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心殿終于修葺完畢——早在西方國攻來時,羅已就曾下令修葺,只是後來為了戰事而中斷了,直到現在才修葺好。亞米曾勸阻過羅已放棄,但羅已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還笑著對亞米說,偶爾就讓我任性—次吧。那表情讓亞米無法拒絕,只好不再勸止,就主自己有時都會跑到幽心殿看上幾眼。
記憶一點一點回來,那時候羅已總是警戒地看著四周,對誰都不信任,即使在亞米跌倒時伸出手,也不曾親近過亞米。反而是亞米總是笑著圍著羅已打轉,煩得羅已要命。
那個一出生就不受父王寵愛,母妃又被新已毒殺的羅已,那個總是望著外面,對什麼都無動于衷的羅已,就在那個時候自己來到了他的身邊,硬是拉了他出去,硬是要他快樂。那時候的自己也失去了惟—的親人,雖然不明白爺爺對自己說的活,卻還是隱約知道,自己要比那些長得漂亮的女孩子們要受更多的苦、只是亞米不能哭,因為他們都是受傷的孩子,再不努力讓自己快樂的話,不是太可憐了嗎?
正想著,有什麼踫了一下自己。轉過身去,在地上發現了一個石子。正在想是誰打來的,又一顆石子落在了地上,亞米奇怪地向四周看去——沒有人,一顆顆石子像事先有預謀一樣列出一個方位,亞米一步一步跟了上去,不知暗中的人要把自己引到哪去。
很快轉到了王宮里最偏僻的角落,這里沒有任何建築,只有雜草瘋長著。
又一顆石子,打在什麼都沒有的空地上。
奇怪!亞米走過去,瞬間身形一晃便落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原來是個陷阱!心里緊張起來,模索著站起身,漸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隱約聞到羅已身上那種熟悉的蔓羅靈花香。循著香氣走去,眼前豁然開朗,竟有水聲,這里到底是哪兒?
從頭頂的孔洞里射下三道光束,眼前的一切都清楚了。
花,濃濃的香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無數的花盛開著,卻都是一種,大大的葉子,小小的深灰色花,並不美,透著一股詭異,好像曾听爺爺說過這樣的花,是什麼呢?這個地方羅已知道嗎?
「歡迎!」淡淡的沒有波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亞米猛地回頭,看到一鳴帶著譏諷的臉,「你……」
一鳴慢慢開口道︰「亞米,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亞米愣住了。
「是光。」一鳴一步一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祭祀族最後的女孩,不就是你嗎?」
看著眼前的一鳴,亞米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要告訴羅已嗎?」
一鳴卻笑了,「為什麼要告訴他。」笑容變得冰冷,「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什麼?」亞米驚住了。
一鳴卻指著那些花幽幽地道︰「這不就是絡繹馬花嗎?」
「這是……」深深的恐懼令亞米說不出話來,她以為是蔓羅靈的香氣。爺爺的話一下清晰,是絡繹馬!
