙——」
「父親!」他看出父親想斷了聯絡,大叫一聲。
興許是第一次听見他如此激動,男人的聲音頓了頓,終于緩緩答道︰「皇後快不行了。」
姐姐?春日一怔,想起身在皇宮操縱白虎將獸力傳送給士兵的姐姐。
「……她死後,大權定會落入擁有青龍的楠見家手中,因此這是她最後一次召喚白虎,以冀一舉攻破昊國全土,為春日家立下大功……你留在昊地也沒用,早日與軍方聯系回國吧……」隨著男人略帶冷峻的聲音消失,閃著白光的符印也悠悠飄落到了春日手中。
難怪……難怪父親會這麼輕易就信了他的話,難怪楠見會突然撤兵,難怪他們會運了百名獸化兵來——晶石終究是暗國的最高機密,他們是要趕盡殺絕了……
耳邊突然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他直覺抬頭,便看見一滴一滴落在巷口地面的血……從刀上滑下的血。
而刀下,那兩截物體以奇怪的姿勢趴于地上,決非正常人的力量所能造成。
春日的瞳孔突然縮緊,他認出了倒在地上的女子微凸的月復部……他下意識朝尹莫離望去,只瞧見微抖的肩,青白的臉以及死死捂住小呆雙眼的手。
他突然想起她在礦洞中昏倒時的樣子。
就在此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小呆忽又「咿」地叫了聲,立在巷口的暗國士兵騰地轉過臉來!
春日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他距巷口最近,然而獸化兵不會先攻擊他,只因他身上有白虎符印,他會……轉念之間,穿著軍裝的人影已以非人的速度揮刀沖向了尹莫離。他不假思索,五指一緊也撲了過去!
嘀嗒。
嘀嗒。
嘀嗒……
春日又听見了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仿佛失去一時的知覺漸漸回到了身上,他感到額前一片冰涼。眼前的圖像慢慢拼湊成形,映出了一把抵在他額上的軍刀以及……刀刃後那五官猙獰的臉。
他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滑膩的液體便順著幾乎穿透那人月復部的柴刀由指間流到了腕上。
春日仍是盯著那個暗國士兵的臉,驀然間雙眸一陣抽搐。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松開了雙手。暗國士兵帶著那把柴刀仰面倒地,春日低頭盯著他,不敢回身去瞧尹莫離的表情。
巷口又是一陣騷動,幾人跑過去的腳步聲又折回來,伴著驚喜的低喊︰「大姑娘!」原來是幾個村人沒見著尹莫離,冒死潛回了鎮上尋她。
春日沒有回頭,「你們……快帶了她離開這里。」
「你……」那幾人的聲音里滿是驚懼。
他頓了下,緩緩抬起頭來,一股血線緩緩從他額間流淌而下,漫過眉間、鼻翼……在白皙的膚色映襯下竟是無比妖異。
他朝他們微微笑了一下。
沒有人敢再出聲,擁了呆立一旁的女子急急穿出巷口。春日望著他們的背影,右手「哧」的一聲輕響,白虎印記碎成一片淡白光芒,急散向渾然不覺的村人身上。
這樣,他們應該能逃過獸化兵的襲擊吧。
他低下頭,目光回到地上的暗國士兵臉上,許久,彎身輕輕闔上了那人大睜的雙眼。年輕的士兵在獸性控制下猙獰的五官此時已松弛下來,死去的面容竟也是一片純靜。
這張面容他認得。
在橫渡暗海的船上,這個士兵曾笑著對他說︰「想到當完兵後就能娶她過門,便覺得有了盼頭……」
他仰面向天,幾只翼獸還是像禿鷹一樣在天空中盤旋著,不斷扇動的灰色巨翅似乎也給原本藍澈的天空染上了一層黯淡的顏色。
春日突然想起了誰說過的話︰「又是暗色,這個世界為何總是暗色……」
眼眶干澀,頰上因彎身而傾斜的血線卻越過眉間漫至他眼角,順著臉頰滑落,像是在替他哭泣。他的手慢慢掩住了眼楮,扯動唇角卻勾不出個笑來。
「這個世界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