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半卷殘旗。
前行的路上,亞米已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麼感覺了。沒有人收斂的尸骨就這樣一日一日擱在崎嶇的路上,有西方的也有羅新的。回頭向羅已看去,那雙眼是亞米不想見到的冷漠,或許冷漠也是王者必備的。
密探說在一個靠近水泉的平地上駐扎著西方國最最精銳的軍隊,那里掛著西方王的皇旗。
越是接近心越是沉,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在冒著多大的危險。眼前是比想象中還要訓練有素的軍隊,月下,篝火把那片天地照得通明,哪怕他們再前進一步都會被發現。
所有的人都下了馬,想要嗚叫的馬兒因馬嘴上套的籠子不舒服地扭動著頭,腳下厚厚的包裹踩在雪地上發出的細微聲音已經使所有人的臉都變了,慌忙安撫著馬兒。
「那個就是了!」細長有力的手指給亞米看遠方的軍隊,「你留守。」
亞米抬眼看著他,沒有說話,眼里卻閃著堅決。
行刺西方王,給西方軍隊造成最大的傷害,這個計劃充滿血腥。
「听話。」羅已無力地說道。臨行前亞米舍命哀求,才使自己心軟,但現在自己再也不能讓亞米前進一步了。
亞米低下了頭,「那速戰速決,我在這接應。」
羅已這次笑了,輕輕抱了抱亞米小巧的身子,暖暖的,連手指都有了感覺。
夜色很快掩住了羅已一行的身影,現在羅已把軍隊中最擅長搏殺的士兵召集起來,還帶上了珍貴的火藥。屏息听著對面發出的任何一個聲響,羅已是最不該冒險的王,卻是惟一可以沉著實施計劃的人選,可憐的羅新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將才。
如雷般的聲響令所有的人一震。火光照亮了夜空,有一隊人馬從重圍中沖了出來,人數越來越少。
「我們……」身邊的人已經按耐不住要沖上去救援。
亞米卻沉著地看著前面的局勢,「不,現在不是時候。」
餅早沖出去救人,會暴露他們設計好的逃生路線,只有等後面的敵人還沒有模清底細的情況下,再給他來個出其不意。
「再不動就來不及了。」身邊的人催促著。
亞米神色不變地靜靜觀望。
火光越來越多,那些沖過來的身影里沒有羅已,心卻冷靜得出奇,沒有慌亂,沒有莽撞地沖出去,只是看著那些人走到自己設計好的地方,然後通過,隨後打了一個手勢。
「拉!」一個巨大的陷阱在追兵的中央豁然出現。四周的羅新軍將手里的繩子砍短,一個個削尖的利器向陷阱中刺去。
前方的西方軍一時大亂,後方的人因為恐懼,向後退去。
羅已所帶的人安全上馬,撤退的口哨聲響起,一匹匹馬兒趁著月色狂奔了起來。
亞米俯低身子緊盯著從身邊經過的人,羅已,羅已,手抖得握不住韁繩。
「王!」慌張的聲音在亞米耳邊響起。
亞米看向那人,那人的臉看不清楚,只有豆大的汗珠順著臉一滴一滴地淌下。
「王被圍住了。」
還未想身子已經動了,快速回轉沖入那片人海,如在霧中。每一個人的臉都是模糊的,慢慢地,身邊的聲音清晰起來,殺,殺,一聲高過一聲,羅已沖出去的人馬又返了回來。
看到了。羅已被幾名侍衛團團圍著,看到亞米,火光映亮了他的眼,他笑得那麼血腥,戰袍紅得刺目。
隨後在窄小的空間,大批無法進來的西方軍,只能眼睜睜看著有一隊人馬殺出了一條血路。
風在耳邊響起,羅已偶爾回頭看一眼亞米。
月下,亞米蒼白著臉.沒有血色的唇,溫柔地安慰似的笑著。
沒有一絲停頓,前方接應的人馬逐漸多了,還有提前設計好的陷阱。
破雲而出的日,漸漸把光灑向每一個角落,亞米的臉還是慘白著。
疲憊的人們下了馬,各自找著地方休息,這一仗每個人身上都掛了彩,更多的人被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戰場,沒有人臉上有喜悅,大家都沉默著,頭上的日,如每一天一樣升起,沒有絲毫的不同。
羅已下了馬,來到還沒有從馬上下來的亞米身邊,伸出手臂想要將亞米從馬上抱下來。
亞米坐在馬上,沒有看他,只是溫和地看著前方,焦距已經渙散。背上不知何時被射入的箭,被人生生從根部折斷,留下連著血肉的一截,血早已凝住。
亞米!很輕的聲音,卻使四周的人都向這個方向看去,他們的王像一頭即將崩潰的野獸般抱住了亞米。
冰涼的觸感,有什麼黏著手指。亞米,在他懷里,沒有動。
「王!」驚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亞米為什麼沒有動。
「王!」他們為什麼那麼看著他,亞米睡了。
「王。」為什麼跪下?
