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一秒,便多一層心魔。展翹仍是直直地盯著,移不開雙眼。
喉嚨憋得好難受,怎麼辦,好想把杯里的紅茶潑到那家伙臉上,好想搗亂。
展翹握住盛滿紅茶的紙杯。
手心的熱度讓她的心髒加快,眼瞼發熱,心里有什麼情緒在壓抑凝聚,即將燃爆。
最終卻堪堪煞住腳步,展翹生生扭頭,轉過了身。
「喂,小心——」
「撲」的一下,一頭撞向了不明物體,展翹托盤里的食物一時橫飛,握在手里的紅茶紙杯也灑向一具胸膛,雪白的Tee瞬間布彩。
展翹倒抽一口氣。
被撞的是一個少年,眉一皺便要發火,抬眼迎上她的視錢,卻一時定住。
「對、對不起……」展翹趕忙欠身。
少年不語,眼光定在她臉上,手卻伸出去,把餐巾紙遞到她面前。
她的鼻尖有些發紅,眼眸水光瀲灩的,端的是個美人,只是,這雙眼眸水光太盛,難不保下一秒便洪水決堤。
「……」看到遞來的餐巾紙,展翹開口欲問,卻發現喉嚨啞得發不出聲音。
「哭什麼?」陌生的少年開口,聲音就好似初春時節那潤物的雨絲,「先擦擦淚。」
展翹訝然,蒼惶中伸出手,指尖觸到臉頰的濡濕。
這……這算什麼,她干嗎要哭呢?方才笑著給爸爸發短信的是她,說著從哪兒跌倒便從哪兒站起來的也是她。干嗎要哭?
「別哭了,我賠你一份新的給你。」男孩把餐巾紙硬是塞到她手里。
展翹恍若未聞,轉了頭,去看向兒童樂園處。
顯然,這邊的小小意外完全沒驚動那對親昵的人。她看到男子正伸出了手,把女孩吃得亂七八糟的包裝紙整理到一邊。女孩揮著手,正投入地講著什麼,他殊無笑意,靜靜地聆听。
展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像有冬天的風呼嘯在耳邊,孤獨感瞬間襲來,猶如台風般肆虐,讓她措手不及。
喧鬧的人聲在逞凶,心里不得安寧。她轉身推開了大門,飛快逃離。
「啊,終于出來了。」
伏在單車上的少年眼前一亮,齊齊抬了頭,望向那道疾步而出的身影。
長頭發散在風里,高挑的身影有一瞬間的脆弱,她的眼楮是紅的。為首的馮風愣了一愣,下意識地驅車追過去,月兌口喊︰「老師,展翹老師!」
那腳步停了停,她轉頭,勉強一笑,「你們……怎麼還在,趕緊回家寫作業。」
「老師,你眼楮怎麼了?」紅紅的像兔子。
「……沒什麼。」展翹揉揉眼楮,嘴里胡亂說著,「先說好了,若是再不按時完成作業,我一定要通知你們父母。」
馮風也胡亂應著,兀自追在她身後,「老師,你住在哪里?」
「不遠的。」
「老師,你自己一個人住嗎?」
「嗯。」
「老師,你有沒有男朋友?」
要死了!展翹大皺其眉,「馮風,這也是你問的嗎?」
許是新上任這幾天,她從未擺過這麼嚴肅的表情,幾名男生一時間說不出話,驚訝地看著她。卻听她續道︰「我是你的老師。將來,起碼還有一個學期的時間相處,你們配合好了,大家都好過,是不是?」
「呃……」
「看看你們,放學不回家,街上亂晃,纏著老師淨問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像話嗎?」展翹冷著一張臉。心下對自己肅然起敬,好樣的,于展翹!面對這群小子,就要保持人民教師的嘴臉,切記切記,不得有誤。
學生們倒是被她訓得意興闌珊,嘴上敷衍著,揮手說再見。
她頷首,轉身就走。
少年們盯著她的背影,喃喃︰「哦呀,她還甩了甩頭發呢。」
「真想追上去啊。」
「算了,這樣纏著她好沒意思的。」
遠遠看著佳人背影,少年們惆悵地吁出一口氣。
「她是誰?」
一旁有人走過來,漫不經心地問。
馮風循聲轉頭,眼前站了一名高挑的男生。只見他雙手抄在衣袋里,微微側了頭,周身都是少年意興。
「原來是尚學長啊,你今天沒有打球嗎?」
對方不答,眼盯著長街的盡頭,閃爍不定。
馮風順著他目光看一眼,笑道︰「那是我們的英語老師,新來的。」伸出手肘撞了對方一下,馮風笑得很賊,「長得夠水吧?我們班二十九名男生,起碼有二十八個半整天對著她想入非非,課都听不進去。」
對方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剩下的那半個,是瞎子吧。」
「哈哈!」馮風大笑出聲,「尚學長,你看上去似乎一臉不懷好意。」
他不說話,眼楮仍是望著不遠處,眨都不眨。那眼神,正如馮風所說,看上去完全不懷好意,也不懷惡意。
卻滿懷妄念。
看她第一眼,迎上那雙強忍淚水的眼眸,他便心生了妄念。
不顧周遭的喧嘩,他把背包甩到肩上,一手抄在衣袋里,懶洋洋地朝著長街盡頭走去。馮風見他走了,趕緊喊︰「尚學長,你什麼時候練球?」