「聞起來像極了蔓羅靈的花香,把它的花粉收集起來總是隨身帶著,放在你喝的水里和你吃的飯里,甚至連你沐浴的水都不放過,只有你像傻子一樣全心全意地對他,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人家盤子里的肉了。」
「不,羅已不會那麼對我。」眼緊緊地盯著一鳴,「我說你才是奇怪,剛開始輔佐新已,後來投降羅已,現在又跑來對我說這些話,你以為……」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鳴打斷︰「你以為沒有接應的話,你爺爺能那麼簡單就把你安排在宮里?你以為沒有人保護你的話,你能在羅已不在的時候還活得那麼自在,看書房里的書不受一點阻撓?你又以為羅已在被巫藥害的那段時間什麼都不知道,那他是什麼時候恢復的?他怎麼對你解釋的?別告訴我你沒有帶他去過母親泉。」
亞米看著一鳴步步緊逼的臉,「不,這不是真的。」羅已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他知道了,但他沒有……眼前是無數的絡繹馬花,他一直以為那是蔓羅靈的香氣,「他對我那麼好。」
「好到隨時帶著絡繹馬防著你。」一鳴冷酷地說完,緊緊抓住亞米的雙肩,「他防你防得滴水不漏,你以為你什麼事情能逃過他的眼楮。」
眼看向一鳴,「你呢?又扮演什麼角色?」
一鳴嘆了口氣,「我在你進宮前就來到了這里,只為了保護你的安全。」
「原來我一直在你的……」亞米找不到適當的詞,「你不怕今天的事泄露出去?」
「我已經安排好了,亞米,現在那個羅已對你越盯越緊,我們得馬上離開。」
「不!」亞米像剛從睡夢中清醒的人一樣看著一鳴,「不要。」
「別傻了,現在羅已可以為了你們小時候的情誼饒你,但你不知道你現在的情況,你綠色的眼楮已經讓有心人起了警覺,如果再這樣下去,就算羅已不殺你,那些大臣也不會放過你。」
「我就那麼重要?」亞米喃喃地說著,「重要到爺爺千辛萬苦地把我送到王宮,讓你十年來一直小心地保護我的安全,為什麼?」
一鳴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道︰「你媽媽是狄司聖女。」
「只為這個?」亞米退後了一步,「我不信任你,一鳴,你背叛了太多的人,我害怕今天也是一個局。」
「亞米!」
亞米嘲弄地笑了笑,然後冷冷地道︰「告訴我出去的路。」
一鳴又恢復了平靜,「一直在盡頭有個把手,用力就可以打開。到時候……」微揚起的唇角像在諷刺什麼似的看著亞米,冷冷的眼底沒有絲毫溫度。
盡頭,亞米看著把手,呆立著,半天才用力打開,入目的是熟悉的房間,她幾乎每天都會來到的房間,她熟悉每一個角落,她可以隨意動用里面的任何東西,只是她不知道這里藏著一個秘密——羅已的房間,慢慢的身子又退了回去,有什麼東西在命運的背後笑著,亞米,亞米,原來你什麼都不懂。
一鳴想知道她的反應,還站在原地,看到她,了然地笑了。
喬裝好以後出發,隨著一鳴走出戒備森嚴的宮闈,走上馬車,蒙面的車夫沉默地駕駛著馬車一路飛馳,路越走越僻靜,亞米閉上眼,腦海里亂得無法理出思路,是什麼不對?張開了眼,亞米忽然問身邊的一鳴︰「讓我安全的辦法有很多種,為什麼要選擇王宮?」
「你爺爺是最偉大的佔卜師,他預感那個地方對你最有利。」
「我要下去。」亞米忽然說,「我不要離開羅已。」羅已真的知道了嗎?真的要害地嗎?如果是那樣的話,羅已又怎麼會有那樣的眼?不,不是那樣的,她不信。
一鳴沒有感到意外地看著亞米,「這是你選擇的路。」
亞米看著說這話的一鳴。
「下去吧!」一鳴打開車簾,「不必走回去,只要在這等的話,一會兒追兵就會來了,到時候你就會真正明白了。」
亞米沒有猶豫,走下了車,看著一鳴的馬車越走越遠,她不信,她可以為羅已獻上自己的生命,怎麼就這麼簡單不信羅已了呢?
