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身形可變大小,馱了兩人在低矮的甬道中也可以穿行。都說龜類行動遲緩,可這只神獸僅花了幾個時辰便越過了他們這兩日的曲折行程。
入洞時的甬道口前兩支箭尾還插在地上,在等待玄武將閘石抬起時,春日將它們拔出尋了個地方埋好。
外頭約莫已近天明,他們剛走出通過祠堂的甬道,幾個圍坐在一起守夜的暗國士兵便從地上一躍而起,驚疑不定地瞪著他們。
其中一人先反應過來,用暗語向另一人說了幾句,那人便拔腿跑出了岩洞。春日知道他們是要去通報楠見,便在原地靜候。剩下的士兵不知是太過驚懼還是怎樣,竟也不來問他話,仍是帶著那副驚疑不定的表情望著他們。
不多時,岩洞外傳來叫喊聲,幾個士兵作個手勢,一行人便在微微的晨光中慢慢攀下了洞外的石階。
來的不僅有楠見和一隊士兵,竟還有幾個相熟的村民。尹莫離不由松了口氣,這至少代表村里的形勢並未到太糟糕的地步。
幾個村人激動地將她圍住,仗著在旁虎視眈眈的士兵听不懂昊語,七嘴八舌道︰「太好了,大姑娘還是出來了!」
「我還以為再見不到大姑娘您了呢!」
她止住他們的話,「暗國人有沒人為難你們?」
「咳,一開始他們逼問我們岩洞有沒有其他入口,打了幾個人,大家都咬緊牙關說不知道。後來他們又威脅說要把村人都殺了,可又需要挖開山壁的人手,拖到今天,你們就出來了……」
尹莫離點點頭,耳邊突然听見一人在另一頭用暗語不疾不徐地向楠見解釋︰「……誤觸了機關,花了幾日才發現開啟機關的方法……」
她一頓,並沒不回頭,只繼續問村人︰「這麼說大家都沒事吧?」
幾人突然都噤了聲,臉色古怪起來。
尹莫離察覺出異樣,心頭某個地方突地一沉,直覺沖口而出︰「我娘……她呢?」看到那幾個人的神情她面色「刷」的一下就白了,「是不是暗國人……」
「不是,不是!」一個村民連忙說,「老太太她……過世了,但我們護著沒讓她受暗國人驚嚇,只是昨天夜里老太太突然安安靜靜就走了……」說到後來,這個漢子已紅了眼眶。
「昨天……」尹莫離喃喃,神情有些恍惚。
忽然間,兩個暗國士兵走上前來扭住了她的手。
「你們對大姑娘做什麼?」隨著幾個村民的怒喊,周圍的暗國士兵都拔出了軍刀。另一頭的春日也怔然,疑惑的眼轉向楠見。
「不做什麼,」楠見似笑非笑,「春日君說是他誤觸了機關,但我的兩個手下卻信誓旦旦他們親眼見著大姑娘扳動的機關……我不知道該相信誰,所以先委屈一下大姑娘了。」
原來那兩士兵並沒有死……尹莫離朝蠢蠢欲動的村人輕搖頭,漠然垂首任暗國士兵將自己拉走,經過春日身邊時,她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他們將她帶到的是村外的兵營,忌憚著村人,並沒有太過為難她,只將她鎖在一間鋪著席子的小木屋里。
在洞里困了三日,身上的衣物早已滿是塵土,尹莫離卻似渾然不覺,一進去蜷在牆角便睡了。眼楮是閉著的,腦子里卻總在想著……想著娘親。
案親死後,母親便對身外之事不大關心起來,避難回老家,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是十五歲的自己在料理。後來暗軍因晶石圍了這里,她怕母親憂心,只簡略提了一下,母親也不多問。
入洞前一天晚上,她將一切事情都對她全盤托出,母親仍是臉色平靜地接受了。當時只覺得些許欣慰,些許黯然,欣慰母親如此超月兌,就算自己遇上了不測她也不至于太過傷心;黯然的是母親的心都給爹帶走了,給她們留下的,只怕廖廖無幾。
現在想想,在洞里做的那個夢,恐怕是娘攜著爹來向她告別吧。他們讓她「快回去」,結果她便醒過來了。可是,可是,其實自己也留在那一邊才是最好的結局,爹和娘根本就不明白……
對母親的死並不是不傷心的,但是不多,在這亂世,這樣子也許更好,至少她可以回到爹身邊。她甚至有些恨他們,竟將她拋下了不帶走……緊閉的眼角緩緩溢出一絲冰涼,她任著它們蜿蜒進發間。
然後就真的睡著了。
醒來時四周一片昏沉,從屋頂唯一的小洞中透進的光線判斷大約已是黃昏。看守她的士兵送進來飯菜和水,她倒不怕里面有加什麼,隨便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不一會兒,士兵又探頭進來說有人來看她。
暗國人竟會允許村人來探望她?尹莫離有些詫異,看到走進來的人時便成了怔然。
來人微笑著在席上正坐下,柔聲對她道︰「原本午間已得到允許來看你,不過你似乎在休息,便拖到了現在……你還好嗎?」
她壓下心中的驚訝,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
春日頓了一下,又問︰「腿上的傷口……沒有惡化吧?」尹莫離抬頭看他,見他竟有些歉意地補充︰「他們不準我帶藥進來……」
她望了他半晌,終于低聲道︰「傷口沒事。」
「是嗎?那就好,你忍耐幾日,他們應該不會關你太久……」
「你別安慰我了,」尹莫離笑了一下,難得地沒有諷刺他的意味,「我自己清楚,暗國人是不會輕易放棄礦洞的,只要他們再次探洞,很容易就能發現我給你們的地圖是假的……當然,為了制住村人,他們不會讓我死,可活罪是免不了的,那個叫楠見的軍官並非好惹的人物。」
