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袖承諾過要妥協,承諾不介意自己被全然接受前的委屈,所以,她以一種看好戲的心情,來看待婆婆為她精心安排的場場好戲。
小瑜黯然下台後,婆婆又排好幾次宴會,要求方勁一個人出席。
她沒太大的反彈,只要不是剛好瓜分到他們為數不多的相聚時間,關袖很少有異議。
但麻煩的是宴會接下來的後續,好像突然間,一群女人發現他們家藏有好東西,三不五時上門找方先生,光打發她們,就讓原本無事的太平日子過得不太平。
必袖再好的脾氣,眼見女人一個一個上門推銷自己,也會受不了!她答應過不一個人跑出去,於是她把自己關在二樓,生悶氣。
方勁已經不止一次向母親表明立場,可她依然我行我素,不把兒子的反應放在心上。
包慘的是,結婚第三個月,忙到快發瘋的關袖發現自己懷孕十二周,往前一推算,她居然是老人家口里說的入門喜,她的運氣真是背到要命。
懷孕沒有帶給她太多的不適應,這孩子的配合度是滿分,但正在自我調整的荷爾蒙,仍然把關袖的脾氣惡整一通。
她變得神經質,變得多疑,變得易怒易累,變得沒辦法控制自己,變得不發瘋太困難。
方勁之前接下過多的工程,北部、南部、大陸、歐洲四處跑,他簡直分身乏術了!剩下不多的休閑空檔,還要拿來安撫忿怒的母親、上門示愛的女子,能撥給懷孕妻子的時間實在有限。
再加上累積幾個月的失敗經驗,方太太發現自己的方法似乎不是太奏效,關袖從沒正眼瞧那些女人,兒子也沒向她提過!夫妻之間,也不曾為她們的出現吵架,所以她認定這些女人的影響微弱。
於是她決定效法自己的婆婆,刻苦媳婦。
她要求關袖身為妻子要扮演成功的賢內助,要求她打理家務、作菜煮飯,並三不五時邀女兒和公婆到他們家里作客。
原本工作量就大得驚人的關袖,在丈夫不在家的情況下還要應酬一票親戚,她只有一種感覺——想哭。
不過,她的個性太好勝,為了當好媳婦!再辛苦,她咬住牙齒做齊全。
每每她累、她煩,她有了委屈的感覺,總是方勁在電話一端,軟聲勸慰,平息忿懣。
方勁是個好丈夫,他愛她,相當相當,關袖全知道,她更明白自己再也踫不上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好男人,所以她一忍再忍。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變得容易把問題推給別人,以往那個認定謀事成事皆在人的關袖開始怨天尤人,開始相信命運會帶給人們的無可奈何沒辦法改變!她恐慌了。
結婚才八個多月,鏡子里,那個容光煥發的女人消失不見。
八個月的臃腫肚子讓她走起路來變成外八字鴨子,浮腫腳板套不進美美的高跟鞋,亂膨膨的過肩長發隨隨便便用一條發圈束起,細致的肌膚幾百年缺少保養,放大的毛細孔在向她無言抗議。
說真的,她快不認識自己。
她的拼命表現!換得的仍舊是婆婆的不承認,她只是拿她當菲佣使喚,婆媳的感情仍然停留在陌生人階段。
她們之間似乎非要一個人低頭認輸,才能形成新局面,這種婚姻生活,說實話,太累。
左右張望,那個好男人在自己身旁的時間少得可憐,他要應付工作,他要配合母親,在她面前的時間,還要挪一大半來為母親的所作所為向她道歉,他們的生活毫無品質可言。
雖然!必袖能理解他心疼母親,不願意母親生氣難堪,盡避她盡了全力來體諒這個心愛的男人,她還是為自己不值。
仔細檢視他們的婚姻,不再是她想像的那樣。
她和方勁之間,是有愛情存在,只可惜,愛情在親情的夾縫間生存得太艱辛!
她每天都在想,什麼時候自己會主動開口放棄,或者不肯承認失敗的她,會逼自己堅信這就是命運?