「亞米大人為了不讓王分心,一直強忍著。」
「巫醫!」像被什麼人掐住了喉嚨,那個聲音驚動了所有的人,可沒有人動一下。
「羅……」垂落的手指輕輕動了下,亞米恍惚中看到了羅已的臉。剛剛爺爺來找她,對她說,回到狄司。爺爺從沒有那樣笑過,他的身後站著很多人,隱約知道那是曾經的族人,他們都在看著她,將她一步一步推到一個地方,然後她感覺到刺骨的痛。哦,對了,是箭,在背上插著的箭,好像被自己折斷,如火一樣燒著,後面的追兵已經甩開了嗎?眼前昏黑一片,怎麼也睜不開眼了。
羅已撕心裂肺的叫聲變得越來越遙遠。
外面的喜悅無法傳入冰冷的宮殿。靜得沒有生氣的地方,只有一個地方燈火通明。所有的人都小心地偷看著那個曾經英氣風發的王,他的發絲凌亂,手握著床上昏迷的伙伴垂落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王寵愛著那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喜歡到把後宮放在她的手里,沒有人敢說的話,沒有人能做的事,只要是這個人說的,這個人做的,就都不算什麼了。甚至後宮地位極高的夫人們也知道,這個人,她有王寡情的心。
只是,誰也沒料到,這心竟有這麼深,深到連羅新都要被動搖。堆積的政務上已經落滿了塵土,英明的王變得喜怒無常,只為床上的人微微的顰頭,淡淡的呼吸。
「王!」忠心耿直的大臣冒死覲見,「羅新……」
話還沒有說完,冷冷的沒有感情的聲音已經傳來,連憤怒都不存在的聲音里透著徹骨的陰寒︰「拉下去。」
大臣仍不死心地喊道︰「國家正在存亡之際……」
慢慢地站起身,抽出床頭還沾著血跡的劍,幽冷的劍光照得人心發寒。已經有三個多嘴的家伙被一劍穿心,大家驚恐地看著,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他一步一步靠近大臣顫抖的身子,劍緩緩地舉起,在揮下去的瞬間頓住。
「羅……」聲音輕得像是幻覺。
床上的人微張了張眼。
眾人長長地松了口氣。
王,臉上的陰寒在瞬間消融,變得無比柔和。
「我昏迷了很久嗎?」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亞米問著不離左右的羅已。
羅已埋首在堆積的政務中,抬眼看向她,「還好。」
亞米嘆了口氣,「還以為我要死了呢!」偷看到羅已冷凝的臉,羅已現在對死字忌諱得要命,自己卻時不時的說上幾句,只是為了看看羅已臉上又氣又憐的表情,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樂。
「有很多事需要處理?」亞米忙轉移話題,省得羅已真的發怒。
羅已卻沒有上當,起身坐到亞米床前,握起亞米的手,一口咬了下去,邊咬邊看亞米的臉。
亞米痛得直叫,羅已卻不松口,直到留下了一排整齊的牙印才停下。
亞米嚇得忙縮回了手,一臉警覺地看著他。
「不準再嚇我。」羅已嚴厲地盯著亞米害怕的臉。
「我知道了。」亞米忙安撫羅已。
羅已卻狠狠地回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亞米咬著唇,這樣的羅已有點兒陌生,她猜不透羅已的心。羅已知道自己的秘密了嗎?應該看到自己的身體了吧!為什麼羅已還是以前的樣子?有點兒迷惑,也許羅已不知道,或者他知道卻故意忽視掉,為什麼?