就和一鳴說的一樣,很快追兵就來了,馬上的人看到亞米立即下馬,恭敬地道︰「王請你回去。」
羅已沒有來。
亞米的心緊了一下,跟著他們一起回到了王宮,緊閉的殿門在眼前打開,身後的人都退了下去,太陽已經西沉,殿內卻還沒有掌起燈來,黑洞洞的讓人發寒。
「羅已。」亞米像要趕走恐懼一樣喊著這個名字,可一直沒有人回答。
最深處的王座上坐著一個人,亞米在離他很遠的地方站住了。
「羅已,我錯了。」
在這靜得連心跳都可以听到的地方,亞米從未有過地害怕,「因為一鳴忽然跑到我面前說了些奇怪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羅已,你在听我說嗎?」
許久,久到亞米已經使去信心時,羅已低沉的聲音才慢慢響起︰「亞米,我想抱抱你。」
像個無助的孩子,亞米跑到羅已的面前,被一把拉入了羅已的懷里,肩上一片濕潤,是羅已把淚滴在了自己肩上。亞米的心揪得緊緊的,羅已,對不起。
「他對你說了什麼?」仍是低低的聲音。
亞米吸了下鼻子,強忍著淚,「他說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狄司人,他還說你總是防著我。」
「你信了?」
「沒有,羅已,我不信,所以我回來了。」
「那他告訴你我房子里的秘密了嗎?」
「我知道,可我不信。」亞米從羅已懷里掙開,直直地看著他的臉,「我最喜歡羅已,羅已也說過我很重要,所以那些都不是真的。」
羅已笑了,像失去靈魂般地笑了,「不,亞米,那都是真的。」
地沒有裂,是心,被生生地撕開了。
「我一直都在防著你,可還是沒有防住。」手上的力氣在逐漸加重,「我厭倦了這種恐懼。」輕得如同羽翼一樣的吻,紛紛落在亞米的臉上,「我是第一個被囚禁的王子,不是被殘忍的新已,而是我最無能的父王,知道為什麼嗎?」聲音像以前一樣輕柔,「因為他怕我呢!那時我才四歲,我到父王的宮殿去請安,我看上了父王書案上的琉璃杯,可父王早已把它賜給了另一個王子,他哄我說,再給我一個更好的,我笑著答應,只求父王讓我仔細看看那個杯子,父王就把它遞給了我,然後我笑著將它摔在地上,揚起頭對父王說︰我要的,不可以給別人。父王臉上的肉都在動,他看著那時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最後他才說︰出去。我就自己走了出去,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後來,我又弄死了我最想要的一只五彩黃啾鳥——我討厭別的王子拿著它在我面前炫耀的神態——還用盤子盛著鳥的尸體送還給了那個無能的王子。父王問我,難道我就不怕懲罰嗎?我說,我怕得不到我想得到的東西。」
手輕柔地撫模著亞米的臉,「亞米,你是我的,誰也不給。」
亞米從沒見過這樣的羅已,「羅已,你是真的嗎?」為何她像在做夢,什麼也看不真切。
「幽心宮修葺得很好,我前陣子去看過,漂亮極了,還記得那時候我們總在幻想的那些東西嗎?美食、溫暖的被子、漂亮的飾物,還有你最喜歡的花,那里都有,只要你要的我都給你。」
「羅已……」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但亞米,我是為你好,我怕下一次你再弄出這樣的事來我會受不了,你知道我是不想傷害你的族人的,但若有下次我會要他們生不如死,不過這次就算了。」
火把!大殿在瞬間晃如白晝,清脆的聲音伴著刺耳的摩擦聲,被抬進來的是什麼?望上羅已的眼,藍得一片幽寒。
一把可以將宮門緊緊鎖上的鐵鏈,讓亞米明白了什麼,「你在修葺幽心宮時就安排了……」
羅已的笑沒有絲毫破綻。
亞米的心沒了感覺。
窗外的月,那麼遠,散著冷冷的清輝。不知睡了多久,每走一步都需要侍從們的扶持,慢慢也就不想移動了,就在這窗台前看起了月,哪怕天幕上的月被掩住了,也是眨也不眨地看著。羅已除了處理公務外都在這里,怎麼也躲不開他的眼,哀求似的注視著,只是自己就是一句也不肯說,一眼也不去看。
「亞米,說話好嗎?我已經整整十天沒听過你的聲音了。」
亞米把頭倚在冰冷的牆壁上,眼中空洞無神。
「亞米,多吃點兒,你瘦得不成樣子了。」
吃著飯,心卻飄得好遠。
「再吃一點,不然,我就要懲罰那些廚師。」
又是威脅嗎?厭惡著,臉上的表情卻沒變,一口一口吃著。
「亞米,有人進貢了很漂亮的織品,你喜歡什麼樣的?」
「亞米,恨我嗎?可我全是為了你好啊,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干嗎要去那個狄司?」
那麼絡繹馬花粉又為了什麼?亞米冷冷地想,原來喜歡的背面是恨,那麼深的恨,總有一天會爆發吧!全心的信任,全心的愛,被一點一點剝除。被防,被設計,全是為了你好啊,多麼可憐的人,他以為這樣的別人就會感激他嗎?