也許她需要的只是一簇火苗,因為婆婆已經幫他們的婚姻布下導火線,就等著哪天薪柴擦出火花,踫!新局面產生。
這天終於來臨。
婆婆生日,關袖人在大陸,經過整個星期的不眠不休,爭取到一紙上千萬的合約後,她接到電話。
電話里!方勁濃濃的抱歉盡在言談里,他要她馬上回台灣,馬上做一桌好菜,因為「全家人」要相聚。
他滿懷希望告訴她,婆婆說了「全家人」,又指名要她作菜,可見得她已經有了妥協意願。
就是這句話,關袖再困再累,心里有再多的怨氣不滿,她還是行李款款,乖乖回台灣作菜,她想也許這會是一個好開始。
可是,她沒想到婆婆居然又找來一個徐小姐辦相親宴。相親是老把戲了,她不介意,反正她對自己的丈夫有信心。
問題在於,婆婆擺明欺壓她,無心和平。
想她眼巴巴趕著回台灣作菜,趕著討好巴結公公婆婆,好為她們的相處舉杯同慶,沒想到結果只是一場鬧劇。
路走到這里,她把局勢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能要求方勁在母親和妻子之間作出選擇,更不可能要求他為妻子斷絕母子親情,所以,她大方、她合作、她退出戰場。
不要了,她再不要這個她自以為很美麗的婚姻,不要這個她愛啊愛,愛進心里的男人;不要自己再受委屈︰更不要自己在二十年後,變成和她婆婆一樣的可悲女人。
女人不要為難女人,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於是,她決定辭職,不要再為難她無緣的婆婆。
因此,掛掉電話,關袖換上優雅表情,提起行李,對徐小姐、喔!不,是對第二屆方太太說︰「先生十五分鐘之內到家,對不起,我下班了,先預祝您相親成功。」
LLLLLLLLLLL
「我要離婚!」
必袖的態度堅持,不看他、不想他、不要受影響,拿起桌上的合約書,她再作一次行程確定。
這是方勁放下哭個不停的母親,直奔萱草後的情形。
夜很深了,整個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溝通將近兩個小時,從頭到尾,關袖只給他這句話——「我要離婚。」
「你在生氣?」
方勁跟前跟後,不準她忽略自己的存在。
只是生氣?他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我沒有生氣。」
「有,你就是在生氣。」
「我說我沒有生氣。」
「說沒生氣是騙人的。」
「沒有、沒有、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隨著她的連聲否認,積壓已久的淚水偷渡,一顆顆,一串串滾出眼眶,泛濫她哭了?強勢、不服輸的關袖居然落下淚水?她的眼淚讓方勁手忙腳亂……
「對不起,我錯了,你沒生氣,是我弄錯,不哭不哭。」
他的大手在她臉頰,一抹再抹,粗粗的掌心磨得她雙頰紅通通。他的吻一個一個貼上她的額頭、臉龐,一點一點溫存烙在她心間。
「乖,不哭不哭,你一哭我就六神無主,三魂少兩魄,我舍不得、我手足無措……」
吻她、親她、抱她、摟她,能用的方法都用盡了,他只求她的淚水別再為難他的心。
吸吸鼻子,她仰頭看他,關袖口氣軟化。
「好吧!我承認我是在生氣。」
「我為你的生氣道歉。」
「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麼歉?」
這個男人呵!她多喜歡他啊,喜歡到再忙再累,他都要浮上心間,搔擾一下她的感覺,喜歡到為了他遭受批評,她仍然狠不下心來怪罪於他。可這樣的喜歡仍敵不過環境阻攔,想想,真是不甘。
「是我的錯!雖然我不是直接犯錯者,但我難辭其咎?」
「不對,我知道你也辛苦,我把它遷怒到你頭上很不公道,可是……」可是既然情況不可能改變,再努力都是白費。
「既然心疼我的辛苦,別再生氣好嗎?」
「好吧!我不生氣了,不過問題總是要解決,我是個沒有耐心的女人,不耐煩事情一天拖過一天。」
「你用離家出走來解決問題?,天……你解決事情的方式真決絕。」方勁苦笑,夾在兩個女人中間,苦滋味他嘗全。
「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
「離婚,她又是海闊天空的關袖,沒有人能勉強她做不喜歡的事,沒有人有權利給她委屈受,也許,她會覺得寂寞,也許,夜半想起,她會思念曾在枕畔對她溫柔的男人……
「我已經跟媽媽說得很清楚,也請她以後不要安排這種無聊的相親宴,我不會再配合。」
今晚大家都不好受,母親的眼淚、姊姊的責備,和他的忿怒形成僵持不下的場面,媽媽堅持不要關袖當媳婦,她說他娶誰都沒意見,獨獨不能娶會頂嘴的女人。