「算了。」下一刻羅已卻笑了,很溫柔地親了一下亞米的額,「睡吧!把身子早點兒養好。」
額上像著了火一樣燙,很多東西被亞米刻意遺忘掉,自在地享受著羅已給的所有。
只是,她卻無法欺騙自己,她是舍棄了女孩身份的狄司人。羅已對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如果有一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會怎麼對待自己?既不是男人,卻也不會成為女人,不過是個怪物,喜歡羅已和以前不一樣的感覺,卻又害怕這樣的接近會暴露自己的身份。為什麼要是狄司人?只是個普通的女孩該有多好,或者就算是男人也好,只是卻是被爺爺巫術延遲發育的狄司女人,還在媽媽肚子里時就被洛繹馬花詛咒了,這樣的自己,總有一天,當爺爺巫術沒有威力的時候……變成女人,死去。
不甘心,為什麼要是狄司人?討厭這個命運。討厭打破平靜生活的羅已和喜歡上這奇怪模式的自己。
身體好了很多,總在房里躺著,偶爾出去散散心也好。亞米坐起身,趁著羅已不在的時候走了出去。身邊跟著羅已安排的侍從,亞米有點兒不習慣,每走一步都有人小心盯著,現在的自己真的成了寶貝了。而且大家都在怕她,為什麼怕呢?只因為自己是羅已很重視的人?
在僻靜的地方還沒有待多久,就有腳步聲傳來,亞米站起身,想要再找個清淨的地方待一會兒,就在這時卻听到一個尖酸的聲音說道︰「那個亞米,男不男女不女的,也不知道有什麼狐媚的辦法,把王粘著就不松手。連我家那麼美的夫人都不正眼瞧的王,怎麼就對那麼個怪物死心蹋地的。」
「這話可不能亂說。」
「亂說?現在宮里誰不知道,那個家伙根本不是男人,又不像女人,連個胸也沒有,扁平扁平的,動作舉止也不是,穿著男人的衣服,以為自己是個人物,興許是王沒見過這樣的怪物才玩上的吧!」
「這話要傳出去可就……」
聲音漸漸遠了。亞米張開手心,不知何時,指甲瓖入了肉里,血絲浮在手心,痛得鑽心。
「回去。」聲音比想象中的還要冷,原來,自己一直小心隱瞞的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了。這樣啊!敝物呢!自己是怪物呢。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又不是她想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軟軟的身子,女孩子的快樂,被人寵被人愛,難道失去這些還是她的錯了?
迷惑了他們的君王,羅已只是……羅已何時成了他們的?從來不是的,他們見過幽心宮里被囚禁的羅已嗎?照顧過無法動彈的羅已嗎?又曾真正了解羅已,愛護過羅已,甚至連命都可以為羅已獻上嗎?那一路的痛,血從背上流著,不是沒有感覺,只是如果出聲羅已會停下,後面是追兵啊!是要殺死羅已的追兵啊!
可以為羅已把命都不要的自己,卻是個怪物,一個給君王抹黑的怪物!
眼眸瞬間冷了下去。羅已是她的,誰也不給,誰也不給!你們看去吧!你們的王要的只有這個怪物!
