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袖搬回自己的單身公寓,她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鎮日腦海中只有工作、工作和工作。
表面上,她回到婚前的自由和樂觀,事實上,她並不快樂,總是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寂寞上門,總是總是停止忙碌的空檔,心虛旁徨。
那夜之後,方勁沒再出琨,整整半個月,她完全失去他的音訊,只有從艾晴口中得知,他和自己一樣沒日沒夜的工作,整個人瘦下一大圈。
她不太能適應這樣的日子,以前再忙再累,睡前的電話聯系總能安定她的心,他低醇的嗓音撫平她每根神經,他不在,沒有人接手他的工作,她只能由著空蕩蕩的心懸在那里,擺蕩、無依。
收掉桌上的文件,今天她不想加班。
「關姐,這是明天的行程、凱成的合約內容,和這一季的新設計!晴姐要我交給你看看。」
小米把東西放在桌上,懷疑地盯著關袖看。
小米是艾晴的專任秘書。
之前,關袖的秘書是致汸,自從她把大陸廠交給致汸後,一直找不到合手的助理,小米便身兼二職,同時服務起兩位超級上司。
她有三頭六臂,再多的工作都難不了她,上自工作行程編排、廠商聯絡,下到催設計師稿子,她樣樣做得來,對她,只有厲害能夠稍稍形容。
「我今天不想看,明天再弄。」把外套穿上,關袖長嘆氣。
「關姐……你是不是生病了?」小米支支吾吾問。
「我的臉色不好嗎?大概昨天太晚睡。」
最近水腫得更嚴重,醫生說胎兒長大壓迫到腎髒,害她的瞼圓得厲害,像十五的滿月。
大概是滿月臉、水桶腰再吸引不了一個溫柔男人;也大概是他認同她的說法,既然婆媳勢不兩立!只好另娶,不管是哪個大概,結果成局,他和她一樣——不要這個婚姻。
話是她提議的,他只是附議,她卻難過得失去心情。
沒有工作情緒、沒有賺錢熱忱,工作再也帶不來成就喜悅,成天成天,她在心里自間,他干嘛那麼听話,干嘛不多求她幾回,干嘛不多想想孕婦的心理生理本就異於常人……
還是……他也和她一樣,累了、厭了這種無止無盡的爭執?
沒錯,這種爭執毫無意義,她應該理智一些些,放手婚姻、放手他,讓兩個人生各自輝煌。
「臉色是還好!可是……對於賺錢的事,你一向比誰都重視的,你還告誡我們,今日錢今日賺!千萬不能留過隔夜……你確定不先看看這兩份文件?」小米把合約書和設計圖再度擺到她面前。
「我沒心情看,明天再說,我要下班了。」
拿起抽屜里的包包,今晚她寧願無聊。
「關姐……你不是說賺錢是人類的本能,和心情沒有關系!!算了,我先下去。」小米做做鬼臉,走出關袖的辦公室。
小米在辦公室門前撞上方勁,她和他打招呼。
「哈羅,老板公。」
老板的老婆稱為老板娘,老板的老公自然叫作老板公。
「你要下班了?」方勁問。
「快了。老板公,我們家老板好像生病了。」小米湊到他耳邊倫說。
「生病?怎麼會?才幾天不見,她哪里不舒服?」說著,他壓住小米肩膀問得很緊張。
「她得了賺錢倦怠癥,搶錢疲乏病,唉,一個人對於自己最嗜愛的束西再提不起興趣,肯定是病入膏肓,沒有別的可能。」
小米把情況夸大數倍,看著他的緊張,她在心中替老板證驗——這個男人愛她,百分之百、童叟無欺。
「我進去看看。」
拋下一語,方勁沖進關袖的辦公室。
「你還好嗎?」
臨時蹦出的關心,讓關袖的大腦暫時停止反應。
「說話啊!你好不好?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
他的出現打亂她推演半天的結局。
他不是放棄了嗎?他不是承認她的話是真理?他不是整整消失半個月,用行動證明他們不再繼續?
「說話、說話、說話,說你哪里不舒服。」
他搖得她頭昏,才多久不見,他的暴力傾向盡現?
「你為什麼來?」
「今天你要產檢不是?」他回得很自然。
喔!了解,他是為孩子來的,和關袖這個女人無關。
「對喔,我差點忘記。」理不清的落寞涌上,她要開始「不舒服」了。
「你沒有精神,是不是太累?」
「放心,孩子很好。」反正他在乎的不就是孩子?