姊同情他的處境,卻不認同他對母親的態度,她們認為關袖應該多一點耐、心,等母親態度軟化接受她,而不是一個不高興就跑出家門,更何況從頭開始就是他們兩個小夫妻的錯,他們要是取得全家人的祝福才走進禮堂!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案親沒有多話,八點一到就離開他們的戰局,和小老婆出席一場應酬,彷佛這些事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從頭到尾,錯的是他這個當事人,因為他對母親說出重話,他說︰「這輩子除了關袖,我誰都不要,如果你永遠都不能接納她,那麼你失去的不會只有一個媳婦。」
為了這句威脅,母親哭光他家的庫存面紙,幾番說自己活著沒意思,以為兒子長大可以依靠,沒想到兒子和丈夫一樣不可靠,她哭她的命苦,哭她的人生是一筆糊涂。
「你配不配合,與我無關,我要離婚。」
不單單離家出走,她要斷得乾乾淨淨,關袖收拾辦公桌面上的東西,她的單身公寓租出去了,今晚先找家飯店投宿。
「我不答應。」拉住必袖,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
不放她走,他絕對絕對不放她走,他愛她、他要她,她是他這輩子要陪著伴著過一生的命定人,他們注定要一起搭直達車往生命尾端走,誰都不許先下車。
「方勁……不要逼我去抄襲午間連續劇的可笑劇本,我不想拿那句。你要你媽還是要我。的無聊台詞來要求你回答,雖然很諷刺的,這的確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離開他,有沒有可惜?當然有。
她從不是居家女人,常常台灣南北、國內國外到處跑,可每次出門,她都知道在台灣,有一個家時時矗在那里等著她回去,知道有一個叫方勁的男人,心里時時記掛思念著她。
扁為這份「知道」,她就能在事業上安心往前沖。
曾經,她偷偷拿「事業」和「安心」在胸中相互較量,看、心中天秤傾向誰那端。
她必須老實說,事業帶給她成就,安心帶給她幸福,只有在幸福中成就才會形成意義,所以,安心對她來講比什麼都重要。
只不過這個「安心」好昂貴,她必須用許多東西去交換,換到最後她這個精明商人覺得不劃算了,才決定放棄。
「這次我的態度很堅硬,媽早晚會知道我的意思,除了你,我不會再喜歡其他女人。」
「別欺騙自己,你向她說過幾千次,要她別期待我們分離,可是她不是一次一次安排,宴會、相親、世伯的女兒、某某人的親戚,我就算再大度,也不可能對那些女人完全無動於衷。」
「我保證不再出席那些應酬。」舉高五指立誓,他的態度有一百分的認真誠懇。
「不可能的,這種保證我听太多,下一次你母親哭哭鬧鬧,你姊姊打電話逼你孝順,你不是又得去了。記不記得最嚴重的那一回,她氣到高血壓住院,到最後你不是去見了某某千金嗎?那位千金有多難纏記不記得?她恐嚇我簽離婚證書,逼我退出,找人跟蹤我,方勁……這種日子我過怕了。」
「我很抱歉,這不是我想要的。」除了抱歉,他不曉得自己還能說什麼。
「這也不是我想要的,每次和你吵過架,我就懊惱極了,氣自己為什麼沉不住氣,你不過是無可奈何,誰能批評孝順是一種錯誤示範。可是我們周而復始重復吵架、懊悔和忿怒,總有一天我們兩人都會覺得厭倦,到時候,還是要離婚的,與其等到那時候,感情吵分、吵散,不如現在就離婚。」
「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我母親會看清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別天真了,確定我懷孕的時候你多開心啊!你滿懷希望,馬上打電話給你母親,她怎麼說的?她說我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孩子是不是你的還不知道呢,何況想替你生小孩的女人一大堆,你真想要的話,還怕沒有子孫滿堂?她連孫子都不在乎了,我還有什麼籌碼讓她喜歡我。『女強人』對她的傷害太大,我沒辦法改變她,更沒辦法逼自己離開工作崗位,所以,要停戰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我退出戰場!沒有敵人就構不成戰爭。」
「所以你準備放棄我,不管我是不是無辜的受害者,你都決定不顧慮我的感受?」
「我都管不來自己的感受,怎麼管得了你的。」
低眉,心是酸的,微微的刺痛在胸腔里,掙扎著擺月兌不忍心,問題是……她沒有辦法了呀!