他頭也懶得回,走得遠了。
樹葉落光的時候,展翹把一頭長發給剪掉了。
留了四年的頭發,握在手里如同一把上好的絲緞,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年輕的理發師都替她惋惜,「真的要剪嗎,不再考慮考慮?」
展翹擺擺手,笑,「剪掉吧,越短越好。」
「失戀了?」
展翹瞪著這個多嘴的理發師,說不出話。
「若是這個原因,那可不值。」
「再多嘴,我可要去別的店剪了。」她忍不住一笑。剪掉四年的長發,謹此緬懷那段四年的感情,多麼應景。
這把長發,是認識宗丞後留起來的。以前她是短發。那會兒流行孫燕姿,所有人都喜歡那個頭發削薄,笑容燦爛的女孩,于展翹便是燕姿式短發。那時的展翹總愛穿一襲紅裙子,網球打得極好,全校難逢對手,被大家戲稱為「紅衣主教」。
終于有一天,紅衣主教遇上了天大的對手。
他是高她三屆的學長,長相斯文,話不多說,一場網球對手賽下來,展翹幾乎被殺了個片甲不留。
她心服口服,記住了他的名字,宗丞。
那年她不過是初入聖和學院的大學新鮮人,他卻已即將畢業。然而,他們到底還是相識了。
那時候他喜歡揉亂她的頭發,帶她去吃學校外面吃各種小吃。有一天,他忽然說︰「展翹,把頭發留長吧。」
她不說話,只用黑白分明的眼楮望著他。他向來冷淡的臉上終于現出淡淡的笑意,「你個子高挑,留短發活像個假小子。」
是在說我沒有女人味嗎?十九歲的展翹心里犯嘀咕。
「好,那就留長了,我倒要瞧瞧什麼是女人味。」
女人味便是,因著一個人、一份甜蜜,而突然滋生而出的溫柔,那溫柔好似藤蔓,把人纏得緊了,再難掙月兌。
在頭發漸漸長長的那段日子里,展翹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大她兩歲的學長。那時宗丞在學校里很受歡迎,雖是臨近畢業,還是有不少學妹趨之若鶩,包括當時于展翹班的班花林雅妮。林雅妮和展翹住在同一個宿舍,林雅妮認識宗丞是因為于展翹,美麗招搖的班花,不待展翹有所表示,便主動對宗丞出擊。
面對那樣的誘惑,偏偏宗丞愛理不理。
直到有一天,林雅妮陰著臉回宿舍,對展翹說宗丞在宿舍樓下等她。
那天很多細節展翹都記不清楚了,唯一清楚的是,宗丞帶她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是王家衛的《2046》,當時正是全城首映,票價不菲。展翹不喜歡那種文藝電影,看得有些沉悶,直到王菲突然出現的那一刻,電影正式進入夢一樣美妙的境地,她一身紅衣,短發俏皮,神情郁郁地听木村拓哉說著她不懂的話。
就在那時,宗丞轉過頭來說︰「展翹,我們在一起吧。」
展翹愣愣的,一時弄不清在一起的含義。
宗丞不再多說,伸過手來,把她的小手放進了自己的掌心里。
小鹿開始沒頭沒腦地亂撞,展翹緊張得全身無力,在宗丞嘴唇落下來的時候根本無法推拒。
電影進入迷幻的後半部分,木村慢慢靠在火車的玻璃上,窗外景物飛馳,神色落落寡歡。可是那些孤獨痛苦與展翹無關。歡喜像是滲透到骨子里,慢慢在心底生根發芽。回去的路上宗丞始終牽著她的手,一直送她到宿舍門口。
她低了頭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相對良久,他終于忍不住,俯下臉吻一下她的額頭。
有舍友經過,看到了,大聲尖叫起來,為她歡呼。
全世界都為展翹歡呼,打敗了高傲的班花林雅妮,奪得了本校最優秀最潔身自好的學長宗丞。那是雲端漫步般的十九歲,他們在一起四年……
「小姐,你看這發型如何?」理發師遞過來一本雜志。
展翹定定神,從遙遠的回憶里走出來。
雜志圖片是一個皮膚白白、眼皮亮亮的女生,跨在單車上,栗色的短發,看上去有些像假小子。展翹接過來,隨手翻了翻,「是日本人嗎?」
「嗯啊,這是前段時間收視率很火爆的日劇女主角,她在里面扮演一個叫可的女孩。」
「哦。」
「你喜歡她的發型嗎?」理發師說,「你皮膚又細又白,眼楮大大的,小臉巴掌大小,基本上剪什麼發型都合適。」
圖片上的女孩有著明亮的眼神,那眼神一如夜晚大海上的燈塔,像是指引著通往安全地點的路線,透著堅定。展翹從不看什麼日劇,望著那個女孩,心下卻不由得觸動——
那樣的眼神,她也想擁有。
那是跌倒後會一聲不吭站起來的人才有的眼神。
「就這個吧。」不待理發師回答,展翹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