「我在問你,你又扯到孩子,前言不對後語,我看你真的生病。」圈住她,手探上她額間溫度。
沒理會他的話,她問︰「你最近很忙?」
「對,忙死了,忙得天昏地暗,忙得認識虛月兌是什麼感覺。」
也因為這半個月的忙,他換來另外半個月的假期,雖然對貫承有點抱歉,但老婆快跑了,再不積極可不行。
他說忙……關袖沉默不語。
以前再忙,就算分隔兩地,他也能撥出一個小時的空檔對她說說話,現在呢?
一忙就忙到不見人影。
不過……很合理,是她說不要他的,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他自然不用為她浪費時間。
「又不說話?你一定是哪里不對,走,我帶你去看醫生。」
拉起她,將她的包包接過手,一切自然得和從前無異。
「我說過,我沒事。」
「沒事才怪。」
「你非要我有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擔心,很擔心很擔心……」
他的「很擔心很擔心」勾動了她敏感的情緒,酸酸的感覺又在她鼻間拉距,糟透,她老在這男人面前想哭,這種脆弱很要不得,搞清楚,她不是普通女人,她可是人人景仰的女強人耶!
「擔心?半個月,你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她哼一聲,嘴硬。
「我想拉出空間,讓你沉澱怒氣。而且,我要用兩個星期的忙碌換得兩個星期假日!未來半個月我要你放下工作,專心陪我,補償我的擔心。」他說得很強勢。
假期?他的沒日沒夜為這個?甜滲進心底……她……開心…!
「你在擔心什麼?孩子還是我?」偷偷的,她露出真心意。
他听懂她的意思了,難怪她的表情不對,他實在不該一開始就說自己是為孩子而來。
「笨瓜,當然是擔心你,你是我老婆,你和我才有實質關系,至於你肚子里面那個小表,還沒驗DNA,我怎麼知道他和我是不是有血緣關系。」他逗弄她。
「你再說一次。」她瞠目恐嚇。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媽講的。」方勁舉高五指表彰清白。
「我跟你媽已經處得夠壞,你還在我面前搬弄是非。」
「沒關系!反正她已經習慣在你面前當壞人,黑鍋有她背就好了,我不用再去弄得一身墨。」
「你在說哪一國鬼話?」
「根據記載,我說的是塔喀邦話,那是位處於南非的一個小柄家!那里的人崇尚天體與自然,所以他們不穿衣服住洞穴,要是我去那邊謀生,不出一年就餓死異鄉。」
他東拉西扯,目的只有一個——逗出她不肯顯露的笑容。
終於,她如他的願,笑了,但眼一眯,兩顆眼淚伴隨笑紋滑落。他的大手接過、捧住,濕濕的咸水在他掌心凝聚。
她的淚水訴說著她不出口的情意,她的「賺錢倦怠癥」和「搶錢疲乏病」全因他而來?
這個解釋讓方勁開心,她愛他、要他,只是不堪太多委屈,才會想到離異,心痛呵……
「不要哭,你的淚水會讓我心酸心澀,心痛到不能抑制。」
擁過她,真真實實的擁抱,讓她覺得他回來了。
「惡心,你說這種話一點都不適合。」她是個難搞女人,既愛听甜言蜜語又怕過膩。
「好吧!我不適合說這種話,那我說……笨女人,你知不知道眼淚超貴的,有時間流眼淚不如拿時間去賺錢,說!這兩個星期簽了幾張合約,賺進多少女乃粉錢?」他想起小米告訴他的話。
「不告訴你,反正孩子是我自己的,我養得起就好了。」
「好歹我是他掛名的爸爸,我總要保障他能夠安安全全長大。」
「誰說你有名可掛,別忘記我說過,我要離婚!」想起他的毫無音訊,她不輕易放過他。
「你還欠我九十五個離婚理由,等你想出來了。我再考慮要不要離婚吧!」他擺高姿態。
「我以為我們說好了。」
「說好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他打定主意賴帳。「關袖,動作快一點,我們約的門診時間快到了,先做產檢再吃飯,我還打算帶你去拍藝術照,以茲留念。」
「你在說什麼?拍照?我們快離婚了哪。」
「知道知道,就離婚嘛,我沒忘記。」方勁隨日敷衍。
到時,利上加利,一百個理由留不住她,就兩百個、三百個,反正當奸商,他已經很習慣。
「你在敷衍我?」
「沒有沒有,我認真得很,不就是離婚嘛。」
拉過她,方勁滿臉笑,走出關袖的辦公室時,小米看見老板公把老板的病治愈了。原來老板公還是華佗再世,真了不起。
LLLLLLLLLLLLLL
天哪,她真不敢想像,整整十五天不用趕上班、不用看文件,混吃等死的日子要怎麼過?