「……」春日掃了眼站在門邊監視他們的士兵,突然道︰「你……大可將地圖交給他們,他們不會找到什麼的……」他的話里似乎另有深意,尹莫離不由抬眼瞅他,但還是漠然搖頭,「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小小的斗室里重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突然道︰「我想請你幫個忙,請你……替我在我娘墳前上根香,可以嗎?」父親一生幾乎都在對抗暗國人,但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她想娘應該不會介意。
春日聞言詫異地看著她,無言片刻,他竟然拒絕了︰「不。」
他勾起唇角,「你要上香,便等出去後再親自給你娘上香。」
他的笑容是那麼平和,尹莫離真要相信自己還能親自祭拜母親了,原本已平復的情緒不由又起了波動,她慌忙別開眼哼笑,「我就知道暗國人最為小氣!罷了,就當我沒拜托過你。」
春日微笑著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月上梢頭時,楠見結束例行的巡視回到他住的令所,便被告知有人等著求見。見到室內顯然已等候多時的春日,他不由一愣,隨即回復了平日里的邪肆神情,「真是貴客啊,春日君終于想到要來參觀一下兵營了嗎?」
春日淡笑不語,楠見也不以為意,當著他的面就換下了軍裝,兩個近衛兵拿來他慣常在內室穿的寬松外袍,侍候他穿上。春日無意間對上其中一人年輕端麗的臉上帶著笑意的眼楮,心下又起了那種怪異感。
他不露痕跡地移開了目光。
待楠見整裝好坐下,示意他開口,他直接就開門見山︰「今日來,其實是想拜托您一件事……請你放了那位尹姑娘。」
楠見持茶杯移到唇邊的手一頓,復又將杯子放了回去,「我真不明白,今早傳令官說你想見一下那個女人,我允了,現下你竟又跑來要求我放了她……」他忽然停住話頭,奇怪地笑出聲來,「……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春日也笑,他當然明白楠見那陣奇怪的笑聲是什麼意思,然而他不想辯解,其實……也沒什麼好辯解的。
「關于那晶石……春日君,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如果你出洞後對我說的話是真的,那麼放了那女人也未嘗不可。只是……我為什麼要做這種對我沒有一點好處的事情?」
听到他的話,他身後兩個近衛兵沒大沒小地笑出聲來。楠見竟也不生氣,只揮手斥退他們。
「你請講。」在來之前,他已做好了接受刁難的準備。春日家與楠見家一向不和,然而,只要楠見的條件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還是會試一試。即使、即使背叛春日家……也無妨。
楠見卻不答話,慢條斯里地又喝了幾口茶,突然談起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來︰「春日君,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在做什麼嗎?」
春日有些詫異地看他。
「你坐在一塊大石上,抬頭看著樹葉間的陽光,然後微笑。」
「老實說,春日君,我身邊有不少年輕士兵,然而像你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踫到。」
他明白了。
春日緩緩低下頭,望著自己握在膝上的手指,突然間……就明白了。
為什麼每次見到那兩個近衛兵時都有奇怪的感覺,為什麼楠見總用強烈的眼光看他……他原以為那是出于楠見對春日家的亂意,原來……只是針對他而已。
縴白的指尖無意識地張了又合,他原以為自己將會平淡地終老此生,現在,頭一次想要抓住某樣東西,卻……
他抬頭看著楠見,笑了一下。不知為何,那笑容在燈光下竟有絲慘淡的味道。
「出來!」春日走後不知過了多久,看守木屋的士兵突然推門進來喝道。尹莫離沒有多問,依言便站了起來。
在屋外等她的是那個暗國譯官,見她出來便做了個「跟我走」的手勢。兩人穿過普通士兵住的層層帳篷,身後竟沒有士兵跟上來,也不給她上手鐐之類的東西,仿佛並不擔心她會逃跑。
出了營地,譯官便停下了腳步,「好了,接下來你自己走吧!」
尹莫離愣了一下,「你要放我走?」
「沒錯。」譯官不耐煩地揮揮手,沒料到她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麼?」
竟有這麼麻煩的女人!他瞪了她一眼,「上面叫放就放唄,哪有為什麼!」說罷轉身又折回了營地。
尹莫離蹙起眉,慢慢朝村子的方向走了幾步。暗國人的舉動實在太出她意料,乍一听到自己被釋放的消息時,她下意識想到的便是春日。
但有可能嗎?她當年在暗國就已听聞春日與楠見兩大世家勢同水火,這段日子楠見對他的冷落她也看在眼里,怎麼可能會因了他的請求而放她?
