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沒有看錯。兩天之後,秦雪郁再度證實了。那人到底怎麼混進北漠軍的營地,又怎麼混到一套小兵衣服,還在軍營里自由走動、不被發現的?最驚人的是,當她在河邊信步亂走深思之際,猛一抬頭,竟然就看到他立在河的對岸,遠遠朝著她望!
河水湍急,她過不去,他也無法過來,雙方都很安全;但秦雪郁的腰刀還是立刻出鞘,映著日光、河水,閃了閃冷光。
「你……站住!」秦雪郁死命盯著那人,心中七上八下的轉了好多念頭。該怎麼一不警?要怎麼抓他?他是怎麼進來的?又要做什麼?
「我就站在這兒沒動,怎麼,你難道抓得到我?」對方輕蔑地笑笑,口氣狂妄,「我早說過了,北漠軍現在是個笑話。想攔我、抓我?沒那麼容易。」
那氣勢、那口氣、那張狂模樣……就是馬賊的首領沒錯!看他這樣,秦雪郁忍不住想挫挫他的傲慢之氣,「以前也許是,但現在有了京城來的強力援軍,可不能同日而語了。」
他語氣中輕蔑嘲諷之意更明顯,「京城來了誰?你是說那個呆頭鵝?抱著你連動也不敢動,沒膽成那樣,還是不是男人哪?」
他看見她對江萬翼私下的糾纏了。莫名其妙地,秦雪郁臉上一燙,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只見她俏臉生暈,露出了一絲小女兒羞態,有如星光般一閃即逝,卻是如此引人入勝,河對岸的那人也靜了。
「你究竟來做什麼?找死?我可以成全你!」她定了定神,朗聲再問。
對方涼涼地笑了,「我嗎?來看你的。」
雖然口氣輕佻,雖然隔著滔滔的河水,秦雪郁的心卻又是猛地一跳。因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極專注地盯著她,像是要燒起來似的。
兩人又隔著河對峙了片刻,都沒有動,也沒說話。秦雪郁隱隱約約像知道了什麼,卻又不敢置信!突然,對方濃眉一挑,身形迅速移動,「不過現下再不走的話,就真是找死了,後會有期。」
「且慢,你給我站住!」她想也沒想地就追了上去。
一急之下,都忘了面前還有條大河,一腳踏進河里差點摔倒,跟槍幾下之後才站穩,她急忙抬頭找尋,但對方早就已經不見人影。
那人一走,她身後就有沉穩的嗓音響起,「二小姐,你沒事吧?」
原來是江萬翼來了,怪不得賊人逃逸無蹤。
回頭看到穩若盤石的他,內斂而溫潤的關切眼光……不知為何,一股心慌意亂更尖銳清楚了,彷佛溺水的人看到浮木,她對著走過來的他伸出手求援。
江萬翼上前要扶她的手,卻接到了一個溫暖的身子。她索性一頭鑽進他的懷里,抱緊他精瘦的腰,死命不肯放。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失足跌進河里嗎?怕水?」他試圖溫和地推開她卻不成功,只好任著她抱,有些無奈地問。
這呆頭鵝!她秦雪郁又不是孩童,跌進河里有什麼好怕的?她在他懷里猛力搖頭。問又問不出所以然,推也推不開,江萬翼認命地扮演石柱的角色,讓二小姐抱著,待她撒嬌撒夠了再說。
她是真的在撒嬌,只是,她自己大概都不知道。
纏了半天,秦雪郁激蕩的心情終于平復了些,也肯抬起頭來了,嘀咕道︰「你怎麼剛好跑來找我?平常找你講幾句話,就為難得要死的樣子。」
還是在撒嬌。江萬翼微微一笑,「我平時很為難嗎?」
「為難死了,這個不準、那個不準的。而且!」
「而且什麼?」
想到剛剛那人對江萬翼的評論,她沖口而出︰「而且,連抱我都不敢。你還是不是男人哪?」
江萬翼不響了,低頭憂慮地望著不大對勁的秦雪郁。
怎能說他不敢?此刻,他不就正擁著她?要當一個正常男子多麼簡單,苦苦壓抑才需要真正的勇氣跟毅力。她太年輕,她不懂。而江萬翼大她那麼多,經歷過那麼多,自然是知道的。
「二小姐。」他溫和地規勸著,「你是個大姑娘了,將來要嫁人的,別老是這麼形跡不避,跟男人摟摟抱抱,萬一讓人誤會了!」
她咬住下唇,突然之間,眼眶兒紅了紅。
「你以為我跟誰都這樣嗎?」她悶悶地說。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如細細油絲般鑽進他耳中,也纏上他心頭。她的氣息猶如雪夜中的梅花幽香,在他鼻端縈繞。
他只覺一陣暈眩,閉了閉眼,卻抑制不了狂跳的心。
她的手又悄悄按上他胸口。卜通卜通的,他的心在她掌下跳得又快又猛。表面上再怎麼淡然沉默,心是騙不了人的。
什麼時候開始只對他撒嬌、只黏他、只在他懷里覺得安全?是幼時的記憶讓她放心信任,還是長大之後才懂得依賴他的沉穩?