婆媳問題,自古以來困擾許多家庭,盡避她念許多書,仍沒有足夠的智慧擺月兌困境。
「不想再試試嗎?」他柔聲在她耳畔低語。
「我試了八個月,結果愈試愈累,我想你和我一樣,在工作多到想殺人的同時,還要應付兩個對峙的女人,換了誰都要大喊吃不消。」
「你後悔了對不對?」摟住她,他輕問。
「對,我很後悔,後悔把你這個偽鈔當成強勢貨幣大量購進上個不小心,全盤皆輸,現在我要宣布破產消息。」
「說不定你沒看錯,只是貨幣還沒升值,你要不要再等一段時期,或者有轉圜空間。」
「方勁,不要勉強我,我的耐心早早用罄,知不知道,當我為了那些無聊的事對你吼叫的時候我有多害怕?知不知道,當我一想起你母親就胃痛的經驗有多糟糕?從小到大,我總認為努力了就會有成果,現在……我一點都沒把握了,和你母親的戰爭,我獲勝的機率是零,我不斷不斷改變自己,結果只是變得面目可惜,所以,我不要了。」
「不要什麼?不要我還是不要婚姻?」
擁她入懷,他喜歡這種充實滿盈的感覺,好像有她在自己懷中,他便擁有一切。
「都不要。」
她在他寬寬的懷抱里緩緩搖頭,雖然這樣一個懷抱讓人好眷戀,讓人舍不得想到分離,但情勢逼人,她無可奈何。
「你不覺得可惜?好不容易在漫漫人間,你踫上我、我撞見你,那麼契合的兩個人和一段愛情,你說不要便不要了……我猜,未來你再不會找到一個像我這樣,比美鈔更耐看的男人。」
他想誘哄得她妥協。
低頭看她,關袖在他胸前打一個大大呵欠,她的臉色蒼白憔悴,清清楚楚的疲憊寫在臉上。
他想,自己很殘忍,這麼累的一個懷孕女人,他居然要求她一趟飛機奔回台灣,煮菜作飯,好讓丈夫和外面的女人相親談戀愛,要她不恨不氣,的確是他太過份。
「是找不到了,可惜你這張美鈔被鎖在保險庫里,拿不出來,我不如去看看那些在外面四處流通的泰銖、韓幣或日圓,起碼他們比較容易得手。」靠著他,睽違的幸福重返。
好想睡一場,就在他懷里,只可惜她已出口不要他。
「關袖……」
「嗯……」
「我們之間的問題真的沒辦法解決嗎?」
「沒辦法……我們中間的女人是你母親不是別人,你沒辦法不當孝子,我沒辦法當低聲下氣小女人,離婚是我們唯一能走的道路,我們離婚吧。」環住他,她累得好厲害。
「記不記得我給過你十個求婚的理由?」
「記得,為了那十個理由我嫁給你。」
「我是個精算商人,利息相滾,你要還我一百個理由,我才肯離婚。」方勁說。
「一百個,你在放高利貸嗎?」
「對。」
「好吧!我先給你五個,听仔細,第一個,我不喜歡你在一群鶯鶯燕燕中流連應酬,第二個,我不喜歡你的母親老插在我們中間,制造沖突,第三,我不喜歡想你的時候看不見你,第四,我不喜歡累得半死,還要提起精神扮演賢慧媳婦,第五,對於爭執我疲憊萬分……」
她沒說謊,她是真的很累,累得說不出話、抬不起手,連眼皮都沒辦法多張開一下,加上他的懷抱舒服得過頭,累了,她就是累了,不管讓她過度疲倦的是事業、家事還是他們婚姻中難解的結,總之,她累壞了……
靠在他懷里,她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