除非……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罷邁入村口的腳步頓了下,她驀地轉身朝原路奔了去。
那個叫楠見的軍官住的令所她曾被帶去過一次,原本是村外的一個山神廟,暗軍來後將那地方收拾了當成令所。
她不能穿過兵營,只好繞路從兩邊山坡的林子里過去。月娘恰好被雲層遮住,饒是她熟悉地形,也被絆倒了幾次,但腳下仍是不敢放慢,仿佛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著她似的。
遠遠望見山神廟里的燈火時,她卻在兩棵樹間撞上了一個黑影。
「尹姑娘?」那人影訝道。
整座山里,連暗國人在內,也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喚她,尹莫離立刻就抓住了他的手,「你……你沒事吧?」
月光在這時破雲而出,他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頭發與衣領有些凌亂,然而臉色如常。
「有事?會有什麼事?」春日似乎覺得奇怪地問她,面上仍是一如平日的安靜笑容。
尹莫離瞪他半晌,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
「沒事就好……」她喃喃,原本還擔心他會被楠見為難,答應什麼苛刻條件,但一見到他平安無事地站在面前,突然就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疑惑也好,驚懼也好,都不想再問。
握在春日臂肘上的手突地一僵,慢慢地松了開來。她……她為什麼要在意這人?
春日似乎沒察覺到異樣,仍是微笑著道︰「你走錯方向了,回村子的路應該在那邊。」
「喔……」尹莫離有些遲疑地應了聲,隨他移動幾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
「怎麼了?」他連忙回過頭來,「對了,你的腳傷還沒好。」
他不提,她還真忘了此事,方才一路急奔過來時,她壓根就沒察覺到腿上的疼痛。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
尹莫離一愣,抬頭望著前方牽引著她的挺秀身影。
這人……即便是在山洞里時,也只是扶著她的肘,這般十指交纏……面上不由微微一熱,她將視線凝在月光下那白玉般的手背上,竟發現那只手在微微地顫抖,五指間也觸到涼涼的濕意。
他在緊張嗎?心下的詫異更甚,她印象中的春日,並不會主動與人親昵,但也不會因這樣簡簡單單的執手而緊張顫抖。
然而,前方的男子沒有回過一次頭,挺直的背影拉著她腳步不停地穿過樹影幢幢的密林,仿佛在……逃離。
熟悉的宅子出現在面前時,他們相握的手上已是一片冰涼的濡濕,她啟唇正要發問,他卻在此時松開了她的手。
「折騰了這幾日,你累了吧,早點休息。」他笑著對她說,似乎一點都沒察覺到自己的異狀。
尹莫離看了他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地點點頭。
目送她走回西廂房,春日吁了口氣,也進了後院的浴間。
他在浴間呆了很久,出來後拖著一頭濕漉漉的發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卻在廊道上望見另一頭站在一扇門前發呆的身影。
她已換了衣服,顯然已梳洗過了,月白的衣衫映在昏暗的廊道中,是形單影只的味道。
春日的腳步頓了一下,想起初來乍到時西廂房那昏黃的燭光,沙啞但安寧的婦人的嗓音。
他知道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春日的母親在他年幼時便已過世,他已忘了自己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是否覺得孤單?是否需要他人陪伴?
也許吧。
然而,今夜他不願待在尹莫離身邊。
他終于還是轉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