「二小姐……」
「你如果真討厭我的話,現在就把我推開,我以後不會再纏你。」她仰著臉,好認真好認真地說。江萬翼真的只是凡人,不是死了成仙,也沒有超凡入聖。對上她,他更沒有鐵石心腸,只有難以描述的,極私密的溫柔心情。
他默默的望著她。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霸道、凡事都那麼理所當然;但也會有好脆弱、好需要保護的時刻。他全看在眼里。
「我說到做到,真的。」她還在信誓旦旦地強調,「我也是帶過兵的人,說話是有信用的。我知道你嫌我煩、嫌我笨,巴不得遠遠避開我這個麻煩;沒關系,你就直說……」
嫌她煩、嫌她笨、想避開她?
「二小姐,」他嘆了一口氣,「你說完了嗎?」
秦雪郁眨著眼,有點訝異他突然打斷她,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說完了。」
「那,你把眼楮閉上。」
「為什麼?」她更困惑了。美眸亮得跟星星一樣,直盯著他。
「我有話說。你這樣瞪著我看,我說不出來。」真是麻煩。秦雪郁一面閉上眼,一面心里犯嘀咕。江萬翼這人什麼都好,就是這麼瞻前顧後的。有什麼話干嘛不清心直說,北漠這兒的男人才不是——
下一刻,她的嘴兒被吻住了。
氣息相接,雙唇相融,他溫柔地輕嘗著她的味道。別說推開了,她已經整個人軟綿綿的依在他懷里,被摟得緊緊的。
待終于放開時,她輕喘著,睜開眼便望見他微笑的臉。
「你……沒推開我。」她不敢置信地喃喃說著,好像突然沒了氣,話都說不上來。
「這會兒,你不能說我不教你、要去找別人教了。」他還記得她先前說的賭氣話,諄諄教誨著,「這種事不能隨便找人教,知道嗎?」
「除了你以外,沒人會教我的。」
秦雪郁在軍中久了,強悍聰穎了這些年,加上本身是大將軍的女兒,位階又高,根本無人敢造次,以至于她對自己的容貌艷色毫無所覺。但江萬翼清楚。連一向心如止水的他都忍不住動情,更何況!
「二小姐,你錯了。」他平靜地說,「想教你的人很多,你要小心。」不知為何,她竟想起另一雙銳利而霸氣的眼眸,彷佛老鷹發現了獵物一般地盯著她。
她陡然打了個冷顫,再度緊緊抱住江萬翼,躲進他寬厚溫暖的懷里,久久都不肯抬頭,也不肯離開。
生平第一次,她承認自己需要保護。不是她的人,而是激蕩無助的心!
北漠的幾個大城近年來一直受到馬賊的威脅,這一回,連離北漠軍駐地最近的衛城都出事了。
秦大將軍和衛城首富、做毛皮生意的邱老爺交情不錯。在邱家被洗劫、所有皮貨、金銀、首飾珠寶全被搬光,邱宅還被一把火燒爛,邱老爺自己給打成重傷奄奄一息之際,秦將軍彷佛臉上被狠狠賞了一個大耳光。震怒之下,秦天白號令北漠軍立刻整軍待發,要傾全力追捕這批越來越囂張的馬賊;但私下得到的,卻全是抱怨。「姓邱的只會剝皮,還不只剝獸皮,更剝人皮!」
小兵不滿地嘀咕,「這種黑心黑肺的奸商,為什麼要我們賣命去保護?」
「听說他壟斷北方毛皮生意,用極低價向獵戶或飼主收購,人家不賣,還私下派人去威脅,甚至動粗……」
「馬賊雖惡,但這一回做得好呀!」有個小兵說得興起,竟連這種話都講出口了。
圍在一起閑聊的眾人全是一驚,然後,向那不怕死的莽撞小兵投去贊賞的一眼!他可是把很多人的心聲都說出來了。
沒錯,最近越發猖狂的馬賊真的跟以前不大一樣。他們不但有了組織,屢次成功避過了官兵的追捕,而且極少選擇貧窮小村落下手,反倒是連搶了好幾戶北漠大城里的巨富;尤其是發黑心財的,被修理得干干淨淨,多年累積的財寶洗劫一空,可說大快人心。
江萬翼很是頭痛。他接令要出兵去追捕頑強的馬賊,任務已經夠棘手了,耳里又听了許多士兵不甘願的言論。軍心渙散不說,根本就背道而馳,這令還怎麼接,兵還怎麼出哪?
