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過顏真夏的堅持,何雲深偷偷地將她帶出了醫院。他招了一輛計程車,把身裹大衣、臉色蒼白的顏真夏塞了進去,隨即自己坐入她身邊的空位里。
車子啟動。顏真夏語氣淡定地報出一個地址。何雲深認出那是一個比較繁華的地段。他有絲不解地看著顏真夏平靜如水的表情,「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想去的地方究竟是哪兒?」
顏真夏沒有回答他,空洞雙眼直視前排司機的椅背。
何雲深嘆了口氣。這個女人的確倔強任性,剛才從醫院出來時虛弱得連路都走不穩了,卻不怕死地非要去某個地方,而且非要立刻就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答應她。也許是剛才兩人爭辯之時,她眼底那分明閃爍卻強忍著未曾落下的淚意驚著了他?或者是她因病而變得沙啞的嗓音讓他心生憐憫?
唉……總之他是犯了錯誤了,竟然在上班時間擅自離崗,而且還把剛推出急診室的虛弱病人也偷運了出來。何雲深無奈地在心底慨嘆。
不一會兒,車子已在一條鋪滿黃葉的單行道的盡頭停了下來。何雲深直覺地掏出錢包付車款,卻听到耳邊的虛軟聲音不好意思地說道︰「錢……你先替我墊著,改天還你。」
顏真夏掏了掏自己空空如也的大衣口袋,表情尷尬。她和何雲深並不熟,這次出逃是她執意要拖上他的,怎好意思要他付錢?
何雲深微愕︰現在的她還真客氣,以前抽他耳光的時候可是十足不留情面呢。他搖搖手,「一點小錢,不要跟我算了。」「我……總要還你的。」她堅持。
「只有20塊。」他古怪地瞥著她。這女人真 。
然後,何雲深扶著顏真夏下了車,兩人穿入小巷,來到一棟三層小鮑寓的門前。顏真夏開口︰「這是我家。」至少,是她一半的家。
何雲深了悟地點了下頭,「原來,是急著想回家。」
「我家在二樓。你看,就是掛黃色格子窗簾、陽台上有花盆的那一家。」顏真夏指給他看,但雙腳卻扎在原地不動,絲毫沒有要上樓的意思。
她說完了,沉默半晌,何雲深疑惑地問出了聲︰「為什麼不上去?」
她才局促地舌忝了舌忝唇,反問︰「你……會不會撬鎖?」
「什麼?」何雲深以為自己听錯了。這不是顏真夏的家嗎?為什麼要撬鎖?難道她沒鑰匙?
「我……以前和我男朋友住一起,現在分手了。因為離開時和他大吵了一架,所以……沒來得及拿鑰匙。」顏真夏尷尬地向他解釋。要對一個尚不熟識的異性說出自己遭人拋棄的事,她毫不懷疑這感覺壞透了。然而,要仰仗他幫忙,這原因又不能不說。
「哦。」何雲深點點頭,盡量避免和她談她男朋友的事。先前秦珂關照過他,他應該維持體貼的沉默。
「可是,我從沒撬過鎖。」他為難地看著她。
「我……我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方法,就是把信用卡插進門縫里去,把鎖劃開。」顏真夏慫恿他。
在她殷切的目光下,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那好,我試試。」他困難地點了下頭,不敢相信自己竟答應了她去撬鎖。這種不甚磊落的行徑,以往他連想都未曾想過。
顏真夏與何雲深一同上到二樓,來到她家門前。門板是很常見的防盜鋼材制,鐵灰色,厚厚的,模上去很冰冷。何雲深掏出錢夾,抽出一張信用卡來,狐疑地問顏真夏︰「你確定用這個可以?」
「不知道,只能試試運氣。」顏真夏搖了搖頭。
此刻,站在曾屬于她和阿KEN共有的家門口,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再度軟弱。她一貫是世人眼中堅強知性的女子,可那是因為她擁有長久安穩的感情,值得依靠的伴侶。而現在,只要一想到阿KEN甩掉她時那些指責的話語,她就覺得心髒因疼痛而抽搐。
幸好此刻,有何雲深陪在她身邊。雖然他們根本不熟,但他的支持和陪伴莫名地讓她覺得安心。
這時,何雲深已經蹲子開始撬鎖了。他一邊「作業」一邊和她聊天︰「這門鎖是不是很貴?」
「不會,只是國產貨。」她回答。阿KEN是個很實際的男人,從來不買華而不實的東西。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他發現她這個女朋友不再能帶給他想要的東西時,他就會立刻甩掉她吧?