「亞米!」羅已一進房就發現亞米的臉色不對,擔憂地望著她。
亞米什麼話也不說。
「身體不好?」
「很好。」亞米說完,看向羅已,「我想幫你,你答應過的。」
羅已听了亞米的話一愣,想起在軍帳那一夜自己說過的話,「好,只是先要把身體養壯些。」
從那時起,羅已處理政務時亞米就跟在了左右,人們起初有些懷疑,到後來不得不佩服。沒有人能比亞米更懂王的心思,也沒有人能比亞米更能勸阻王的任性。很快亞米就得到了認可,只是怪物的傳言還是滿天飛著,亞米佯裝不知。即使有一次從門外听到羅已和一個大臣說那些民間的不滿也沒有說什麼,轉身就離開了。
這只是開頭,如果那些人再知道了自己是羅新最令人頭痛的狄司人,那麼又該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吧!
雖然訓厭自己是狄司人,但還是無法忘記叢林中的狄司和爺爺在夢中出現的臉,他們總是提醒著亞米,狄司是多麼哀傷。
慢慢取得了朝臣的認可,亞米為狄司動起了心思,派往狄司周邊的地方官要溫和善良的,甚至有點兒無能的更好。此時正忙碌著改革各地政務的羅已根本顧及不到亞米的心思。
「那些族長們有沒有什麼動作?」亞米問羅已。
羅新國是由各族所組成的國,族長權力很大,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王的權力,羅已想要削減族長的權力,用地方官來加強各地聯系,這樣還可以防止叛亂之類的,只是實施起來困難重重。
「表面上沒說什麼,只是把我派去的官員都供了起來,陽奉陰違的。」
亞米笑了,安慰地拍了拍羅已的肩,「冷靜。」
羅已畢竟年輕,今早就為了這事把一個無辜的大臣痛罵了一頓,亞米心里知道羅已在急,卻又使不出厲害的手段。
羅已自然地握住亞米的手,貼到臉上,仰臉看著亞米微紅的臉,「現在後宮也煩人得很,大家都在吵,你沒怎麼樣吧?」
「誰敢啊!」亞米笑著說,「吵到了我,一狀告到你面前還不扒她們一層皮。」
「你若知道告狀就好了。」羅已擔憂地看著亞米,「即使知道你也是忍著,怕我再惹出什麼來,怕成了我的負擔,給我添了麻煩,對不對?」
「哪有?」
「那听到那兩個丫頭的話怎麼不告訴我?」
亞米愣愣地看向羅已。
羅已嘆了口氣.「我把她們逐出了宮,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你就責罰她們好了,我不是給了你管理後宮的權力了嗎?」
「你知道了。」亞米有些心驚,那麼久的事了,原來羅已一直知道,自己還有什麼事是可以瞞過羅已的?
羅已狀似不經心地說︰「我都是為了你好,生怕你受一點委屈,你今後心里想什麼,要什麼,告訴我,我都滿足你。我最不喜歡你悶在心里,知道嗎?」
亞米勉強地笑了,心里卻有點兒不是滋味,怪怪的,說不出到底是哪里怪了,只是看著羅已的臉,有點兒陌生。
羅已仍是握住亞米的手,滿眼的溫情。
為什麼會覺得羅已有點兒陌生?從很早的時候起就知道無法完全猜透羅已的心思,外面的人高聲頌揚王的英明,宮里的人卻謹小慎微,羅已有時候寬容有時候冷酷。亞米知道羅已為此付出了很多,羅已是天生的王,長在王家,只是羅已快樂嗎?在這麼大的宮里,在一個個的大臣中,又有誰關心著羅已的心?
亞米的眼黯淡了下來,所以她要對羅已更加更加好,只是羅已是不是太依賴她了,雖然不是很明顯,但看著羅已有時閃爍的眼,亞米會想,他們……到底又算什麼?