那呀,叫作天堂。
他們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東逛西逛,早上在風景區,下午在百貨公司,一籮筐一籮筐的嬰兒用品玩具搬回家里。
前兩天,關袖不適應,直嚷著要離婚的女性沒權利太過好命,後幾天習慣了,覺得離不離婚都不打緊,反正一切問題等到手續辦好再提就是。
這幾天,關袖開出幾個非離婚不可的理由,方勁笑笑收下!沒多作反應,在他心底已經打好草稿,不管怎樣,他絕不讓這個女人走出他的生命。
「艾晴一個人在公司,我怕她會過勞死。」
這天早晨,關袖想起工作。
「你可以把工作量減少,錢夠用就好了。」作出這番建議,方勁讓人吃驚訝異。
模模他的額頭,沒發燒,看看他的臉色,不像癌癥末期病患,既然都不是,他沒道理「想開」。
必袖問︰「你是不是皈依我佛?還是加入什麼佛教慈善團體?我先告訴你喔!
如果你要把財產捐出去,我會大大生氣。」
「為什麼?反正你要和我離婚,我的錢和你沒有關系。」
「是和我沒『直接關系』,可是和我兒子大大有關系,將來你一個不小心,闖進天堂和天使共效于飛,我兒子就是你的合法繼承人,在他未滿十八之前,我這個監護人可以連兒子和錢一並監護。」
「最毒婦人心。」摟住她的腰,他親昵地偎在她頸間,汲取她的氣息。「不過,你的心……再毒,我都喜歡。」
「說,是什麼事情改變你對錢的執著?」關袖問。
「昨天,我們幫兒子買一套童書。」
「我記得,我硬跟老板殺到九折價。」
「里面有一本書,書名是《最後的銅鑼聲》。」
「你看了?」
「嗯。」
「故事在闡述什麼?」
「故事里面有一對叫憂憂和歡歡的好朋友,離鄉背井到外地賺錢,多年後,他們年紀大了衣錦還鄉,在回途中踫上一個敲鑼老人,老人對他們說︰。一天後,我會帶著銅鑼到你們家,你們一听見我的鑼聲就會死了。』回家後,憂憂很傷心,左想右想想不出好辦法,三天後,老人來,鑼聲響,憂憂抱著他的錢死去。」
「另一個呢?」
「歡歡想,自己快死了,又沒親人在身邊,就把賺得的錢全分給鄉民,鄉民好快樂,就在歡歡家門口舞龍舞獅,同樣的,第三天早晨,老人來了,但震天的鞭炮聲掩蓋過老人的銅鑼聲,歡歡听不見鑼聲,等到他想到自己沒死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清晨。」
「歡歡的大方為他保留下自己的生命!是喜劇?」關袖問。
「這的確是童書想帶給人們的啟示。」
「他們希望社會上,不要教育出太多像我們這種功利主義者?」關袖笑眯眼。
「大概吧。」方勁同意。
「我認為,如果憂憂的死是個悲劇,歡歡的存活也只是另一種悲劇的形式,他絕不是喜劇。一「你的想法和書本主旨背道而馳。」
「本來就是,你想想,一個老公公,散盡身上所有財產,就算僥幸逃過銅鑼聲,接下來不就要成為又貧又病的可憐獨居老人。你別想鼓吹我,說獨居老人是種幸福人生。」
「我不是這麼想,我聯想到的是我們的婚姻。」
「別告訴我,我們的婚姻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我們兩個人對賺錢有強烈偏好,用這種方法替你母親開月兌,實在欠聰明。」
「我母親的確是一個大問題,但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缺乏大量的溝通商量。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麼合心協力,讓小瑜覺得無趣,主動離開我們家?要是我們工作不要那麼忙,要是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談心、共同面對問題,也許情況不會那麼壞。」
