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是喜歡你長頭發的樣子,老師。」
「你長發飄飄的身影就是我們學習的動力啊,老師,怎麼可以說剪就剪。」
早自習的課堂上,學生們又在嘰嘰喳喳。講台上那個頭發短短的年輕老師,連眼皮都不抬,拿起講桌上的教材敲敲桌面,「早自習的時間寶貴得很,大家不要浪費在討論發型上。昨天布置的課外閱讀,大家都練習了嗎?」
「老師,你再念一遍給我們听好不好?」
「老師,用你古典的英倫口音,念第十八首吧。」
第十八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展翹對學生們功課上的要求自是有求必應,微微一笑,漫聲道︰「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
晨間的聲音清朗悠遠,她手里沒有拿詩稿,就那樣站在講台上,漫聲吟誦。女生們听得入迷,男生們則是個個花痴。
整首詩念完,學生們又開始亂成一片,「老師,這是莎翁寫給情人的嗎?」
「不,是寫給威克薩斯伯爵。」
「啊,是男的嗎?」
「果然如傳聞所說,莎翁是同性戀?」學生們一陣騷動。
展翹倒是不介意學生們八卦,笑道︰「威克薩斯伯爵是莎翁的贊助人,這是贊美詩。」
「老師,若是我給女生寫情書,你說用這首詩合適嗎?」
展翹黑線布額,瞄著發話的學生,「如果你學好英文,親自讀給喜歡的女生听,我想效果會更好。」
學生們都笑起來。
聖和高中的早自習是需要老師帶的,之前展翹帶過一次,教室亂得慘不忍睹。想不到這次倒是成功地調動起了大家的情緒,也許她的工作漸入佳境了。
下課後,展翹抱著教材走過長廊,初冬的陽光溫暖浮動,她心情十分好,微微笑著。
「啊,不好了,展翹老師!」
前面飛似的跑來一道人影,展翹定楮一看,是本班的一名男生,忙問︰「怎麼啦?」
「那邊那邊!」學生一臉慌張,指著樓下的遠處,「——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展翹一驚,順著學生指的方向看過去。離得很遠,正有幾名男生糾纏在一起,她一見驚心,趕緊下樓朝著那邊跑去。
拳頭「砰」的一下襲上鼻梁,慘叫聲頓起。
「叫什麼叫?給我閉嘴。」踹上去一腳,少年俯,惡聲惡氣,「你是六班的吧?就為上次打球輸掉?孬種!」恨恨罵著,忍不住又踹上一腳。
「啊啊!痛痛痛痛——」
「你再叫!」晃拳威脅,見對方欲哭無淚地閉緊嘴巴,少年方才收回了拳頭,「有本事校外單挑啊,你拉了人在學校里動手,找死嗎?」說完一轉身,揪起旁邊另一個傷兵,惡狠狠道︰「還有你!混賬,你偷襲我的那一拳怎麼解釋?」
「放、放手——」
「耳朵有毛病啊你!還不快說!」
「我、我……」被揪住的男孩魂飛魄散,「二班的芝芝,她、她說喜歡你……」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困惑不已。
傷兵見他茫然不解,提醒︰「芝芝啊,二班的班花,最漂亮的那個——」
「我管她是誰,」揪住對方衣領的手驀地松開,任對方跌到地上痛得哀哀叫,「為個女生打架,你還真是出息!」
怒氣沖沖地起了身,他恨恨地拭去嘴角的血跡。
真倒霉,走在校園里都能遇上偷襲。他不是沒有打過架,卻從來未在學校里動過手,略微長點腦子的學生都該知道,在學校里動手麻煩多,不好月兌身。也就這兩個白痴才會為那點破事找上門。他這樣想著,忍不住又踹過去一腳。
余光一瞥,卻見不遠處有兩道身影匆匆奔來。
「于老師,就是那里!」
少年先是頓了頓,盯著那道由遠及遠的身影,面色一變,他掉頭就跑。
「啊,那家伙嚇跑了!」氣喘吁吁跑過來,男生瞪著那道早已跑遠的身影,「于老師,就是他,方才我看到他對這兩位同學動手的。」望著地上兩個傷兵殘將,于展翹傻眼。
真實的校園暴力,就這麼呈現在眼前,沖擊著她本來就算不上多麼靈活的大腦。
「你、你們是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她扶著兩個傷員起了身,听他們哀哀地報上名字,「那剛才跑掉的那個呢?」
「他是高二四班,校籃球隊的。」
展翹只覺亂麻撲面,「這、這種事,是歸蔣主任管吧?」不待學生回答,便道︰「你幫忙通知一下蔣主任,我先帶他們去校醫務室。」
學生點點頭,跑得遠了。展翹慌忙拿出紙手帕,小心地拭去傷員臉上的血跡。有什麼不好解決的呢,偏偏要動手。青春期的男生真不容易,無時無刻不被身體里的荷爾蒙所統治。她于展翹更不容易,偏偏成了這幫青春期小表的在校保姆。
不多久,蔣主任便出現在醫務室。
校醫生在拿消毒藥水給傷號做處理,男生痛得哀哀直叫。蔣唯青一時也不問出一二,看展翹站在一旁,便負手走到她面前,「小于,這里沒你的事了,先回去吧。」