暗潮洶涌的軍營中,一向敢言的秦雪郁這回也挺沉默。她明艷眉目間多了幾分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為何,特別引人入勝。
好幾次在眾將領聚集商討時,江萬翼發現她微微的走神;平日坦然清澄的美眸有一絲迷茫,神思不曉得飄到哪兒去了。
她在想什麼?江萬翼很是介意。但他自然不會追問盤查,只是一如以往,默默看著她。
「江參將,兵力調派這種事早該完成了,這兩天就定案,給我馬上出兵!還有,派人去催一催,西疆的援兵早該到了,慕容開還在推托什麼?你們這些年輕人到底懂不懂軍情、懂不懂帶兵?一群草莽馬賊都抓不到,沒用!」
秦將軍破口大罵,底下眾人都低下頭,就算不滿也不聲不響。
「不是我說你,小江,你這個慢郎中的個性該改了。軍符交在你手上,整個營幾千幾萬的兵讓你帶,來了這些日子,你到底做了什麼?」目前的北漠軍體質不良,疲態畢露,需要花點時間重整,絕非逞強斗狠的良機。但剛愎豪氣的秦大將軍是不懂的。他有北方漢子的剽悍氣魄,只知道往前沖沖沖,其它旁枝末節都不重要。
江萬翼不是沒有好生解釋過,可是秦大將軍根本听不進去。一慢一快,一急一緩,沖突油然而生。
秦雪郁不安地偷偷看他一眼。在眾將官面前被這樣指責質疑,換成是她,早就怒得冒煙、出言頂撞了。但江萬翼依然安安靜靜,沒有為自己辯解。
他為何總是如此內斂?自小到大,竟是從沒看過他生氣。跟她認識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樣。要什麼人、什麼事才能逼到他失控?面對北漠如此混亂局面,他又要怎麼辦,才能妥善處理好一切?
想得出神時,江萬翼似乎察覺了她的目光,也偏過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一如以往平靜深沉,讓她焦躁的心突然實了。
就是這個眼神。如此可靠、篤定。彷佛天際明星,一點也不招眼,但需要的時候,他永遠在那兒,忠實地指引方向。
「……年紀輕輕就這麼怕事,畏畏縮縮的,能有什麼作為?御前侍衛官很大沒錯,可當久了就傻了,不會帶兵。我就說……」
秦將軍罵得越發順口,口沫橫飛;江萬翼依然毫無動靜,但秦雪郁已經听不下去了。
她沖口而出,「爹,他才不是怕事。」
「我們討論正事,你別插嘴!」大將軍對女兒也是不假辭色,虎目一瞪,很霸地道斥責。
秦雪郁暗暗握緊了拳,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好歹是個參將,但在父親的眼中,永遠是個不成氣候的小女孩!
她絕不肯認輸閉嘴,倔強地頂回去︰「北漠軍現下急需重整,江參將是心中自有打算。出兵追捕馬賊之事,依我之見,不如讓我——」
「你別妄想!上回打了個大敗仗,人還差點回不來,你現在還敢吵著要帶兵出去?」大將軍罵起人來毫不留情的,他又轉過去罵江萬翼︰「而你,明明已經追到人了,還不懂一舉破敵?兵符都交在你手上,不出兵,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洞房花燭夜嗎?」兩名大將都給罵得灰頭土臉,底下的人就更不敢幫腔了,大伙兒全死命盯著地上,祈禱風暴不要掃到自己頭上。
好不容易罵完了,商討也結束,出了營帳,秦雪郁冷著臉快步離開。眾人心情都頂煩躁,沒人注意到她。
她的指節因為用力握拳而泛白,一路努力又努力壓抑著怒意,簡直像盲目一樣地往前筆直地疾走,走到哪兒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了。
多年來立下的戰功全都不算數,栽了一次就無法挽回,還要被這樣一次又一次公開不留情面地斥罵、責備。在她被俘時沒有人幫忙,在她被罵的時候也沒有人為她講話!
走了好久好久,秦雪郁才稍微回神,站定之後四下看看,發現自己一路專挑人少的地方走,已經走到了軍營偏僻的一角,堆著干糧、柴薪的倉庫附近。
反正四下無人,她索性深吸一口氣,然後放聲大吼︰「可恨!」
吼完之後,一肚子的悶氣總算稍減幾分,緊握的拳也放松了,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手指都酸疼不已,可見得剛剛抓得有多緊。她一回頭,有點意外又不大意外地,發現有人跟著她。精壯修長的身影站得不遠,正望著她這邊,表情雖淡淡的,眼神卻很關切。
「你憂慮我氣到去殺人放火,還是跳河尋短嗎?」她冷笑,「這種事兒我打小到大遇過太多回,早就習慣了,不用怕。」
尾隨前來的自然是江萬翼。他沒有空泛安慰,只是簡單地說︰「二小姐一路辛苦了。」
千言萬語,種種委屈,都像被他短短幾個字給翻了出來。他就有這樣的本事,讓秦雪郁這個強悍女子軟弱。
「你……真討厭。」望著他慢慢走來,她忍不住開始嘀咕,「干嘛管我,干嘛安慰我,干嘛擔心我,干嘛跟在我身後,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嘴里雖然嘀咕嫌棄個沒完,但他來到跟前,她又情不自禁地要依偎進他的懷中,把臉蛋埋在他寬厚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