「那你這次回來,是要拿行李的?」何雲深奮力地將信用卡往門縫內插。
顏真夏搖搖頭。行李早在分手那天拿了,她這次回來,是有著一個更重要的目的。
何雲深拿著信用卡滿頭大汗地忙活了十五分鐘。然而事實證明︰他天生是良民,不適合破門入室。在一個用力過猛之後,他的信用卡斷裂了。「啪」的一聲脆響正式宣告了他的失敗,半張卡片從門縫里掉了進去。
「呀,怎麼會……」顏真夏低叫。真不好意思,她害他把信用卡弄壞了!
何雲深無奈地垂下手臂,「看來幫不了你了,抱歉。」
顏真夏愣愣地看著他。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通常先會忙著指責她的餿主意吧?可是他沒有,他只向她道歉,為無法解決她的難題而感到愧疚。他的信用卡壞了,有一半還掉進房子里頭,可是他連眼楮都沒眨一下。
看來以前,她是錯怪他了。何雲深是個好男人,盡避看上去凶巴巴又冷酷,說話的語氣和態度也不特別討人喜歡,可他有一顆溫柔體貼的心。
在她最傷心的時刻,他表現得既有紳士風度,又充滿溫情。
「你……怎麼了?」何雲深突然惶急地叫了起來。
這時顏真夏才發現,自己哭了。她用手往臉上一模,指尖沾著了熱乎乎的淚水。
真奇怪呢……她不解于自己突如其來的眼淚︰怎麼突然就哭了?難道是因為太感動?是因為男朋友對她太壞,而此刻陪在她身邊的陌生男人又對她太好?
「喂,你別這樣,好端端的怎麼突然……」何雲深有些手忙腳亂。他很少見女孩子哭成這樣——目光呆滯,嘴唇顫抖,眼淚不停往下流。當然有時候急診室里的病人會哭,可他一律賞他們一張冷臉。
然而現在的情況不同,顏真夏並不單純是他的病人。而且,此刻見她怔忡流淚,他竟然打心底漾開幾分憐惜的感覺來。那感覺酸而艱澀,又有些莫名的慌亂藏匿其中,讓他無從形容。他呆了呆,連忙掏出口袋里的白手絹遞給她,聲音不自覺放柔了︰「快把眼淚擦掉,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反正,今天是一定要替她打開這扇門就對了。
顏真夏接過白手絹,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哽咽著道︰「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她眼神恍惚。
何雲深笑了笑,沒有說話。這時,顏真夏突然一把將手絹塞回他手里,然後轉身狂奔下樓。
「喂,顏真夏!」何雲深愣了一下,趕緊追了上去。他飛奔到底樓公寓外,未曾想,遠遠地就看見了令他心髒險些停止跳動的驚險一幕!
這女人在干什麼?!秉著厚重大衣的嬌小身體正歪歪斜斜地懸在一樓某戶住家的陽台上,隨著冷風一陣陣吹來,她的身體也搖搖欲墜。但盡避如此,她還是不放棄地向二樓的窗口攀去!
「顏真夏,你瘋了嗎?!快下來!」何雲深跑過來,抬頭朝她喊話。
顏真夏不理他,徑自往上爬。內心里有股沖動恨意,促使她做出這失常舉動。她不相信阿KEN所謂的分手理由,憑著多年相處和了解,她幾乎敢肯定,阿KEN如此迫不及待將她驅逐出境,一定有別的原因!會不會……他有了別的女人?
她一定得弄清楚才行,絕不能被甩得不明不白!
