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他關上門,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腕半晌,畫了一個解除的符印。原本空無一物的皮膚上漸漸浮出一只白虎的印記來,跳出他的手,化為拳頭大小的影像立于小幾之上。
這只白虎本是父親留在他身上作聯絡與監視之用,但當晚便被他封住了。
春日跪坐在地,對那只白虎喚了一聲︰「父親。」
「春日嗎?」半晌,那白虎張了張嘴,發出的卻是蒼老遙遠的聲音,「事情進行得怎樣了?「
「我入洞探查了,雖然出了點意外,但最後還是找到了晶石礦。確實很龐大,然而純度很低,若要提純至可用的話,大概需要……」他頓了頓,「二三十年的時間。」
「哦?」蒼老的聲音里帶了絲失望與狐疑。
「這是保守估計,晶石的純度確實很低,否則的話,父親您應該可以經由符印靶受得到。」
擁有馴獸能力的人可近距離感受到較強的晶石波動,在岩洞中他便是憑了這份感應找到晶石方位的。父親的能力雖然不及他,但留了白虎符印在他身上,原本也能感應到那個大晶礦的力量……如果不是他將白虎符印封了的話。
春日家的宗主有好一會沒出聲,春日于是又加了一句︰「再過幾天,負責這里的軍官應該也將報告送回國了。」只是不知父親看到負責的軍官竟是楠見家的人時,會不會反而慶幸這次的晶石之探一無所獲,不至于讓楠見家搶了大功去?
「哦。」那頭淡淡應了一聲,白虎重又化了白光印回他腕上,這表示父親主動斷了聯絡。
就這樣?春日一怔,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展開來,掌心還是出了些汗。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對父親隱瞞著自己擁有馴獸能力的事實,可是像這樣的直接欺騙還是讓他有些緊張的。只是沒想到父親這麼快就放過了他,原本還以為會盤問很久……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放下手,朝窗外冷眼旁觀的月光綻起一個模糊的笑容。
不管怎樣,他只是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次日的尹府熱鬧非常,春日一大早便被前院的嘈雜聲吵醒。听出那是前來探望尹莫離的村人的說話聲,他識相地躺回床上沒起身。
再也睡不著,只是靜靜地听著屋外女人們的嘮嘮叨叨,間雜著五大三粗的漢子激動的嗓門,他突然就想起自己在暗國那個寂靜偏冷的側院,不由彎唇笑了一下。
其實,住在這兒也挺好的。不知不覺間,仿佛自己也沾染了些人氣。
待到前院的聲音漸漸平息,他才起身進後院打水漱洗,回房時卻已有一人駐在門口等他。
「有人找你。」尹莫離說,一雙鳳眼直直往他臉上瞅,見他面色有些發白,她心下狐疑更甚。
丙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人從昨晚便一直不大對勁,偏生又找不到機會問他!
前廳站了幾個戎裝男子,會找他的也只有楠見那邊的人,只是沒想到楠見竟也親自來了。
逼得真很。春日嘆一口氣,回身對尹莫離道︰「我出去一趟。」
「噗!」身著高級軍官服的男人嗤笑出聲,仿佛在譏諷兩人之間如同丈夫對妻子般的叮嚀。
尹莫離不理他,她自然知道春日又要進礦洞,臉便沉了下來,「不行!」
正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她卻說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你還未吃早飯。」
「哦?那也搭上我……」出聲的是隨楠見來的胖譯官,一听到吃的就來了精神。
「我們這沒有多余的糧食養閑雜人。」尹莫離冷冷道,譯官還未受過這般明顯的奚落,一怒之下仍不忘先察看上司的反應,可楠見仍是一臉的興味。
「是我們來得太早了,春日君慢慢來吧。」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轉身在廳中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一旁的近衛兵立時反客為主地給他倒上茶。
尹莫離也不理這些不速之客,當真拉了春日往膳房里走。
譯官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心下突地冒出詭異的念頭︰眼前這情形,怎麼就如哪位老爺吃飽喝足正要找小妾耍樂,正妻一聲河東獅吼︰「不行!你今天就給我老實待著!」老爺便只好乖乖听命了?