她點點頭。
「對了小于,你家是南方的吧?」
展翹停步,點頭,「是的。」
蔣唯青微微一笑,「北方的冬天很冷,需得注意了。」
展翹也笑了,連聲道謝。
說起來,她雖在這個城市住了近五年,大學那四年的寒暑假卻都是回家過的。畢業後這一年,方才嘗到了北方寒暑天的暴虐,冬天寒冷干燥,夏季還是干燥,火燒火燎似的,並不好過。那一年,若不是因著一個人,她哪里堅持得下來……
心頭籠上了淡淡烏雲。
想改變心情,最好的辦法是改變生活方式。
幾乎有半年的時間,展翹始終懶懶的,除了工作,對任何事提不起興致,總是宅在家里看書,對付教材。眼下冬天就要到了,她再難忍受獨自在家的沉悶。
有一天放學,她發現自己回去的路上新開了一家小店。
小店名叫桔屋,是飲品和西式甜食點心的熱賣點,隔著老遠,便聞到店里飄出來的甜甜的香氣。每天下班放學,不知有多少客人跑來吃吃喝喝。
展翹很快成為其中一員。
哦,天氣越來越冷了,她思忖,自己需要卡路里,需要熱氣騰騰的甜食。就讓這些高熱量的食物來溫暖她的胃吧。
桔屋的招牌點心是很普通的杏仁餅,盒裝出售,每次剛出爐便會搶售一空。以前很少吃甜食的于展翹,如今卻總是搶購一兩盒,配著熱紅茶,一口氣吃個淨光。
最近店員小妹也對她熟悉了。這天一進門,小妹便笑著朝她打招呼︰「下班了?今天推薦新鮮的松餅給你,試試新口味。」
「呃……」
「還是要杏仁餅嗎?總吃一種,會膩的哦。」店小妹笑眯眯的,仍是給她兩盒杏仁餅,外加一杯熱紅茶。
是很乏味啊……展翹思忖,失戀的人不可能都像她這樣,每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吃著同一種食物,連味覺都在漸漸退化。
今天只佔到了牆角的位置。
桔屋的牆壁上有許多LOMO圖片,有街景人物,也有自然風光,還配了三三兩兩的文字,生動別致。展翹凝神,細細端詳著,不知不覺便把杏仁餅消滅個精光。傍晚的天氣有些陰沉,窗外風聲呼嘯。填滿兩盒杏仁餅的肚皮有些飽了,可她握著溫熱的紅茶杯子,直想賴著不走。
也許可以再叫一盒杏仁餅。
她這樣想著,一邊覺得恐怖。于展翹啊于展翹,等新年一過,你一定會進化成體型壯碩的河馬的。
可怕的預想已在腦海成型,卻管不住自己的腳。展翹走到吧台前,發現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了,「呃,再要一盒杏仁餅。」
除了天生的甜食愛好者,只有失戀者才會這樣狂吃甜食。她想自己已經墮落了,剪掉長發,放口大吃高熱量垃圾食品,周末宅在家里……也許下一步她會開始看一部又一部的冗長電視劇,並漸漸變成一個目光呆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干物女,以往那個愛玩愛笑的紅衣主教將會不復存在。
上帝啊,快派來一個天使帥哥吧,展翹在心里祈禱,讓他阻攔我,讓他拯救我。
木門上的鈴聲玎玲玲響起來。
「歡迎光臨。」
「還有幾盒杏仁餅?」
身旁冒出來一名個頭高高的少年,這樣問店小妹。
「啊,還有四盒。」
「我全買了。」少年低頭打開錢夾。
展翹一怔,「等一下!」瞪一眼來人,她有些不高興,「是我先來的,留我一盒。」
少年抬眼望過來。
展翹迎上他的臉,一時間有些怔愣。找不出任何辭匯來形容眼前這張面孔。這樣的面容,若用俊美、炫目這樣的形容詞去描述,未免太過潦草單一。展翹大腦有些小混亂,視線移不開,迎著他烏黑的眼眸。
那眼瞳,好似圍棋的黑子,閃動著熠熠的光。他看上去多麼像中古時代的騎士!年輕的、自由無畏的騎士,豐神俊異,令人不可逼視。
「……你要一盒?」他盯著她。
展翹懊惱,「是的,是我先來的。」
「哦,是你先來的……」他神色很平靜,側側頭,下巴點向了她之前坐的位置,「你已經吃掉了一整盒杏仁餅,還想要?胃口未免也太好。」
他笑得揶揄。
展翹瞠目結舌。
「你們——認識?」連店小妹都覺得奇怪,左右望望兩人。
「不,我不認識他。」展翹思忖,這男孩……生了這樣一張臉,若是見過,她肯定會有印象的。可是大腦像是被按過delete鍵,一片空白。
他才進門,怎麼知道她已消滅掉一盒杏仁餅?
杏仁餅的殘骸開始在于展翹的胃里冒泡,化作一肚子怪異極了的小情緒,不停流竄,難以抒發。
正巧這時手機嗡嗡響起來,展翹舉手致意,模出手機接起來。
「囡囡?」彼端的聲音來自千里之外的蘇市,是父親,「本周周末有空嗎?囡囡。」
「啊,當然有。」
「我和你媽媽決定去一趟陌城,見見老朋友,順便看看你。」
展翹過半晌才反應過來,連聲說好。
和爸爸媽媽已經半年多沒有見面了呢。電話掛斷後,展翹一時出神,回憶半年前,再想想現在,只覺恍如隔世,自己前後像是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