看著顏真夏一意孤行地越爬越高,何雲深有些生氣了︰這女人才剛從醫院里出來不到一個小時,難道又想跌得斷手斷腳被推回急診室嗎?他提高了聲音叫道︰「顏真夏,快停手!你別逼我也爬上去把你揪下來!」
听了這話,顏真夏的身子僵了一下,她低下頭,顫聲道︰「你不要管我!」話音未落,攀著陽台瓷磚的手一滑,整個身子頓時失去了依托,她尖叫一聲,雙手揮舞著,卻不能阻止自己急急往下墜。
「啊……」她嚇得閉上眼。難道自己的人生就這麼多災多難嗎?
三秒鐘之後,「咚」的一聲,她墜入一具寬厚暖熱的懷抱。消毒水的味道包圍了她的感官,而身下則傳來一聲低低的悶哼︰「好痛……」
何雲深用雙手承接了這個突然墜落的「意外驚喜」。然後巨大的墜力將她和他雙雙帶倒在地上。她的身子結結實實地壓著了他的手肘,令他忍不住痛呼出聲。天,好疼!這下他毫不懷疑要被推進急診室的那個人是他了。
何雲深強撐著坐起身,搖晃著被壓到的手臂,邊抽氣邊問懷中女子︰「你沒事吧?」怎麼不說話?難道被嚇傻了?
顏真夏不答。臉埋在他胸口,紅發散亂地勾住了他襯衫的第二顆扣子。
「顏真夏?」他又試探地叫了一聲。
依舊沒得到一個字的回答。可是漸漸地,卻有壓抑而低沉的哭聲自他胸膛處傳來,並且越來越響。到了最後,他懷中人兒索性拋卻一切顧忌,雙手揪住他前襟放聲大哭了起來。
「哇……」她哭得聲色俱厲,何雲深愣住了。
只不過短短幾分鐘的功夫,他胸前的襯衫便濡濕了一大片,顏真夏哭得傷心慘烈,分外使勁兒,以至于額頭居然冒出汗珠,背脊也濕了。
她好難過,心中充滿了挫敗和疑惑,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為何會淪落到這樣可悲的境地︰被誤認為自殺而送進急診室不說,現在連回自己的家都要攀高爬窗!
她連自己的愛情都顧不好,有什麼資格當戀愛教祖?她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蛋,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此刻,她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中放肆哭著,那男人很好,沒有嫌惡地推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她,反而手勢輕柔地拍撫她的背部,替她順氣。她哭了一會兒,氣力用盡,嗓子也啞了,終于漸漸止住眼淚。
何雲深無奈地伸出雙手環抱這瘋狂痛哭的女子。方才他的手被她壓得生疼,可是她哭了,于是他連動也不敢動彈一下。她淒厲的哭聲揪緊了他的心,他抱著這女子,感覺好像接住了一個甜蜜的負擔。
一下子,心情變得有些怪異。
她的動作不雅觀,他卻覺得惹人生憐;她哭到岔氣打嗝,他竟然偷偷地感到了心疼。
怎麼會這樣呢?這股異樣感受從何而來?他已經快十年沒戀愛,情感麻木又遲鈍,早忘了上一次擁異性在懷中是什麼時候;可是為何此刻,他的心髒會突然漏跳了一拍?雙手會不自覺地撫上她脊背替她順氣?他不是很討厭她嗎?
「你……沒事了吧?」他期期艾艾地問,發覺自己的嗓音莫名變得低啞。
顏真夏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回答︰「沒事了。」想了想,又道,「很抱歉。」很抱歉弄壞了他的信用卡,壓疼了他的手,還哭髒了他的衣服。
她眨眨眼,又想了想,再補一句,「謝謝你。」謝謝他接住了她,還大方借出胸膛供她哭泣發泄。
何雲深苦笑,「沒事了的話,我們可以回醫院了嗎?」他想他有必要回去叫大卓替他檢查一下手肘。
「嗯。」她點頭,伸手拭去臉上淚痕,爬起身來。由于不好意思讓何雲深看見她哭泣過後的狼狽模樣,她率先抬腳向小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