春日哪知旁人在想些什麼?他只為難地說了一句︰「我沒關系的……」便被重重落到面前的碗碟唬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板著臉拿起筷子的尹莫離,很識時務地埋頭喝起了粥。
這本是他們第一次同桌用膳,然而一人頻頻瞅著另一人,另一人卻逃避似的只管埋頭,入口的是什麼滋味全然不知。
終是尹莫離先按捺不住地先開了口︰「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要說什麼?春日一愣,對上她認真的眸,只當她在擔憂礦洞的事情,于是安慰地笑笑,「不會有什麼事的,你放心。」
誰與他說這個了?尹莫離惱得咬住下唇,低頭戳著碟中的小菜生悶氣,一時間也不知胸口的心煩意亂從何而來。
春日這一去便是一日,她就一整天的心神不寧。眼看日頭將墜了,她拎起籃子到屋子後頭村人幫忙闢出的菜圃揀了些蔬果。從那兒望向後山,只依稀見著山坡上幾個暗國士兵的身影。
不遠處突然傳來口哨聲,胖譯官負手吹著小曲從林間穿了過來,此次探洞有春日帶路,用不上昊國人,他也閑了下來在附近溜達。
尹莫離只當沒見著這人,胖譯官瞅見她,思及今早受了這凶婆娘的氣,惡意一生反而走了過來。
「喲,你這是在等誰呢?」他陰陽怪氣地道。
尹莫離心下厭煩,轉身就要進屋,卻被他喚住了︰「等等!昨晚你不是問說怎麼會把你放了嗎?」
她腳步一頓,回頭見那譯官一臉惡意地笑,「我本也不知,方才才听近衛兵談起,你等的那個人昨晚去找我們大人,然後大人就把身邊的人都趕了出去……」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大姑娘難道沒听說過我家大人是怎樣的人嗎?」譯官一看她的臉色,知道目的已達到,哈哈笑著又吹起小曲走了。
尹莫木然立在那里,半晌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顫抖,就如……昨夜牽著她的那只手一般。
暮色沉沉時春日才回來,瞧見前廳中獨自靜坐于一片昏暗中的人影,他詫異,「你……」
話音未落,尹莫離便驀地起身,一陣風般越過他,朝他身後剛邁進門檻的男人狠狠摑了一掌。
「啪!」清脆的聲音在空蕩的廳堂中響起,楠見整張臉都偏了過去,他緩緩地轉過頭來,狠厲的目光便自帽檐下掃射過來。
春日擋在尹莫離面前,一見到她眼中可疑的淚光,心下便明白了幾分。
「你對他做了什麼?」她的聲音如結了冰,身子卻氣得發抖。
春日從未見她如此激動過,忙攔住她道︰「你別激動,他沒做什麼……」一面說著一面留意楠見,生怕他突然對她發難。
「沒做什麼?」尹莫離轉過頭來,發亮的眼楮直盯著他。
春日認真地點點頭。
「真的?」
「真的。」他安撫道。
楠見忽地哼了聲︰「你該慶幸我沒帶士兵過來。」他用暗語說道,轉向春日︰「春日君,管好你的女人!」
待他離開,春日才松了攔住尹莫離的手。見她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他心下一熱,柔聲道︰「放心,我沒事……」
昨晚于剎那間明白了楠見的意思,他第一次踫到這種事情,心中念頭百轉,抬頭間對面的男子竟越過兩人間的矮桌逼了過來。
春日嚇了一跳,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催動符印,楠見卻沒有再動作。
兩人四目相對。
春日有生以來頭一回與同性如此接近,他看不懂楠見眼中的神色,只曉得對方似乎也在他眼中搜尋著什麼。
僵持半晌,楠見「嘖」的一聲撇過臉去,「不玩了,你這人好生無趣……」他正要退開,眼角睨見春日右手間大盛的白光,立時便頓住了。
春日知道此時藏起靈力已來不及了,瞬間只想到一種搪塞之辭︰也許,他能以父親留在他手腕上的白虎印記糊混過去……
「可你還是告訴了他?」听到此處,尹莫離打斷他的話。
春日笑笑,「我也不知為何,只覺得就算楠見知道了也無妨……幸好將玄武的事告訴了他,他才改變主意放了你,否則不知又要想什麼法子來戲弄我了。」他嘆口氣,睨見尹莫離仍是一臉認真地瞅著他,猶豫一下,終是探出手揉揉她的發,「他讓我把玄武的能力借給他……」
尹莫離驀地抬起頭來。
「應該不是用來對付昊國人,」春日又說,「神獸的力量由晶石傳到普通人身上並無大礙,用在稍有能力的人身上反而會把那人本身的能力給吃了,楠見不可能不知這點,他大概……另有隱情吧。」
尹莫離的神色不見緩和,靜靜地瞅了他半晌,她突然道︰「如果楠見是認真的,你會怎樣?」
「……」春日一時語塞。
哼!尹莫離不由心頭火起。
她就知道!這人壓根就不把自己當回事,只會隨波逐流,一想到玄武暴露會給他帶來的麻煩,他說不準就……
越想越惱,她突地伸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頸,發狠道︰「你敢給我做出什麼蠢事試試!誰要你救了?就算我被放出來,我也會恨死你!」
春日被她摟得大窘,唇角卻不由微揚,她……果然是不自覺地對他好的。
「我真的沒事,只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情,嚇了一跳罷了。」話語一頓,不敢告訴她其實有一瞬間自己真認為楠見是當真的,不知不覺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因為排斥還是別的,「楠見他……似乎也是個特別的人呢。」
將頭埋在他肩上的女子哼了一聲︰「不管怎樣,你以後離他遠一些,我討厭他!」
他真的笑了出聲,別人的故事他無心探究,這一刻只覺得能與這個時而冷淡時而偏頗的女子一直相處下去就好。他揉揉他的頭,「我會小心的,等礦洞的事過去後……」
「礦洞」一詞入耳,尹莫離身子立時一震,松開了他。兩人之間溫軟的氣息蕩然無存,春日望著她,知道她又想起了兩國的情勢。心下不由黯然,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地笑笑,「礦洞的事,你別擔心。」
他沒有再看她的表情,尷尬也好,惱怒也好,在戰事結束之前,他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