「亞米,我情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害你啊!亞米,為什麼不肯看我,你要知道,我只是不想你離開我啊!」
你若不傷我,我又干嗎離開你?別忘了,是我主動回來的,我等待著你的懲罰,也不曾害怕,只是沒想到,你卻連辯解都沒有就告訴了我真相。囚禁我,又是為了什麼?用謊言,又是為了什麼?羅已,我怕信你,我信了你多久,就被你騙了多久,如果沒猜錯的話,你早在母親泉時就知道了我是狄司人,可你一直都裝作不知道,那時候你應該已經解除了身上的巫術,可你卻裝作沒有,讓我擔憂,在我被人襲擊著,你卻還閉著眼,羅已,你的心何其狠啊!
「我要的人,只有你,亞米。」
八歲那年,就認識了你,現在才發現十年來我卻一點兒沒看透你,多麼悲哀,我以為這世間最懂你的是我,原來被瞞得最狠的是我。
「我知道你被兩個丫頭奚落,我知道你心里不高興,亞米,為什麼什麼事都瞞著我?」
只是為了想要變強,想要多幫助你,卻被一次一次地防備,一次一次地責怪。為什麼不去種花,羅已,種花的亞米可以,會軍事的亞米就是妨礙,是嗎?
「亞米,不要這樣對我,你不知道我為了你做了什麼,你不知道我快要瘋了,你不是女人的外表讓多少人在背後說笑他們的君王,又有多少人勸我收斂對你的寵愛,後宮哪一個夫人沒有抱怨過我的薄情?明知你是狄司人,我還把你留在身邊,明知佔卜師的預言,我只是壓下心中的不安,算計著、想著也許命運可以改變。亞米,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想傷害你的族人。」
他在說什麼,無神的眼動了動,亞米轉過頭看向羅已。
羅已欣喜地看著有了反應的亞米,「亞米,回到從前多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亞米卻冷冷地笑了,「我要回狄司。」
羅已的臉也陰沉了下去,「亞米,不要挑戰我的耐性。」
「羅已,我不了解你,那麼你是否了解我?」亞米毫不畏懼地看向羅已,「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性子,是要做什麼都全心去做,不管兵書也好,智謀也罷,只要能幫助你的我全學,我可以用三年時間學完你所有的書,那份執著,也可以成為恨,也可以成為漠視,羅已,你要傷了我的族人,我絕不饒你!」
羅已閉上了眼。他最害怕的事終于還是沒有避免,佔卜中說的敵人,永遠最大的敵人,就是這樣了吧!不能殺,也不能傷害,卻要承受她給予的一切恨,在未開戰之前,自己就輸了。亞米,你的心怎麼那麼恨?也罷,亞米,要恨就恨吧!
冷冷的沒有溫度的眼對上亞米,羅已想知道,亞米能恨到什麼程度。
一鳴乘坐的馬車在一個路口停下,有亞米在,那些追兵不會趕來。嘆了口氣,一鳴問趕車的人︰「星落,狄司的聖女還真是傻瓜啊!」
「最傻的那個該是祭祀族的老家伙吧!竟把自己的孫女扔到那種地方,還讓你這種人幫忙。」星落摘下臉上的面紗,美麗的臉冷冷的。
「是啊,我這種人。」自嘲地笑了,記憶回到了很久以前,叢林里的歡樂,還有那美得不似人間的女人。啊,不能再想下去了,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現在該怎麼做呢?」一鳴輕聲問。
星落冷冷地道︰「你不是早就算計好了嗎?老狐狸。」
一鳴笑了,「你可真不懂得尊敬人,別忘了是誰讓你坐上族長的位置的。」
星落冷哼了聲,不再說話。
一鳴嘆了口氣,「你先回去吧!以亞米的性子,激怒羅已是早晚的事,戰爭在所難免,先做準備吧。」
星落點點頭,想了下又問︰「那……」
一鳴不等星落問完,「怎麼?竟關心起我這個老狐狸了?」
星落臉一紅,啐道︰「不要臉的老家伙!」
一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天邊的殘月,笑得那麼淒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