想起滿肚子委屈,他卻不在家的日子;想起她累得全身虛月兌,還要獨自面對公公婆婆的時光,沒錯,當時要是他在家、在她身旁支持,她會覺得心里有所依恃。
「那天,听見你給我的離婚理由第三條——不喜歡想我的時候看不見我,我突然發覺自己用過多的時間去推展事業,卻忘記成功的婚姻一樣需要花心思經營。你不是個會向人求助的女人,我猜想,大部份時候,你獨自面對委屈我卻不清楚,我看不見你的辛苦,卻總在你想我的時候經常性缺席,所以,我決定改變這種不平衡生態。」
「你不再需要工作帶給你的大量成就?」關袖問。
「我需要這種成就快感,但我更需要你,關袖,沒有你,再大的成就對我而言缺乏意義,就像沒了生命,再多的錢都無法帶給憂憂快樂。」
「你的意思是說……我對你而言,是生命?」悄悄的,幸福盈滿關袖心里。
「比生命更重要,你是我的家人、親人、最愛,是我一生一世不可缺少的夥伴。」
他不適合說甜言蜜語,可他說的每一句都漬了她的心,濃稠的甜蜜、芬芳的津香,一寸寸腐蝕她的堅持。
「問題是……我是你母親永遠的敵人,任誰也改變不了這種情況。」
「只要時間長久些,她終會了解。」
「我不是個有耐心的女人,我也承認自己不夠溫柔體貼,我沒本事在她發怒的時候不回嘴,沒辦法像小媳婦由著她擺布,所以……原則上來說,我不可能成為她眼中的及格媳婦。」
必袖很清楚自己的份量,說不定婆婆恨她的原因中,有一大部份是——她不像婆婆。像她能處處容忍公婆的苛刻批評,容忍丈夫的出軌外遇,若以婆婆為道德基準的話,這輩子關袖都別想要求婆婆接受她。
「不管你在媽眼中是不是及格媳婦,你在我心中是個百分百的滿分妻子。」
這兩句不是太有創立 —卻讓她感動刻心。
「我實在不想再回頭過那種日子,周而復始的吵架、生氣,一天一天勉強.自己將就、妥協、放棄,這樣子下去,我愈變愈不像自己,到時候就算我們沒有分離,你也會唾棄我,悔不當初。」
「不會的,我絕不會唾棄你。」
「不要勉強我好嗎?我真的不想再回去,想起過去的八、九個月,那對我來講真的是一場惡夢。」
只不過,她以為一旦離開,便會自惡夢中覺醒!沒想到,離開他卻掉進另一場惡夢。
那個夢境里沒有婆婆、沒有他,只有很多的寂寥和空虛,她被寂寞一分分吞噬,恐慌焦心,一些未曾經歷的情緒困擾得她寢食不安。
由此可得到證明,人是一種奢侈動物,只要習慣過幸運便無法再忍受清冷空寂。
「這幾天,我徹底想過,我再不要將就媽的淚水,去勉強自己做出傷害我們婚姻、傷害你的事情,她要哭也好、要鬧也好,我要挺出自己的肩膀護衛你和寶寶。
說不定這樣的殘酷,才能逼她早點正視現實。」
當他心疼母親的下場會同時失去婚姻,他再不能蒙起眼楮,假裝問題不嚴重。
「你準備向你母親宣戰了?」
「我希望情況不會像我們想的這麼壞,不過該攤開的話,還是要說清楚的。不管怎樣,我向你保證,我絕不去參加那些無聊的配對游戲,不讓別的女人有機會認識我。關袖,請你搬回來好嗎?」
「那……我豈不太虧了?我已擬出二十七個離婚理由給你。」
「你就是擬好一百個理由,我都不會同意離婚。」
「你奸我?」
「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職業是奸商。」他回得理所當然。
「我可以再考慮考慮嗎?」
「好,不過別教我等太久。」
點點頭,他擁她入懷,軟軟的身體,軟軟的兩個生命,他們需要他的專心衛護。
她有一點點心動,差點忘記方家的飯碗有多難捧,又把碗往自己懷里擱,誰教這個男人太溫柔。
望著他濃濃的兩道粗眉,挺挺的鼻尖,這個七十分男人呵,佔住了她全部全部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